袁峰不敢在原地多待，又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。他装模作样地逛了一圈后，装作刚刚回来的样子来到左枫的府邸门口，遣人前去通报。
几乎不消片刻，左枫就亲自迎了出来，请袁峰入内。他为袁峰和薛归海准备了一间客房，请他们这几日稍作休息，晚些时候自会带他们去铸造坊观瞻。
“薛将军已经安顿下了，大师自便就好。”左枫道，“天色将晚，还是早日歇息吧。”
“好，多谢左枫公子。”
左枫道了声大师客气，随后作揖行礼，告辞离去了。自有下人带着袁峰入内，请袁峰休息。
那间客房是栋二层小楼，楼下是厅堂，楼上是两间住房还有一间书房，洗漱用具等等一应俱全，甚至还有梳妆台和桑木案。二楼的围栏上还系着一个远人归风灯，高高地飘着，游丝一线，不见长风。
袁峰的行李早已被安置好了，不知是不是薛归海替他收拾的。那人的寝榻也都铺好了，但他却并不在，不知去了哪里。
望着这空旷的房舍，袁峰叹了口气，还是在榻上坐了下来。他虽然疲倦，却不敢入睡，一心想着等薛归海回来好对他兴师问罪。
外面的天色已是渐渐黑了。他奔波几日，其实早就很累了。说着不睡不睡，到头来还是倒在了榻上，头一挨那软枕便进入了梦乡。
袁峰昏昏沉沉，也不知睡了多久，却忽然闻到了饭菜的香气，勾得他饥肠辘辘，差点流下口水。他勉强睁开眼，却看到一个食盒被放在了床头前的小案上，那位大军爷正将盖子掀开，一盘一盘地将里面的菜拿出来。
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？”袁峰咕哝着问。
“你睡觉的时候。”薛归海道，“你下午只吃了半碗就跑了，我想你大约是没吃饱，所以将你剩的半碗饭还有那些菜都让人替我包好，给你带回来了。”
“你怎么这么贴心……”
“我还生炉子给你热了一下。吃了再睡吧。”
袁峰擦了擦口水，起身坐了起来。他哪管是不是剩饭，有的吃就是好的，端起碗来一顿狼吞虎咽。
“你去哪了？”他一边吃一边含糊地问。
“去外面逛了逛。”薛归海坐在了旁边一张太师椅上，“本想叫上你一起的，奈何没找到你。”
袁峰痛快地吃着饭，根本顾不上同他说话。薛归海看着他一连吃了半碗饭加三四盘菜，最后又喝了一盏茶，才满意地拍着肚子表示吃饱了。
“我也去外面逛来着。”袁峰道，“大军爷，劳烦你去把门关上。我有话同你说。”
“进来的时候就关上了。你说吧。”
“你和杨九天是什么关系？”袁峰直截了当道。
“是好友。”
“有多好？”
“胜似兄弟。”
“什么程度的兄弟？”
“过命的兄弟。”
“过命的兄弟。”袁峰冷冷地盯着他看，“我要是不问，你是不是打算这辈子都不告诉我？”
“我以为你早就认出我来了，只是装着不认识我。”薛归海眉头一挑，“我们好歹也打过几回照面，怎么你就不记得我了？”
袁峰心说我失忆了，不光是你，连齐华村下头的驴我都不记得。
“我头颅受了伤，很多事不记得了。”他端着茶杯轻车熟路道，“不光不记得你，杨九天我也不记得。真是不好意思。”
薛归海闻言，冷哼了一声。看他的样子，五分信五分不信，但却不十分惊讶。
“阿九中意你，可谓情深至极，甚至连碰都不舍得碰你。”他道，“谁想你一转头倒是把他忘了。可怜他黄泉埋骨，大约也无法安生的。”
袁峰最不爱听的就是这话。一个一个的全都道德绑架自己，杨九天杨九天，为什么忘了他就有这么十恶不赦？
“这与你有什么关系？”他强压火气道。
“没有一点关系。”薛归海忽然站起身来，“睡吧，明日再见。”
他说着就回了自己的房间，徐徐关上了房门。
袁峰本来就生气，看他不跟自己吵，更是气得不打一处来。他当即翻身下地，冲过去一下子推开薛归海的房门，怒气冲冲地瞪着他看。
薛归海正在解衣领，准备换寝衣安枕。见袁峰过来，他侧过身，解了一半的衣服开着口，露出了一大片强壮的肌肉。
“怎么了？”他冷淡道，“睡不着觉，想找人泻泻火？”
“我没空和你抬杠，有事要跟你说。”袁峰怒道，“你听就算，不听拉倒。”
他反手关上门，朝薛归海走了过来。但是他走得太急，没注意到地上有只火盆，一下子绊在上面，猛扑在薛归海身上，瞬间就把他压在了榻上。
“……”薛归海显然十分意外，“你是要和我说事，还是做事？”
