袁峰休息好了之后,终于有精神来审一审杨旭日了。他叫那个小军爷过来,在自己面前坐下,要求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。
杨旭日生怕自己嫂子出事,不敢不从。他乖巧地坐在袁峰对面,等着袁峰开口发问。
“说说吧,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。”袁峰揉着眉心道。
“此事说来话长。你失踪得太突然,我与唐兄心急如焚,险些把少林翻过来寻你。”杨旭日道,“后来唐兄接到了你的信,就快马加鞭赶去了成都。我本来也要去,但唐兄不让我去,要我留在寺里接应,以防你突然回返。”
“唐糠裳去成都了?”袁峰眉头一皱,“这……那他现在在哪呢?”
“在下不知……或许还在成都?”
这可不好了。袁峰觉得头痛欲裂,以唐糠裳那个暴脾气,他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再回到原点,不把自己活吃了也会把自己炖汤。
“赶快替我飞鸽传书给他。”袁峰道,“就说我们马上回少林,且在少林见面。”
“遵命。”
杨旭日说着就冲出了门去。袁峰心说真是个好孩子,办事如此效率,我心甚慰。
但转念一想,不对啊,他分明年纪比自己大,哪里是孩子了。自己这是什么诡异的长辈心理啊。
“杨九天……”他咬牙切齿地在牙缝里挤出几个字,“看看你惹的烂摊子……”
自己此番回少林,一定要精进武学。若下次再见到那个僵尸天策,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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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着手臂受伤,也不好行走江湖,于是袁峰便让杨旭日叫了马车,随他一同回了少林。
这一路上袁峰都不说话,只是坐着在闭目养神。杨旭日看着他眉头微蹙的样子,以为他晕马车,就伸手欲触碰他的额头。但袁峰却将头一偏,避开了他的手。
“我没事。”他睁开眼对杨旭日道,“你不用这样。”
“嫂子,你这几天都去了哪里啊?”杨旭日问,“若不介意的话,能否同我说说?”
“不介意倒是不介意……只不过,不是什么好地方。”
袁峰没有多提薛九霄,只是说自己被唐魈绑架,因缘际会下去了洛道。他将洛道发生之事告诉了杨旭日。在提到杨九天的时候,杨旭日腾地一下站起来了,袁峰看着危险,又一把将他拽了下来。
“你干什么!想跳车吗!”他怒道,“不要命了!”
“唐魈带走了家兄尸首!”杨旭日火冒三丈,“家兄殒命洛道,我几次去寻都无功而返,为何这家伙一去就寻到了,还堂而皇之地带走了尸骨!”
“大约是他用了什么秘法吧……”袁峰道,“我记得……他会用傀儡丝。”
“他肯定是把我哥哥拿回去制成傀儡了!”杨旭日火道,“我哥武艺高强,根骨不凡,谁想一朝不慎居然要给他人做马前卒!该死!”
袁峰张了张口,却什么都没说。其实他觉得杨九天不是唐魈召唤出来的,或许某种意义上,他是因为自己才破土而出。
若是自己不去的话,大约他还好好地躺在底下,当一具渐渐腐烂的骸骨。
“小旭……”袁峰忽然道,“我跟你哥,当真是情缘吗?”
“当然。”杨旭日回答得斩钉截铁,“举案齐眉,伉俪情深,两情相悦。”
“我也是信了你的邪。”袁峰扶住了额头,“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,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。”
杨旭日不说话了。袁峰抬头看了看他,却见他失魂落魄地朝地上看着,红色的眼珠像是蒙了一层尘。
“你的眼睛是因为生病吗?”袁峰问。
“是,从小自带的顽疾。”杨旭日点头,“家兄寻了许多药方给我,才勉强抑制。如今是拜托燕无声在调理。”
“可怜啊。”袁峰叹道,“孤身一人,也是不容易。”
“有嫂子在,我就不是自己一人了。”杨旭日忽然满怀希冀道,“嫂子,虽然我哥不在了,但是我一定会将你照料妥帖的!只希望你不要再不辞而别,把我一个人丢下去。”
“不要叫我嫂子。”
“遵命嫂子!”
