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觉睡的倒是安稳多了。甚至袁峰都觉得自己很久没睡得这么好了,他甚至都有点不愿意醒,还想再做做梦,甚至还想再梦见那个人。
但是哪会常有那么顺心意的事。终究这一夜再没梦见过,也不再有那些稀奇古怪的境遇。
袁峰这一觉总算是睡沉了。直到日上三竿,他才被膀胱的泄洪需求给憋醒。他睡眼惺忪地爬起来,翻身下榻推门去找茅房。幸好这时候人少,他一个人撒了个痛快。
洗了手之后,他准备回去再睡一会。正走着,冷不防从稍远地方的墙顶跳下个人来,惊得袁峰倒退一步,仔细一看才认出是唐糠裳。
不知为何,竟有种多日未见的感觉。唐糠裳的脸色非常差,印堂发黑,眼睛周围也泛着微微青光。他落地后站起来,有些木然地看着袁峰。袁峰不敢怠慢,急忙把他请进屋子,好好为他沏了杯茶。
“你这是怎么了?”袁峰对他的状况表示担忧。
“没事。”唐糠裳言简意赅,只顾喝茶。
但袁峰还是从他的吐息中发觉他情况并不好,连肩膀都在微微发抖。不得已,袁峰只能上去抢下了他的茶杯。
“你到底怎么了?”袁峰问他,“有话就说,没必要掖着瞒着,你这两天不见人影,你去哪了?”
“我心口疼。”唐糠裳漠然地说。之后他就盯着墙壁开始发呆。
袁峰觉得他这样子非常不对劲,就咕噜着眼睛上下打量他。眼见着唐糠裳像愣住了一样一动不动,袁峰有点慌了,急忙走过去坐到他旁边,扯着他的衣服领子逼他看自己。
“我是谁?”袁峰指着自己问他。
唐糠裳盯着他看了好一会。
“你连自己是谁都忘了?”
袁峰给他气的窝火。他伸手拍了拍唐糠裳的肩膀,又拍了拍他的脖颈,接着是前襟。拍到胸肌的时候,唐糠裳突然一动,像是被碰到了伤口一样。袁峰顿时就明白了,马上伸手去扯他的衣服。
“做啥子?”唐糠裳按住了他的手腕。
“我就知道,你的旧伤肯定还没好。”袁峰甩开他的手,继续解着他的交领,“你让我看,搞不好……是之前的伤裂开了……”
唐糠裳没有动,由着他检查自己。伤口露出的一刻,袁峰却看到那地方皮肉平滑,且已结痂,并没有恶化。这样想来,唐糠裳脸色不好,或许跟休息不好操劳过度有关。但是什么事值得他瞒着自己跑东跑西的?
袁峰想不明白,注意力又都在他的伤口上。他伸出手指摸了摸那道伤疤,还有唐糠裳身上其他的大小疤痕。他想着,幸亏唐糠裳命大,要是不小心死了……
一想到唐糠裳要是死了,袁峰就一下子心酸起来。他手指一动,不由自主地把唐糠裳抱住了,反而让唐糠裳觉得他吃错药了。
“都是我的错。”袁峰内疚地说,“你是为了护着我受了伤,我是个没用的秃子。”
他感觉到唐糠裳拍了拍自己的后背,然后把他拉了起来。他看着袁峰,对他笑了笑,虽然笑的心不在焉。接着他拉好了自己的衣襟。
“想得太多,总是不好。”唐糠裳对他说道,“得空不如多念念佛经。”
袁峰看着他瘦削的脸,忽然想起了无云说过的话。若说对唐糠裳一点怀疑都没有,他自己都不信。但是他又根本不想怀疑,特别是这个人。
“糖糖,有个事想问你。”袁峰还想考虑,嘴里却先说了出来,“隐元会有没有给你发文书,要你抓我什么的?”