“我不是故意的……”袁峰尴尬得脖颈通红，手撑着榻想起身，“我先起来……”
他说不上话，是真的着急，但越急越出错，刚撑起来手腕就在被褥上一滑，又重重地摔下来趴在了那人胸口，压得薛归海一声闷哼。
“……大师要是实在馋我，跟我说一声就行。”他抓住袁峰的肩膀，将他拉了起来，“就是我没什么经验，怕弄疼了你，但我倒不是不行。”
“我不……我是……你听我解释……”
“反正杨九天已经死了，是不是？”薛归海说着，一只手就按在了袁峰的腰上，“与其苦苦守着一个死人，倒不如捡一个鲜活的，好好享一享极乐。”
他每说一句话就把袁峰拉下来一点，到最后拉到他面颊处，和他鼻尖对着鼻尖。袁峰挣不脱他，又不好大喊，被他钳制着越贴越近，到最后已是近得能嗅到他身上有一股霜雪般的气息。
这不行……袁峰在心中道，得想点办法避开他。不然要是真发生点什么，绝对后悔不迭。
“朋友妻你也要欺吗，”他胡乱道，“你就不怕别人知道了，说三道四，毁他声誉？”
薛归海原本已是贴近了他的脖颈，闻听此言忽然顿了一下，继而松手放开了他。
“说得是啊。”他皱着眉道，“若是你当真对我这个人动心了，反而不好办了。”
袁峰立刻站起身，总算是松了口气。但接着他就被薛归海扯过来坐在他旁边，他则躺在床榻上，一只手枕到头颅下方，懒懒地看着他。
“有话就说吧。”他道。
袁峰见他如此，也就不再顾及，直接问出了口。
“太岁和你是什么关系？”
“哪个太岁？我今年可不犯太岁。”
“就是一个姓云的，诨名是旧太岁，好像叫云……云……”袁峰想了半天，“哦，云朔怀。”
“是云溯徊吧？”薛归海笑道，“也是我的兄弟。我，他，还有杨九天，我们是一条心的。”
“你既然知道太岁，那肯定也知道无云吧？”
“知道啊。他可是云溯徊的心头血。”
“你既然知道，我就长话短说。”袁峰当即道，“左枫和无云有仇，无云和太岁交好，太岁和你交好，你觉得左枫看你会顺眼吗？”
“那肯定不会。”薛归海道。
“那你还来藏剑！还住在这！还吃他的饭借他的客房！”袁峰急得小声说道，“你不怕他把我们暗杀在房间里吗？”
“我是花钱来买兵器的，又不是来跟他寻私仇的。”薛归海完全不当一回事，“无云和我有什么关系，他跟左枫的仇恨赖到我头上做什么。难不成左枫还打算连坐，将我一并铲除了？”
“你这人怎么讲不明白话呢！”袁峰急道，“要我说，不如现在就走。宁可武器不要了，也别把命搭在这。”
“你杞人忧天得太过了，大师。”薛归海冷淡道，“好了，我要休息了。你若是想暖榻，你就留下来。若是不想，就回去睡吧。”
“你——”
袁峰给他气得说不出话，起身站在地上，想打他两棍子泄愤。
“不听老人言，吃亏在眼前！”他怒道，“你不走我走！”
薛归海看他真的要走，便立刻起身，一把扯住他的手腕，用力一拽便拉回了榻上，摔在他旁边。
“若是害怕，就睡在这。”他对袁峰道，“就算有人来寻仇，也是先杀我。你大可放心。”
袁峰还想骂他几句，可一转头就看见他那双金棕色的眼睛，忽然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。
他总觉得这双眼睛有种熟悉感，却又不知从何而来，更无法问出口。这瞳色不常见，但也未必罕见，那一点回忆更是稍纵即逝，根本想不起前尘旧事。
“杨九天的眼睛是什么颜色？”袁峰看着薛归海忽然问道。
“金色的。”薛归海道，“琥珀金。他有一部分胡人血统，小时候几乎是纯金色，长大之后倒淡了一些。”
原来他们小时候就认识了。袁峰想着，头枕着软枕，却渐渐有困意袭来。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忽然这么困。
“为什么你的眼睛也偏金色……”他喃喃道。
“因为我也有胡人血统。大唐许多人都有，这不是什么稀罕事。”
“是吗……原来不稀罕啊……”袁峰说着，慢慢闭上了眼睛，“不稀罕……”
他大概是太累了，很快就睡着了。薛归海躺在他旁边，侧头盯着他看，眼中那一抹金色却忽然有些黯淡。
“其实，并不常见。”他转过头，自言自语地说着，“不常见。”
只是你不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