袁峰很想给他当头来个暴栗,但看着他那张与杨九天极为相似的脸,还是咬牙切齿地放弃了。自己要控制自己,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打人。
因为路途太远,袁峰就在车上昏昏沉沉地睡觉。他就这样随着杨旭日一路北上,风尘仆仆地赶回了少林。
回僧僚之后,他扑向自己熟悉的床榻,倒头就睡。但杨旭日却左摇右晃把他拉起来,喊来燕无声为他手臂包扎换药。
袁峰实在太困了,他都没有挣扎,任由燕无声摆弄他的胳膊,偶尔在疼的时候发出呲地一声。燕无声的医术并不在裴羽之下,一番处理过后,用夹板固定,小心地放在了他的身侧。
彼时袁峰已经睡着了。他呼吸沉沉,显然内伤没有痊愈。杨旭日示意燕无声将袁峰扶起来,他则盘膝坐下,将内力提至丹田,随后推入袁峰经络当中。
有了加持,袁峰的内伤便在逐渐疗愈,他的眉头也不皱得那么紧了。之后杨旭日将袁峰放下,给他盖好了被子,让他好生休息。
做完这一切后,他歪歪斜斜地爬起来,朝着门外走过去。燕无声正坐在廊下,持着扇子扇着药炉的火,研究着下一步的药方。看到他走过来后,就站起身为他让路。
杨旭日走了几步,似乎觉得疲累,就揉了揉眼睛。他的眼睛非常漂亮,睫毛长而浓密,瞳孔是熠熠生辉的血红色,不仔细看便不会察觉。
花哥犹豫了一下,还是出言提醒。
“Your pupils......”
“我知道。”军爷微微睁开眼睛,“颜色会越来越深的。早感觉到了。”
花哥一脸担忧地看他。
“我没事。”军爷对着他哈哈一笑,“不过,在那之前,需得先把该做之事料理干净。”
他掀开药罐的盖子,舀一勺尝了尝。
“味道尚可。”他呷呷嘴,“再加点冰糖?”
花哥拿起勺子就把他打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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算算时辰,袁峰差不多应该醒了。于是杨旭日将药罐子里的药倒出来在碗里,准备拿给袁峰喝。
当他端着药进来的时候,他看到那位大师果然起来了,正坐在床上抱着膝盖发呆。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心情不佳。
“喝药喝药了,今天的药还没吃。”杨旭日大大咧咧地坐到他旁边,把碗递给他。
“不想喝。”袁峰兴趣缺缺地说。
“哎呀,快喝掉,此时正长身体,不喝药怎么行——”
“你们家二十多岁还长身体?”袁峰翻了个白眼。
“我们家能长到三十岁。”军爷笑嘻嘻地用勺子搅拌着药汁,然后把勺子送到他嘴边,“来吧嫂子,我喂你——”
“我自己来。”袁峰立刻伸手去拿碗,瞬间就被烫回来了,“这么热!大哥你用手端着不要命吗!”
“果然是娇生惯养的,看来少林寺对待弟子也不算苛刻。像我们当兵的,碳都摸过,这点烫算什么。”军爷直接把一勺药汁送到他嘴边,“赶紧喝了,不苦的。”
袁峰没辙,也不能让他这么端着,于是只能低头喝了。药确实不苦,还带着一股梅花香。看他喝光一勺,杨旭日满意地又盛了一勺,袁峰机械地喝着,眼睛瞥到后者的手,发现上面布满了伤痕和茧子。
眼看着一碗药见底,杨旭日的任务圆满完成。他把碗放到一边,拿过手帕给袁峰擦了擦嘴角。
“……你真不用对我这么好。”大师表示受宠若惊,甚至惊吓居多。
“我哥——”
“打住!跟你哥没有关系!”