“没有。”唐糠裳想了想,摇了摇头,“自上次更换名帖之后,隐元会再未与我有交集。”
袁峰沉默地看着他,他也看着袁峰。两个人互相看了好一会,袁峰才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。他不是不相信唐糠裳,只是他觉得,唐糠裳完全有本事说谎而能伪装的滴水不漏。
“你怀疑我?”唐糠裳突然问,吓了袁峰一跳。
“没有……不是……”袁峰支吾地说,“我就是随便问问……”
唐糠裳看着他,袁峰却移开了视线。他手足无措,如坐针毡。那个人的眼神就像一把刀,一点点切割着自己的神经。袁峰觉得他再这么看下去自己就毛了。
“你既怀疑我,我却也不为自己剖白了。”唐糠裳忽然道,“你好好歇着。我走了。”
他一边说着一边就站了起来,也不去看袁峰,转过身自顾自地出了门。
袁峰看着他走远,心里不觉得轻松,反而觉得更沉。难道自己就这么不擅长试探,这就被他看出来端倪?这可真是……
他一脸不自在,却也没法。郁闷了一会后,也只能继续回房,没有别的法子。
但刚走了几步远,袁峰就听到了似乎曾经听到过的某种动静。听起来仍然像是……受了什么伤的吸气声。
不会吧……袁峰睡眼惺忪地想,谁大白天在这种地方受伤……难不成……
他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,突然把自己吓精神了。他甚至都开始怀疑,那个“始作俑者”是不是就是那谁谁。
这样想着,袁峰停下来,辨认了一会,然后感觉自己可能没有想错,顿时汗如雨下。
不会吧……他满头大汗地想,不会又让我碰上……
他心说自己不会这么点背吧。在不甘心的驱使下,他转过身,朝那诡异声音的来处走了过去。一边走一边祈祷事情不要像自己想的那样。
在绕过一处拐角之后,袁峰探出了头去,他看到一个身穿白衣的明教正在角落里抒发自己的情怀。看那架势,根本控制不了他自己。
“啊,巴适。”
那明教惬意地说着,嗷地一嗓子完工。
袁峰眯着眼满脸黑线地在后面盯着他看。那个人像是感觉到了背后有诡异的视线,于是本能地转头,结果就看到袁峰正用一种竟无语凝噎的表情光明正大地窥探他。
“哎哟!吓到我!”那明教喊道,“干嘛啦!”
“穆威啊,”袁峰叹了口气,“实在不行,你去开点药吧,我觉得你一直这样,可能是不行的。”
*********
按照惯例,两人此时要去吃顿饭才不辜负这大好时光。但是袁峰是真的很担心他的肾。
“猫啊,”他苦口婆心地劝,“你不能这样,会脱发或者少白头的。”
“哎,我要是有个情缘,我也就不用什么都自己来了。”穆威叹气,“可惜我这不是没有吗。”
“你是唐糠裳前情缘对吧?你们俩那时候……没有吗?”
“没有。我们俩都争着当上面那个,从榻上打到榻下,从屋里打到屋外。后来,就死情缘了。”
袁峰一把捂住了头。这都是什么事!
但是来都来了,也不能让他空着嘴回去。于是袁峰还是把他拽到了饭堂,趁着饭点的尾巴弄了点豆浆和糕饼。
“有阵子没见了,你最近可还好?”他问。
“托福,一切尚可。近来正好有空,这不,就来看你来了。”
“你来看我,我真是感激涕零。”袁峰抹泪道,“我这里反正没有任何进展。你那边近况如何?”
“杀了很多人。”穆威阴凄凄地笑,“爽。”
袁峰陷入了沉默。果然,这中二猫轻易是改不了性情的。恐怕,他还乐在其中。
“我看你是越来越沉浸这个世界了。”他叹道。
“的确。”穆威叹着气赞同。
其实袁峰有些不太理解他为什么沉迷这里,莫非他的现实生活很糟糕吗?于是袁峰用这个问题来问穆威,穆威却点头说的确。
“我父母都去世了。”他道,“我一直算是一个人活着,开心或者不开心都自己消化,所以就都寄托在精神世界了。”
“抱歉……”
“不用道歉,这倒不是什么不该说的。而我沉迷这个地方,是因为我觉得不那么孤独了。”
袁峰能够理解他,却也觉得这是一把双刃剑。
“你的构想我不做评价,可是……”
“什么?”
“可你要在这里死了怎么办?”
“死亡对我来讲不过是进入一场不会醒来的梦。”穆威道,“梦里我还可以遇见我的父母,所以我甚至还抱有期待。我有死的觉悟,所以也敢杀死别人。”
“你这想法很危险你知道吗……”
袁峰忍不住唠叨他。穆威只是讪讪地笑,却移开了眼神,看上去不太想继续说又有点想继续。但随即他猫瞳一竖,突然想起了什么,左掏掏右掏掏,最后从胸肌上面的衣服缝隙里掏出一个罗盘。
他拿给袁峰看,袁峰觉得这东西看起来很像挖宝时候的那个罗盘。
“这个东西,有人托我把它给你。”他呲着虎牙对袁峰笑,“学弟,收下吧。”
“这是什么东西?”袁峰接了过来,“谁让你给我的?”
