盛君……袁峰总觉得这个名字十分熟悉,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。不过看那兔子小小一只,也不像是要吃人的样子,于是他想了想还是从地上跳了起来。
“你有……什么事?”他谨慎地问,“这东西是别人给我的……你是不是跟他有关系?”
“是我拜托穆威给你的。”那兔子道,“有些事需得要你知道。先前不敢多言,恐隔墙有耳,如今总算寻到了时机。”
它招呼袁峰在桌边桌下。于是袁峰出门看了看,确认四下无人才关紧门窗,坐到了兔子旁边。
“有话直说,别拐弯抹角。”他对兔子道。
“你不是一直在寻如何回家吗?”盛君的声音从兔子口中传来,“实不相瞒,我等也一直在寻。但此地监管森严,布局严密,始终未有脱出之法。”
“这话什么意思?”袁峰问,“监管森严?有人在监视我们?”
“何止监视,稍有不测,还会被围剿虐杀。只能自求多福。”
袁峰盘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,那兔子驱使机关朝他走过来,凑近他的耳朵,跟他细细讲了来龙去脉。
原来此地并非真实,乃是一处意识封存之所,个中缘由,盛君也不甚清楚。他说自己乃是第一批降临此地之人,但同期所来者在进入的一瞬便被立刻同化,已全然忘记原本身份,逐渐成了局中之人。
只有极少之人未被同化,仍是知晓自己身份。这些人一来便会想办法离开,且举动夸张,甚是引人注目。更有甚者利用这一点破坏法则,滥杀无辜,搅得时局动荡不安。于是,朝廷便派出了大量执法者,称之为大唐巡捕,以抓捕罪犯为名四处围杀记忆尚存之人。
“什么大唐巡捕,不就是修BUG的GM吗。”袁峰叹道,“我们显然被判定成漏洞了。”
“就是如此。”盛君赞同,“所以我在这罗盘上做了一点手脚,可助你分辨同类。”
这罗盘的确是照着寻宝罗盘所做,但不同的是上面有八卦五行,与江湖侠士真气内力相对应。若是见到寻常百姓,罗盘不会有任何反应。但若是见到“外来者”,它便会有所感应。
不但如此,盛君还自作主张添了很多旁门左道。譬如挖宝、风水、占卜、寻路……可谓是五花八门,无所不用其极。这么个好东西他自用了许久,现如今给了袁峰,他还老大不乐意。
“既然是好东西你给我做什么?”袁峰不屑道,“当真不是你有了更好的,把旧的给我了?”
“看破不说破,你我才能交个朋友。”盛君笑道,“不过,这罗盘虽然能辨别外来之人,却无法辨认他们是否被同化。你若是遇到,可以试探一番,若试探无效,便极有可能他已带入了角色,不再记得自己是谁了。”
“好,明天我就拿出去,对着我的师兄弟们挨个试试。”袁峰道,“还有其他的吗?”
“还有件事,或许不该瞒你。”盛君道,“你且认真听,别惊慌。”
“我不慌,你说。”
“其实,”盛君咳了一声,“你非是第一次来。你在此地已轮回三次了。”
这一席话听得袁峰目瞪口呆。他好一会才把嘴闭上。
“什么意思?”
“你已轮回了两次,这是第三次。”盛君道,“第一次,你一无所知,懵懵懂懂,懦弱爱哭——”
“喂!”
“——还跟诸多男人眉来眼去,当真是桃花朵朵,非死即伤。”
“我桃花这么旺的?还都是男人?”袁峰莫名有些得意,“那看来我魅力不小啊,连男人都喜欢。那第二次呢?”
“第二次,你戾气觉醒,武学得道大成,但走火入魔,杀业无数,一路终成极道魔尊,威名远扬。”
“这就有点扯了。”袁峰听得一头冷汗,“我连只苍蝇都打不死,还极道魔尊……第三次呢?”
“第三次就是现在了。”
兔子抬起一根爪子,指了指他。
“这一次你既宅又腐,前途未卜。我也不知未来如何。”盛君叹道,“但显然你仍旧是那个异数,所以我就前来同你说个清楚。”
“太好了,真想不到,我这样平凡之人也有唱主角的时候。”袁峰恨恨道,“但如今境遇也就这样,你说我该怎么办?”
