某天袁峰找了个时间,把杨旭日喊出来,说跟他有事要谈谈。
杨旭日立刻蹭蹭蹭地跟了过来,一副嫂子找我什么事的模样?他在袁峰面前有时候乖的像个小兔子,加上他那双红红的眼睛,总让袁峰想起一首歌谣——
[小白兔,白又白,两只耳朵竖起来。割完……割……一动不动真可爱……]
袁峰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毛骨悚然。他咳嗽一声,带着杨旭日一路下山,去了野猪林外的瀑布。
瀑布中一直有个人影,似乎在那里打坐练功,看模样应该是个和尚。
杨旭日就坐在溪水边一块石头上,一边拿暗器扔蜘蛛一边出神。
“想什么呢?”袁峰问。
“想哥哥。”杨旭日诚实道,“看到嫂子你……难免会想起哥哥。”
袁峰叹了口气,也无端跟着惆怅起来。
“你之前说你身体有恙,到底是什么病?”他盯着杨旭日的眼睛问,“……确实你这瞳色不太正常。”
“我也不晓得。”杨旭日朝水里丢了一块石子,“我哥从不与我多谈此事,只说吃了药就好了。”
袁峰觉得此事蹊跷,哪有生了病还蒙在鼓里的。眼看着天色尚早,他干脆就地而坐,与杨旭日攀谈起来。不为别的,实在也是想多问些关于杨九天的事。
杨旭日倒也爽快,知道他想听,便将所知之事一一和盘托出。这当中或许有所保留,但对袁峰而言倒也不那么重要了。
在他的讲述里,袁峰得知他与杨九天并非一母同胞,而是嫡庶有别。杨九天是嫡长子,昔年杨家颇为得势,他是名正言顺的少将军。杨旭日则是庶出,自幼寄人篱下,为人所不容。后来洛阳战乱,烽烟四起,家道中落,父母又早亡,只能与兄长相依为命。
常言道长兄如父,杨九天对他悉心管教,宠爱有加。就连他的名字也是杨九天所取,寓意他旭日东升,能飞龙在天。也是为了把他养大,杨九天始终未娶。待到小旭成年,却已错过了好时机,最后也不了了之。
兄弟两人虽不是一母所生,性格也大相径庭,但相貌却极为相似。就好像一面铜镜,有时候觉得像在看自己,又觉得像在看旁人。
“自兄长离开后,我时常买醉,闹事,不修边幅。”杨旭日笑道,“有那么些时候,我连铜镜都不敢照。看到我这张脸,就想得起他。”
“……真是闻者流泪,听者伤心。”袁峰叹口气,“不过我到现在也没听出来……杨九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……”
杨旭日一脸无奈。他沉思片刻,比比划划,讲了半天,袁峰总算是在心里大概勾勒了个雏形。杨九天那个人,性情温善却颇有心机,作风严谨孤傲,行事滴水不漏。仔细想想,其实是个较为危险的家伙。
袁峰觉得这种人并不适合自己,若真与他有什么关系……只怕相处起来就是分分合合,互伤互虐。
“那他是……怎么……怎么看上我的……”袁峰尴尬地问。
“你那时……看着像个老好人。”杨旭日移开视线,吞吞吐吐,“性格温和,待人又宽厚,宁可自己委屈。这种人少不得要吃亏。那天我哥遇上你,故意玩笑,骗了你一筐马草。然后……”
“太缺德了!”袁峰气得跳了起来,“马草也骗!他还是人吗!”
“大师,冷静。缺德的事后面更甚。”杨旭日叹道,“经此事,我哥觉得有趣,常与你攀谈。一来二去,竟动了心。之后,就将你哄骗到手了。”
“啊?”袁峰一脸懵逼,“能讲讲过程吗?”
“你的唐门好友,昔年仇家颇多,给人打了个半死。我哥有一友人,神医妙手,故而你求他引荐。我哥自然乐意,只是笑说若想治他,须得付些报酬。你信以为真……就……”
“陪他睡了?”袁峰觉得自己此刻的表情像个痴呆。
“那倒不是……”杨旭日急忙摆手,“但反正是……成了我嫂子。”
“造孽啊!”袁峰捶胸顿足,“真是日了狗了!我干了啥伤天害理的事!要被他骗到把自己卖了还帮他数钱!”
“是啊,何其高洁傲岸的和尚。”杨旭日哭笑不得,“起先还相敬如宾,琴瑟和谐,后来你得知原委,怒火中烧,差点把我哥打死……”
“如此甚好!”袁峰拍手称快,“是我的性格!”
“按说事已至此,到也罢了,只可惜……”杨旭日犹豫了一下,还是接着说下去,“我哥曾与我说些关于你的事,听着有些可怕。”
“哪里可怕?”