“盛君。”
“谁是盛君?”
“一个道长。”
“你一次性把话说完。”
“其实上次见你,我有和你说过的。”穆威道,“穿到这里来的不止我们两个。”
有道是明人不说暗话,大猫也不和他卖官司。穆威告诉袁峰,自己是盛君派来保护他的。盛君说袁峰不会武功,身边的人又不是完全可信,所以就让他来了。
“实际上是来监视我的吧。”袁峰忽然心里一阵恶寒。他这几天老觉得有人在盯着他,突然怀疑十有**就是他这位喵哥。
“傻瓜,保护和监视不是同种感念。”穆威同情地看着他,“中华文化太博大精神,反而容易混淆词语本意。你忘了吗我是个明教,如果想监视你是不需要现身的。”
“所以盛君到底是谁?”
“就是一个道长啊。你就理解为一个好人就行了,乖。”
穆威连哄带骗,勉强让袁峰相信盛君是个好人。于是袁峰收下罗盘,摇头叹息着表示好吧,我信。
“盛君也知道我身边不安全,讲道理,我也遇到过几次追杀了。”袁峰叹道,“可到底是谁在追杀我?”
“盛君还在查。如果有消息,会想办法跟你联系的。”
“这个人是不是什么都知道啊?”
“也不至于,就是待的时间久了,积累了一些人脉资源,扩展了版图自成势力,对外只宣城隐居江湖。”穆威道,“不过,这里还保留自我意识的人不多。”
其实在这个世界,最可怕的不是死亡,而是被同化。一旦完全沉沦,就会忘记自己的本来身份,转而彻底融入这里,再也不能回返。
因此穆威反复劝袁峰千万不要迷失了自己。但袁峰却并不知道该怎么做。
“你需要想一个跟此世格格不入的悖论。”穆威道,“然后时不时在心里巩固,默念甚至思考。”
“悖论?”
“是,是完全没有关联,也没有逻辑的东西。”
为了一直能保证没有被同化,所以不能放弃对外界的感知。穆威一直在提醒自己有关电子设备的东西,所以能时刻保持清醒,确认自己不是这里的人。
“这么做是为了防止我们完全忘了自我吗?”
“是的。所以我过了半年,还是知道自己是什么人。”穆威叹气,“不然的话,很可能过不了多久,你就完全接受现在的生活了。”
“如果接受这样的生活会怎样?”袁峰惊恐地问。
“谁知道。也许就永远也出不去了呗。”穆威耸肩,“总之千万别忘了,这里不是真实的世界,一定不要适应,也不要跟他们融为一体。所以你想好了吗?你用来提醒自己的悖论是什么?”
袁峰一时愣住。几乎是下意识地,他脱口而出:“周理国。”
“周理国?”穆威诧异,“这是个人名?”
“周理国……对,周理国!”袁峰突然觉得茅塞顿开,“他是唐糠裳的背后正主。我只要一直记得周理国这个人,我就会始终意识到唐糠裳这个存在不是我真正的朋友。这样,我就能时刻提醒自己了。”
“这倒也不错。”穆威沉思着,“千万别失去自我就好。”
“对了,还有你上次发来的信……”
“那个信息……断掉了,连我也不能确定,又或许是我想多了。暂且按下,后续我查清楚了再说。”
两个人正说着,就看到杨旭日披散着头发穿着那一身大明宫的虎皮走了过来,他心情看上去不错,甚至还哼着小曲。
袁峰和穆威很有默契地转移了话题,聊起了名剑大会和世外高人。杨旭日打了个呵欠,问大厨和尚要了一碗粥,一个蒸饼和一碟咸菜,直接走过来坐在他们旁边。
“哟!大师早啊。”他笑道,“不知这位是?”
“你见过他的,虽然你可能忘了。”袁峰道,“他叫穆威,是我的……朋友。”
穆威对杨旭日灿烂一笑,露出了两个锋利的虎牙。
“幸会幸会。那正好。”杨旭日起手抱拳,接着兴致勃勃地握紧了筷子,“若不嫌弃,就听在下讲些江湖异闻打发时间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