“这次别入恶人了,去浩气当武林天骄吧。”兔子劝道,“锄强扶弱,拯救天下苍生。”
“不。”袁峰拒绝得义正言辞,“我要当中立。生是中立的人,死是中立的死人。”
“……”兔子叹气,“你高兴就好。”
“你说那些大唐巡捕……还会再来追杀我吗?”袁峰问,“我先前一出门就遇刺客行凶,好像只有待在少林才安然无恙。”
“本门派高手众多,诸多庇护,自然无事。”盛君道,“你若不想被追杀,也有个法子。只需装成普通沙弥,混迹江湖就是了。你只要言行举止没有异常,就不会被盯上。不过……”
盛君告诉袁峰,求人不如求己。与其唯唯诺诺受人保护,不如自己变强来得实在。
袁峰问如何变强?盛君道附耳过来,秘授了一套调息之法,要袁峰寻一处僻静之地闭关修炼。他需打通任督二脉,将内力汇集丹田,将本门武学融会贯通,再熟悉招式瞬发与调息时间,直至熟能生巧,将自身先天武学彻底化为己用。
唯有灵身合一,才能突破界限,得道大成。
“除此之外,最好还能有一味丸药做引子。”盛君道,“此丸药现世常见,但此地并不易寻。乃是上等乌骨鸡配鹿角、人参、黄芪、山药等味甘温平之物,辅以当归、白芍等,加蜂蜜调制……”
“叫什么名?”
“乌鸡白凤丸。”
袁峰朝旁边看了看。先前燕无声送来的药丸就装在一个小盒子里,安稳地放在桌上。
“是这个吗?”他打开来给盛君看。
“就是此物。”
什么啊!袁峰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,说了半天还是要吃它啊!
“此地危险,我不可多留,恐怕也不能时刻与你传讯。”兔子忽然不安道,“大师,贫道先告辞了。来日得空再做联络。”
袁峰答应了。于是那微型阿甘盖上盖子,咔咔机栝声响,又逐渐变回了那只罗盘。只见它朝袁峰大步走来,一下子坐在他手臂上,两腿一弯变成两截链条,咔嚓一声卡在了他的左小臂上。
直到它没了动静后,袁峰才抬起手臂看了看那只罗盘。之后他想了想,稍微扯了扯袖子,使它看上去不太突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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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实,让一个大男人吃乌鸡白凤丸,多少还是有点脸上发烫的。
因此袁峰去找燕无声的时候,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过去的。他拿着那只小药盒,想趁没人的时候再问,但燕无声一直在寺院厨房烧水。杨旭日则拿着个药碾在旁边磨药材,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。
不过他就像是对袁峰有感应一般,一出现便注意到了他,立刻兴高采烈地招呼他过来。
“大师!”他叫道,“在这!”
袁峰坐下来同他们打了招呼。每说几句杨旭日就哈哈大笑,笑声还有点异于常人。袁峰暗道果然哈哈策就是哈哈策,这么爱笑。
“我是来问问你们,这东西怎么吃。”他举着那颗大蜜丸道,“我感觉……太大了,吞不下去。”
“嚼着吃。”杨旭日认真道,“之后就水服下。你且等我。”
他取来一只盖碗,给袁峰倒了半盏清茶。之后两个人都盯着袁峰看,等着他把那药丸吃下去。
袁峰瞪着那只漆黑的大药丸,做了半天的思想准备,才张口硬着头皮塞进去。这东西苦不苦甜不甜,还塞牙,甚至一股酸味,嚼得他苦不堪言。于是他直着脖子试图强吞,又吞不下去,噎得他两眼直翻白眼。最后不得不一口气把茶水喝了个空才勉强咽下去。
“呕……”他跪在地上,干呕不止,觉得胃里翻江倒海,感叹怀孕大约就是这么难受。
“第一次大抵都这样的。”杨旭日在旁边安慰他道,“习惯就好了。”
袁峰暗道我也就吃这么一颗,再也不吃了。谁爱吃谁吃去吧。
燕无声看他难受的可怜,便伸出手去扶他。袁峰谢过他,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。
“谢……”
但就在这时,他左臂忽然一热,登时感觉那罗盘抖动起来,指针转动着,竟牢牢地指向了燕无声。
袁峰一惊,猛地遏住了燕无声的手腕,起身想问个明白。但他起来得太猛,脚下绊在了凳子腿上,直直朝燕无声扑了过去。后者全无准备,被他扯着衣服咣当一声按在了地上。
“天王盖地虎!”袁峰抓着他的肩膀问。
燕无声茫然地看着他,觉得他的样子仿佛要吃人。周围的僧人们一见全吓了一跳,以为他发了狂,纷纷上来要求他别轻举妄动。
“大师!你有话好好说!有事同我讲,花哥是无辜的,别伤害他!”杨旭日在旁边急道,“实在不成……你……你就冲着我来吧!”
