袁峰抱着无云,彻彻底底地哭了个够。等到爬起来的时候,他发现师兄的肩膀都湿了。
“师兄……对不起……”他愧疚道,“我赔你一件衣服……”
“没事。”无云倒是全然不在意,“放心吧,师兄我不会管你要衣服钱的。”
袁峰感激涕零。但是随即,他就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。他朝四周看着,却没有看到其他人。
“师兄,薛归海呢?就是和我一起的那个军爷!”他急道。
“还在昏迷着,没醒。”无云道,“我让太岁先送他回客栈了。”
“太岁?”
“是,旧太岁。我的……挚交。”
袁峰依稀想起,先前似乎的确有一个叫太岁的军爷与无云交好,好像也是那个人将无云带离了少林。如今看来,无云离开后的这些时日,应该都是与此人在一起。
“师兄……我这是怎么了?”袁峰问,“我记得……”
“你和薛归海一道晕在了扬州集市上。但好在我们救得及时,没有出什么大事。”无云道,“你的状况尚可,不过他可就……没这么好的运气了。”
“他到底怎么了?”
“他是不是常犯偏头痛?”
“好像是的。”
“那就是了。”无云叹道,“他其实——”
他话还未说完,一只手却突然从后面伸过来,捂住了他的嘴。
“天命,天机。是他,不是你。”
旧太岁出现在他们身边。无云想挣扎,他却又说了一句话。
“你是过来人。”
听到这句话,无云顿了一下,稍稍一愣便不做声了。旧太岁将他放开,无云沉默了半晌,低头叹了口气。
“你的业力和因缘,我不该打破或扭转。”他对袁峰道,“我只告诉你一句,解铃还须系铃人。”
“师兄……你到底想说什么,我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……”袁峰道。
无云摇了摇头。袁峰却注意到他的手腕上戴着几串佛珠,应当都是陈年的香木,看得出来是珍贵的好东西。似乎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,它看上去很古旧。
“师兄,你这些佛珠,也都是左枫送你的吗?”袁峰随口问道。
无云的眼神忽然变了。旧太岁转过头来,冷冷地盯着袁峰看。袁峰被这两个人吓得大气也不敢出,急忙捂住嘴,暗骂自己说话不过脑子,真是祸从口出。
但无云转头看了看旧太岁,却叹息着点了点头。
“是。”他道,“大部分……都是他送的。只是你怎么突然提起他?”
“我……”
袁峰注意到他的眼神发生了变化,气氛似乎冷了下来。而无云盯着他,大约也猜到了前因后果。
“你去过藏剑山庄了?”无云问。
“是。”袁峰不想隐瞒,老实说出,“也见到了左枫。”
无云歪着头,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,样子竟然有些轻佻。过了一会,他低下头,不知何故地干笑了两声。
“想必他一定是有意无意地提到我,然后面露伤感之情吧?”
他说的分毫不差,袁峰目瞪口呆。但无云却没再多说。
“师弟,你昏迷也有几个时辰了,我们先进城去吧。”他道,“至于旁的,你休息过来了再说不迟。”
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,朝袁峰伸出手,把他也拽了起来。
*********
在扬州城的茶馆内,无云为袁峰买了两碗热茶,要他喝了压压惊。而袁峰感激之余,也就将自己如何遇见薛归海,又为了去藏剑山庄,再顺道来扬州的始末都告诉了无云。
桌旁只有他和无云两个人坐着。旧太岁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,只是站在不远处的马厩旁喂马。袁峰注意到他牵来的随行坐骑是一匹踏炎乌骓,生得十分不俗,且性情极烈。但旧太岁却好像驾驭它轻而易举。
“师兄,你一直都跟这个人一起吗?”袁峰问。
“是啊。一路都是他在,”无云点头,“日常起居,时常互相照应。说起来,他和你们也算有点缘分。”
“这话怎么说?”
“太岁是薛归海的挚友。”无云犹豫了一下,继续说了下去,“也是杨九天的挚友。他们三个人……关系极好。”
“竟有此事?”袁峰大惊,“他们三个这么熟的?”