“好吧,那嫂子你好好歇着,别动气。”
袁峰心情实在不爽,当下就直接不理睬他了。杨旭日自知自己闯了祸,得赶紧弥补。他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,最后一开口还是把袁峰气得不打一处来。
“那个……嫂子——”
“你再喊我嫂子,我就把你眼珠子挖出来。”袁峰恶狠狠道,“你看我敢不敢。”
杨旭日立刻捂住了嘴。他害怕地看着袁峰,一个字都不敢再说了。
一连几日,杨旭日都不敢跟袁峰说话,怕自己莫名其妙又触他霉头。虽然他不明白袁峰为什么心情不好,但他还是很体贴地托燕无声给袁峰送来了一盒大补之药,名[乌鸡白凤丸]。
“……”袁峰拿着那丸药,气得都笑出来了。
但燕无声的医术的确是上佳。在他的治疗下,袁峰的手臂恢复得越来越快,虽然有时天阴还是会刺痛,但已是让他很知足了。
杨旭日没事还是会给他来推推血。他对待袁峰的确可谓是无微不至,不但晨昏定省,还为他清扫禅房,烧菜煮茶,贤惠得像个田螺姑娘。
真是磨人啊……袁峰苦恼地想,佛祖保佑,他只要不出格,一切好说。
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清晨,袁峰摘下了夹板,活动着自己的手指推开了门扇。他的手臂终于好的差不多了,因此他想出来走走,甚至去习武场跳跳梅花桩。
此时四下无人,唯有拱门外却传来阵阵谈话声。袁峰缓缓靠近,悄悄窥探是何人在攀谈。随后他看到居然是杨旭日和燕无声。那二人正坐在一处药炉前煎药,看样子是给自己吃的。
杨旭日换了一身大明宫所出的上重天,就是那一身青白色袖子还挂着虎皮的散件。袁峰很喜欢那套行头,有点嫉妒得眼馋。
想当初名剑大会遇到这两个人,还给他起外号叫虎皮军爷,哪里想到现在竟然被此人……也算是救了一命。
那边杨旭日和燕无声没有注意到他,正在用西洋文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。袁峰好歹还不是资质太差的那种,偷听了一会就发现他们在谈名剑大会的相关事宜,并且还在讨论要不要带上自己。毕竟这年头物价昂贵,自己有伤在身,医药费是个大问题。
但到最后他们两个都否决了,一致认为大师还是静养比较好,医药费他们去想办法。
袁峰素来不爱麻烦别人。他也不喜欢欠别人太多人情,再说自己身无所长,怎么看都是在托人后腿。他不能干这种事。
这样想着,他渐渐萌生了离开那两人的想法。天下之大,自然有爷能待的地方,没必要留在这里绊住这两个高手的脚。
但他又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。毕竟在这个游戏里,只有少林这一个地方他可以永远待下去。
袁峰没有惊扰他们,而是独自一人离开了。他去了信使处,又给唐糠裳发了几封信,问及他是否安好。
养病那段时间,唐糠裳迟迟没有回信,也不见他回来。因着先前寄出的信都没有回音,袁峰不知道糖糖是否有收到,很是担心他。
他的焦虑被杨旭日看在眼里,也很焦灼。某天他过来给袁峰送点心,就试探性问了问大师你在忧虑何事?不然说出来,我帮你开解开解。
“我……没什么,”袁峰想着随便糊弄过去,就乱说了一通,“我……先前出门,被隐元会追杀。我在想到底隐元会为什么要杀我。”
杨旭日低头沉思了一会,过了片刻,忽然灵光一闪。
“大师,依我说,你不然北上纯阳宫一趟,去找盛君占卜占卜吧。”
“盛君是……”
“纯阳宫的道士,从前曾是恶人谷的攻防指挥。现今退隐江湖,是个中立。”杨旭日道,“他在隐元会杀榜上排行第六,大师应该有印象才是。”
“哦!想起来了!”袁峰回过神来,“对……我知道他……有点印象……我好像见过他……”
总觉得以前在黑龙沼抓马的时候,曾经看到过一个破军红道长,不知道是不是他。
“此人现在远离江湖纷争,只隐居在纯阳,不问世事。”杨旭日对他道,“听说他深谙周易八卦,合阴阳之道。大师如果的确在意,不妨找他算上一卦,占卜吉凶也好。”
“可我跟他不熟啊。”
“这无妨。我有一位好友,名[岑云纵]。盛君是岑云纵的师叔,我可以代为引荐一下。大师看可好?”