“他说你是个喜怒无常的人,性格乖戾……他不知你何时会哭,何时会笑。看似温润实则强硬,容不得他人忤逆自己。你说他碍你修行,想一走了之,而他又不愿放下。两败俱伤,常有之事。”
“……”袁峰哑然,“我不是这种人啊……我这么善良。”
“人之本性,往往自己也无意识。”杨旭日道,“你一向严于律己,宽以待人,想来已成习惯。或许在我哥面前,你少了许多顾忌。”
“那我喜欢他吗?”袁峰有些尴尬地问。
杨旭日哼了一声:“你都将他忘了,何谈甚喜欢不喜欢?”
他说的很有道理,袁峰无言以对。他没再多问,这些东西已经超出了他的精神承受度,他需要消化吸收一下。不过可以肯定的是,果然如自己料想的一般,与杨九天甚是貌合神离。
他大概,只是想要一个听话懂事又乖巧的情缘吧。袁峰是这么觉得的,但自己其实是有主意有想法的人,只怕长此以往,分道扬镳是迟早之事。
就在他思考时,他突然听到一个声音,不知是从他耳边,还是脑海里传了出来——
[他在撒谎。]那声音冷冷地说,[他之言,不可尽信。]
袁峰一愣,看向四周。但是他身旁只有杨旭日。
他神色变化了一瞬,但又被他微妙地隐藏了起来,没有让小旭察觉。
“啊,嫂子……说了一堆,有点饿了。”杨旭日对他道,“不如回去歇歇,吃些东西?”
袁峰深以为然。他只当是自己幻听,转身几步走到岩壁前,运功吐息,刷刷刷几下子跳上了山山。
上去之后,他以为杨旭日跟在后面,正欲回头拉他一把,却看到他根本没上来,正愁眉苦脸地站在下面,仰头看着自己。
袁峰只是一愣,一下子明白过来为何他如此苦大仇深。的确,让一个天策爬山,太难为他了。
但此时已容不得小旭说不了。他跳也得跳,不跳也得跳。袁峰坐在悬崖上,看着杨旭日像个兔子一样一蹦一蹦的跳,指点着他哪里有捷径。等他折腾上来时,都已经漫天云霞了。
杨旭日疲倦地晃悠着跟在袁峰身后,整具身体宛如被掏空,一点力气都没有了。
袁峰也没说什么,谢过了杨旭日,就陪着他一起去饭堂。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,大约也是都饿了。
唐糠裳正在在饭堂等着他们,看到他们过来,就招呼了一声。三个人围着桌边坐下,随便拿了点吃的,几句寒暄后才把话题引到正途上。
袁峰注意到,不知何时唐糠裳和杨旭日的关系默契了很多,看上去简直像两个多年好友。他对此一脸不解。
“你们何时关系这么好了?”
“说来话长,我长话短说。”唐糠裳给杨旭日倒了杯茶,“起先我的确对这位小军爷有所防备。后来发现他为人甚重义气。我在少林这些天,他帮了不少忙。也算不打不相识。”
“客气客气,我也是举手之劳。”杨旭日回敬他一杯,“来来来,唐兄请。”
“杨兄客气,请。”
袁峰看着他们两个,觉得假的很,一个比一个假。他端着饭碗,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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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实袁峰心里在意的,不仅仅是杨九天,还有一个神出鬼没的家伙。
他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和唐糠裳还有杨旭日说一说。最后他决定,可以说说看。
那天少林午饭做了大白馒头,袁峰直接拿了一筐。他咬着馒头,想着措词,把杨旭日和唐糠裳叫过来,三个人一起蹲在地上吃馒头。
“真好吃!”杨旭日赞不绝口,“香死了!”
“小旭,我问你个事,你知道薛九霄吗?”
“薛九霄?”杨旭日皱起了眉,“耳熟……但是想不起来。怎么了?”
袁峰想了想,简单说了下自己见过这个人,觉得很言行举止很奇怪。然后他又说起自己曾经在寺里见过一个唐门,那个唐门告诉自己那家伙叫[薛九霄],还说他是个死而复生之人。
“唐门?”唐糠裳顿住了,“什么唐门?叫什么名字?”
“不知道。”
袁峰比比划划,大概把那个唐门的外貌说了一下。别的他也没记住,但他记得那大唐门长得瘦而高,有两条特别好看的腿,又直又长,见过了就不能忘。
唐糠裳听着听着,表情似乎有点不自然,虽然他掩饰的很好。
“糖糖,你怎么了?”袁峰奇怪地问,“你认识这个腿很好看的人?”