但袁峰抓着燕无声,看他神色惊恐,显然一无所知,便泄了气。一个不记得自己身份的“外来者”,与此地之人已是没有分别。
杨旭日把他拉起来,又将燕无声扶了起来。袁峰讪讪地道了歉,接着便垂头丧气地离开了。
看着那烛天和尚一边咳嗽一边离开的样子,杨旭日反而有些于心不忍。他觉得袁峰似乎瘦了很多,气色也不佳,大约还是有病在身。
“燕子,抱歉。”他对燕无声愧疚道,“我哥在时,很是宠他,有些无法无天。但他应当不是有意的。”
燕无声摆了摆手,示意不妨事。
但杨旭日却一直望着袁峰离开的方向看,魂不守舍的,一片怅然若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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袁峰再见到杨旭日的时候,他刚给唐糠裳寄了信,回禅房里为自己泡了一壶茶。
看着袁峰倒水的样子,杨旭日一瞬间有些恍惚。从前他也是这样滤水,之后为兄长倒一杯禅茶。
“嫂子。”他起手道,“你……可无恙?”
“只要你不叫我嫂子,我就好得很。”袁峰没好气道,“燕子没事吧?”
“没事,连皮肉都没破,只是受了点惊吓。”
“那就好。坐吧。”
袁峰指了指旁边的凳子,杨旭日恭敬地坐下,一举一动都很谨慎。
“嫂——大师看着心神不宁,敢问可还好?”
“没什么事,只是有个打算,想找个时机告诉你。”袁峰道,“我刚给糖糖寄了信,正好你来了,就一并告诉你吧。”
他给杨旭日也倒了一杯茶。但杨旭日却不敢喝。
“是什么事?”他紧张道。
袁峰碰了一下盖碗的盖子,觉得滚烫,又放下了手。
“我打算闭关修行了。”他道,“去达摩洞窟。”
“达摩洞窟?”杨旭日很震惊,“那是曾经少林关押血眼龙王的地方,煞气重得很!怎么能去哪里!还有……还有要闭关多久?”
“时间倒是不长,也就一两个月吧。”袁峰又拿了一次盖子,这次终于没那么烫了。
但杨旭日还是觉得不妥。
“不行,大师,那地方不安全。你不能去。”
“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啊。”袁峰心不在焉道,“就是要借那地方的煞气,才好助我尽快恢复内力。”
他说得轻巧,但杨旭日却一脸不安。他愣愣地看着袁峰半晌,竟不知该如何回应。有那么一瞬间,他在想袁峰是不是见到了兄长骸骨后心如死灰,有些悲观厌世了。
“嫂子。”杨旭日犹豫了很久才下定决心道,“你……若不嫌弃,我愿意替兄长照料你——”
“你都喊我嫂子了,就别有非分之想了吧。”袁峰皱着眉刮着盖碗,吹走那些茶叶,“我没有这些心思。”
他饮了口茶。杨旭日怔怔地看着他,那一瞬觉得袁峰极为冷漠疏离,只能远观,无法接近。他的手指攒成了拳头,却又泄气般地松了下来。
“我可以在外面看顾吗?”杨旭日问,“譬如……端个茶,送个饭……”
“什么都不用。”袁峰摇头,“我会辟谷的。”
但是话说出口,他又有些反悔了。虽然盛君的确教了他一些辟谷之法,但若是关键时刻无效了呢?或是自己嘴馋……不行,还是得给自己留条后路。
“我改主意了。”他道,“你可以送吃的,不过只要素的。还有就是……多送点油登子。”
杨旭日忽然笑了:“嫂子还是爱吃油登子啊。兄长先前总是买给你吃,我也趁机蹭过几个呢。”
不……我倒不是特别爱吃油登子,只是这东西管饱,而且我馋。袁峰在心中腹诽着,但还是做出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来,故意不让杨旭日看穿自己在想什么。
不过看哈哈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,估计就算自己在想什么,他也看不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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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为已经做了闭关的打算,所以袁峰干脆就不再胡思乱想,而是专心安排后续之事了。
但他那天晚上却睡得并不好,到夜半三更的时候,忽然就醒了,还是坐了起来。
袁峰有些睡不着,感觉自己像是饿了,想着一旦闭关就很久都没吃的,于是立刻爬起来想去厨房找些东西吃。
“这时候不吃,肯定会后悔的。”
他运气不错,还有一些冷馒头。他悄悄拿了好几个,一边吃着一边趁着没人发现,顺着墙角溜回院子。
半途经过杨旭日的房门口时,袁峰看到他的门开了一条缝。他心想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,门都没关紧,也不怕有人溜进去偷东西。于是就走过去想着帮他关个门。
他嘴里咬着馒头,刚走到门前,却透过门缝看到杨旭日正坐在桌前,手里拿着一个药瓶,掌心里放着几枚黑色的药丸。
只见他抬起手来,将药丸放入口中,仰头试图吞下去。但显然那药苦的很,他屯的很费力,也十分不舒服,最后不得不取来些茶水,伸着脖子硬咽了下去。
之后杨旭日咳嗽着,一边敲打着自己一边继续喝水。喝着喝着,他突然抬头,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袁峰。
他没料到袁峰会来,一口水全喷出去了,呛得直咳嗽。袁峰也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么一幕,走也不是留也不是,说到底是怪自己太鲁莽,把他吓着了。
没办法,他只能赶紧进去给小旭顺气,又端茶又倒水的,好一会那家伙才缓过来。
“你深更半夜是在吃什么?”袁峰问他,“怎么吃个药还偷偷摸摸的?”