“好是好,只是我现在走不了。”袁峰叹气,“我琢磨着这几天好好习武,可武学也没成效,又不能半途而废。还是多锻炼一段时间强身健体再说吧。”
而且比起这个,他现在更在意的,还是唐糠裳。那炮哥现在音讯全无,生死不知,连个消息也没有,袁峰有时发信给他也没回音。实在让人担心。
“唐兄在江湖上也算有名,大师不必过滤,他应当无虞。”杨旭日安慰他道,“眼下还是担心自己才是。”
“那就像你说的,回头我去见那个盛君一面吧。”袁峰叹了口气,“到时候就拜托你引荐引荐了。”
“这个自然。”杨旭日喜形于色,连连答应,“今日天色已晚,大师好好休息,我就不多打扰了。”
袁峰将他送出门去,仍旧关上门自己回去睡。他觉得杨旭日说的十分有理,自己怎么就没想到。但眼下毫无办法,只能继续磨炼自己的武艺,否则别说去纯阳,只怕走在半路上就叫人给杀了。
隐元会究竟为何要追杀自己,这到底是个谜。不把这事弄清只怕是没法进行下一步动作。但眼下最要紧的,还是要保住自己的性命。
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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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虽如此,可袁峰还是不死心。因为不死心,他就一直在少林寺苦等,不信唐糠裳不回来。但一日过去,两日过去,甚至一月过去,两月过去。唐糠裳始终杳无音信。
袁峰终于慌了,他开始怀疑糖糖是不是失踪了,或者遭遇了什么不测。
“不行……我得去找他。”袁峰在屋内踱步道,“万一他出事了……不行,我必须得出去。”
他盘算好时机,在某天深更半夜的时候爬起来,拿起毛笔歪歪斜斜地留了一封信给杨旭日。这一切的计划他琢磨了很久,先前都表现得若无其事,应当没有让那两个人看出端倪。
唐糠裳没有带走银子,所有的钱都被留了下来。袁峰把一大半多都悄悄放在了杨旭日那里,只带了很少的一部分在身上。之后他在屋内搜罗了一下,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可用的东西。
在收拾的时候,他掀起一摞旧衣服,却听到咚地一声,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。他将那东西拿起来,发现居然是那只寻宝罗盘。指针在微微抖动着,漫无目的地旋转。
袁峰放下手里的东西,拿着罗盘拨弄了两下。他看着上面的爻相和八卦图案,皱着眉寻思着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。
“该不会就是个寻宝道具吧?”他拿着罗盘前后查看,“辨别方位……然后一铁锹下去挖个武器出来?”
不对,这罗盘好像是寻人的。之前遇上唐魈和杨九天……罗盘都烫得烙手,而且都指向了这两人。这一定有问题。
但袁峰百思不得其解。他只能把罗盘拿在手里把玩,翻看未果后,才泄气地随手搁在了桌子上。
谁知刚一放下,那罗盘就发出了咔咔两声,竟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。之后它忽然转动起来,机关声咔咔作响,把袁峰吓得一下子跳到一边。
只见那罗盘居然长出两条腿来,自行组装成了一个铁背篓模样,还生出来两只玻璃眼睛和一对兔耳朵。一支铁爪向上掀开盖子,随后袁峰就看到一个满脸不开心的兔子从中探出了头。
这东西居然变成了一个巴掌大的……微型[阿甘]。
不但如此,微型阿甘活动了一下手脚,朝着袁峰转过身来,里面的兔子无精打采地看了袁峰一眼,拿出一个极小的胡萝卜啃了一口。
“大师,夜安。”那兔子开口道,“别来无恙。”
阿甘说话了!袁峰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,觉得自己见鬼了。
“大师,莫怕。我不是坏人。”那兔子道,“我是来帮你的。”
它声音低沉清朗,是成年男子的嗓音,颇为悦耳。但袁峰还是缩在墙角,一步也不敢靠近。
“你是谁?”他惊恐地问,“兔子怎么会说话?”
“我不是兔子。此物乃是仿瑞兔阿甘所制的机关,由万花谷刺客音广陵所造,专为千里传声所用。”兔子道,“贫道纯阳宫[盛君],见过大师。”
“你是……谁?”袁峰没有听清,但只觉得耳熟。
那兔子盯着他看,忽然露出一个笑容。
“贫道,盛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