“何止熟啊,从小一同长大,年少时几乎形影不离。”
袁峰咕噜一声咽了一口唾液。但他莫名觉得旧太岁不可亲也不可近,十分有距离感,甚至有些冷漠得可怕。
“师兄先前说……一路跟着我,是早就注意到我了吗?”他问。
“是啊。前几日就注意到你了。”无云笑道,“不过今日倒也偶然。我本是要走的,想同你打个招呼,谁知却看到你跟那位军爷……我就没去打扰,想着等一会你若是有空,再和你说。”
袁峰的脸一下子变白了。他尴尬地笑了两声,试图掩饰自己的紧张。
“但是,也还好我等了一会。”无云俏皮地朝他眨了下左眼,“不然你晕在大街上,还不知道闹出什么事来。”
“多谢师兄救命。”袁峰再度拉着他感谢万分,“可……不知道薛归海有没有问题?”
“太岁说,他理论上不会有事,只是……一时之间,心结难消。”无云道,“不过……这是他的事情,与你没有关系。让他睡一觉也许就好了。”
“这样吗……”袁峰悻悻地叹气,“那我该怎么办呢……”
“我只能说,解铃还须系铃人吧。”无云道,“或许也只有能,能真正从黄泉路上拉他一把也说不定。”
袁峰一知半解,懵懂地点头。他的嘴角沾了米粒,无云便抬起手伸了过去。
“蹭上东西了。”
他刚擦了一下袁峰的嘴角,手腕却忽然被人握住,接着举高拉回了他头顶上。
“不准碰别人。”太岁厉声道。
无云有些无奈,但也只能笑着说好,我知道了。
“我希望你能一直平安顺遂。”他对袁峰道,“我很担心你。”
袁峰看着他,觉得他和先前有些不一样了。先前的他疯癫而锐利,颇有些玩世不恭和倨傲。如今的他锐气消减,反而变得平和温润了许多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位军爷的缘故。
但袁峰没有多问。他只是点点头,告诉无云自己不会乱来,一定保全自己,叫师兄放心。
“好,既然这样,那我们就先走了。”无云道。
“师兄打算去哪里?”
“谁知道呢。”无云却笑了,“说不定,你我很快会再见面。”
他和太岁走的时候,袁峰特意送了一段路程,与他们挥手道别。
踏炎乌骓绝尘而去。飞扬的马蹄带起沾着湿泥的青草散落。袁峰低下头,看着自己手上的佛珠,发觉那上面刻满了梵文。
这串佛珠还是先前无云送给他的。他一直当宝贝一样戴着。如今戴在他手腕上,沉甸甸的,像护身符一样。
“师兄……你也要平安顺遂啊。”他喃喃道。
送走无云后,袁峰回到客栈,去看薛归海如何了。
先前无云说他没有大碍,休息一下就行。袁峰已是放心了些,但看到薛归海的时候,却见他还是在昏迷,还微微蹙着眉头,像是并不舒服。
袁峰犹豫着是不是要去找个大夫,但想来普通的药对他也无用。于是他给薛归海按摩了一会太阳穴,又给他揉揉胳膊捏捏腿,松泛他的身子,想让他轻松一点。
天色渐晚的时候,袁峰有些困了,就合衣躺了下来,靠在薛归海的里侧,也方便照料他。
他侧卧在薛归海身边,想了想,还是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。他希望这个大军爷能快些好起来,醒了之后再带着自己东奔西走。
“茕茕白兔,东走西顾。”他喃喃道,“衣不如新,人不如故。”
困意渐渐涌上来。袁峰贴近薛归海的脖颈,慢慢闭上了眼睛。
*********
袁峰忽然觉得一阵冷风吹过,打了个哆嗦,骤然惊醒了。迎面却见漫天纸钱洒落,纷纷扬扬飘了一地,把他唬得一下子坐了起来。
起身之后,他赫然看到自己居然在一个阴暗狭小的房间里,四周灰蒙蒙的,只燃烧着两只巨大的红蜡烛。屋子里没有门,也没有窗,只有陈旧的家具摆件,看着很精致,却也十分阴森。
他觉得不对劲,立刻翻身下床四处查看。只见屋子中央放着一个火盆,里面正烧着火炭,而炭上那些灰烬,却分明是一张张圆形的纸铜钱。
再看屋内,床对面有一张桌子和两张椅子,都铺着红布。屋子里张灯结彩,也都是红色装饰,只是十分破旧,黯淡无光。而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阴气,不知从何而来,让袁峰觉得汗毛倒数。
他后退一步,却注意到了屋内燃着的红烛。仔细看时,居然是一对喜烛,上面雕龙戏凤,做得十分精致。甚至那些帷幔也全是红色,分明……是大婚制式。
不得了……袁峰觉得很可怕,这……这分明……分明是冥婚之地!