“我……身上有疾,不想叨扰旁人。”
“到底什么疾?”袁峰伸手去拿他的药瓶,“这是什么药啊?”
“没什么。”杨旭日收走了药瓶,没有给他看,“大师这么晚了还不睡啊?”
袁峰心说你不是也没睡吗,还遮遮掩掩不让人知道。果然你这个小狼狗身上有问题啊。于是他坐下来,盯着杨旭日看,把杨旭日看得毛骨悚然。
“大师为何这样看着我?”他紧张地说。
“看看你身上还有多少秘密。”袁峰上下打量着他,突然伸出手去摸他,“有没有可能……你其实是个女人?”
“哇!大师非礼!”
“闭嘴闭嘴!”
袁峰捂住他的嘴,生怕他吵醒旁人。
杨旭日再三保证自己绝对不乱叫之后,袁峰才放开他。他坐下来,看小旭的杯子空了,就又给他倒了点茶,还分了个一个冷馒头。
“吃吧。”他道,“还挺甜的。”
杨旭日接过来,也慢慢地吃着。袁峰觉得看着貌似有心事。
“怎么了?”
“没怎么,只是……”
在想哥哥。
所有夜深人静的时候,所有难以入眠的夜晚,都在思念阿兄。那个人音容笑貌似乎近在咫尺,却又远在天涯。寻觅人间再久,也找不到他的踪影。
“如果哥哥还活着就好了。”
“是啊。”袁峰点头,“如果他还活着……”
“嫂子想起他了吗?”
“……不算想起。但也不算忘记。”
“你对他还有情吗?”杨旭日问,“你……还在意他吗?”
“不知道,”袁峰笑了笑,“我只是觉得,如果他真的是我情缘的话,至少也该有个情缘的样子啊。”
话出口,心里却是一阵抽痛。是啊,这句话才是自己闷在心里的,这么多天来最想出口的一句话。
“大师这样说,还是在意他。”杨旭日却笑道。
他站起来,从一旁的桌子上拿出一柄二胡。袁峰记得,那二胡是杨九天之物,他看着小旭拿下了捆绑在二胡上的一卷画轴,将它递给袁峰。
这画卷的边角泛黄,应当是积年旧物。他见过一次,是刚认识杨旭日不久的时候,他对自己说,自己是他兄长的情缘。
袁峰展开画轴,还是那一幅彩绘的工笔人像。瞿塘峡边,背对着湍急的河水,那个穿着破军铠甲的天策在画中对他微笑,姜黄色的眸子里是一片暖意。
落款是玄寂所题,旁边配着李白的诗,[朝辞白帝彩云间,千里江陵一日还]。
“[两岸猿声啼不住……轻舟已过万重山……]”袁峰念叨着,有些恍惚。
他抬头去看杨旭日,却觉得好像看到了杨九天。仿佛那个人就坐在自己旁边,安静地望着自己看。
记忆忽然涌入脑海。自己正站在江水旁,为那个人描绘肖像。江水波光粼粼,那人转头去看时,水面上微光浮动,照亮了他金色的瞳孔。
[小师傅。]那个人冲自己一笑。
袁峰眼珠动了动,让自己从幻境中回神。他收起卷轴,重新还给杨旭日。
“我不太记得了。”
他没有撒谎,他确实不太记得杨九天和杨旭日之间的事了。自己的记忆始终没有完全恢复,但是他隐约有所感觉,杨九天是非常疼爱他这个弟弟的。
他是庶出的次子,本该毫无地位,却被嫡出的哥哥视为掌上明珠。若一切未变,他兄弟二人应当同在天策府策马,射箭,读书习武,过着十分闲散顺遂,悠闲自在的生活。
“嫂子想记起过去之事吗?”杨旭日问。
“随缘吧。命中有时终须有,命里无时莫强求啊。”
袁峰唠叨着老生常谈的话,微微叹息。杨旭日低垂着头,也一言不发。
有些事,得之我幸,失之我命。该记起的时候,大约自然就会想起来吧。
他这样想着,伸出手,摸了摸小旭的头。
[如果可以,希望你还能常常欢歌纵马,与人共赏春日桃花。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