他怀疑自己极有可能在某处坟地里,不由得冷汗直流,急忙寻找生路,意欲托出生天。
“夫人,这是要去哪?”一个幽幽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。
袁峰被吓得大叫,一下子撞在了桌子上。转头一看,发现那大红的床榻之上,不知何时竟坐着一个人,正穿着一身华贵的吉服望着自己看。
“你是谁?”袁峰喝道,“你是人是鬼!”
“夫人好健忘,连我也不认识了?”那人冷冷笑道。
烛火忽然一亮,照亮了那个人的半张侧脸。只见他虽穿着吉服,却满身是土,脸上和身上皆有血迹与伤痕。但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那里,用一双金色的眼睛望着袁峰看。
“你……”袁峰戒备道,“你……你果然是……”
“[帝烛荧煌下九天,蓬莱宫晓玉炉烟]。”那人缓缓道,“这是陈陶的《朝元引四首》。在下名杨烛,字九天。”
“九哥?”袁峰一下子愣住了,“你……你怎么在这……”
他虽说有些戒备,可一见是杨九天,多多少少……还是缓解了一些。但后者只是翘着二郎腿坐在床榻上望着他看,神色怎么看都有些不对劲。
“九哥你……为什么这样看着我……”
“今日是良辰吉日。看着你,心里欢喜。”
“这话是什么意思……”袁峰勉强笑道,“我怎么觉得你怪怪的……”
“哦?”杨九天却微笑着看他,“你觉得很怪吗?”
“难道你不觉得怪……”
“此处是你的梦啊。”杨九天抬起手道,“我不知你为何要到这里来,也不知你为何要想这些事。”
“想什么事?”
“洞房花烛啊。”
袁峰心道简直胡说,我何时想过洞房花烛。他贴着桌子站着,又没有别处可跑,只能望着杨九天不敢近前。
“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?”他问。
“你问我?”杨九天笑了,“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。你会想,才会梦见。”
“我不想!”
杨九天听了,却只是笑。他忽然从榻上站了起来,穿着那一身诡异的吉服,朝袁峰越走越近。
“夫人,良宵难得,是否就此安歇?”
安歇?安歇什么?袁峰觉得不对劲,立刻翻身要跑。但随即却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,一路拽着他,朝那婚床而去。
“你做什么!”袁峰挣扎起来,“放开我!放开——”
他极力反抗,却被一双手按住,抵在了床榻上。
那个人伸出手,扯住了他的腰封。袁峰还想逃,但却听到了衣衫撕裂之声。在那之后,有布料落地声传来,一阵尖锐的刺痛感席卷了全身。
“夫人,别逃。”
床板开始嘎吱作响,他皱起了眉,口中叫着九哥,好疼好疼。
“你是个骗子……你怎么敢……”
“因为你想要啊。”杨九天道,“你的梦里,就是想与我这样红烛高照,共付良宵。”
“我没有……”
杨九天却俯下身来,低头看着他。
“小螳螂,”他道,“要吃了我吗?”
袁峰闭上了眼。他听着那床板声响,从那红烛燃时起,一直响到了燃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