“如果没猜错的话……可能认识的。若真是他,那他在唐家堡可谓无人不识。”唐糠裳点头,却不预多言,“只是三言两语说不清。你且继续说。”
于是袁峰继续讲下去。其实他有点怀疑,这些人是不是都是隐元会派来的。他总觉得自己会不会被暗中悬赏了,才引得老有人对自己图谋不轨。
他有种感觉,就是隐元会很可能会一波一波的派人来对付自己,却又不会真正下杀手,可能有那么点欲擒故纵的感觉。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,怎么惹得他们这么上心。
“事情的确蹊跷,”杨旭日咂舌,“但玄寂大师并不是惹是生非之人,隐元会没道理下手啊。”
“我比较在意那个叫薛九霄的。”唐糠裳道,“我总觉得……此人可疑。”
“这号人物确实可疑。”杨旭日嚼着馒头道,“人死复生,本就怪哉,诓论几十年。不过倒是可以从此处着手查一查。”
“我是没这个本事,那就有劳军爷帮我查查了。”袁峰对他抱拳,“不过眼下,我想我该计划计划下一步怎么做。”
“你在明,敌在暗。如何计划都无用,不如以不变应万变。”唐糠裳敲了敲馒头筐,“大和尚,这段时日怎么看都不太平,你不能到处乱跑啊。”
“哦,知道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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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概果然,把话都说出去之后,人就会轻松多了。
在袁锋睡了一天一夜然后爬起来的时候,他就又变成一个生龙活虎的秃了。疲惫感一扫而光,取而代之居然的是满满的活力。
唐糠裳十分不解,怎么前一天还病怏怏的,今儿就好了?袁峰说你不懂,人只有经历了生死关头,才能参透人生。
唐糠裳摇头表示大师,太深奥了,我不懂。袁峰也不搭理他。反正青春不荒废也留不住,不如就这么过下去算了。当然,家还是要回的。
可是这么多天,也没见有一点头绪,更有甚者,周围的人全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,只有自己是个例外。袁峰觉得苦恼得很,又不知如何是好,只能在少林寺浑浑噩噩地过日子。
某天晚上,袁峰突然做了个梦。他梦见了那个白衣的天策,独自一个人站在悬崖边,远处是一望无垠的沙漠。他觉得这个天策想不开要跳下去,于是就在后面喊他快留步别做傻事!那个天策对他的叫喊却始终无动于衷。他就那样沉默地伫立着,袁峰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。
但袁峰毕竟是个善良的人。他一着急就伸手去拉对方,然后就突然把自己给急醒了。他迷迷糊糊地在床榻上翻身打滚,觉得想睡又不敢睡。他老感觉有人在黑暗中盯着他。
算了,怕什么,反正自己身边有的是高手,来的就是安禄山他也不怕。他给自己打了打气,重新倒下去昏昏沉沉地睡着了。
视线什么的,大概都是幻觉吧。他迷迷糊糊地想着。或者这是梦,对,一定是梦。
但这梦越来越真实。他也是真的感觉有人在盯着他看,而且目光瘆人。袁峰心说在我的梦里我还能让你给我欺负了吗,于是把心一横,干脆睁开眼睛坐了起来。
他没有穿中衣,赤着上身下了床,侧头一看,果不其然窗户开着。于是他走上前去朝外面看了看,就将窗户关上了。欲倒头继续做梦,但又有些睡不着。后来他一想,自己要是睡着了那不就是梦中梦了吗,算了,好容易做了个清明梦,还是干脆在梦里走走吧。
他的烛天袈裟就在旁边,被他扯起来披在了身上。
袁峰出门的时候,已经穿好衣衫,系好了腰封,沉甸甸的佛珠也斜跨在了胸口。他扭动着手腕出门,借着月色来到院子里,想看看到底是谁不知好歹在偷窥他。
他四处看着,寻找着可疑的人影。但令他意外的是,他还真看到一个人影,但是并不可疑。那人穿着一身白衣,正坐在一处屋檐上,单手撑着膝盖眺望远方。
四下里只有他这么一个人,袁峰也不知道偷窥狂是不是他。于是他运起轻功翻身跃了上去。
“喂,”他喊那人道,“你是谁?为什么在这?”
那人没有应声。袁峰到了近前才发现,这人不是别人,居然是那个白衣天策。
“是你啊。”袁峰有些欣喜,“你怎么在这?”
那人还是不说话。于是袁峰坐了下来,在他不远处陪他一道看月亮。
“今夜月色真美,是不是?”话一出他就差点咬到自己舌头。
干什么,我怎么会突然说这种话,该死。但还好这句话在古代并没什么特别的意义,袁峰猜测他应该没有注意到异常。但后来又一想,不对,这是梦,我才是老大,我说了算。我要你动,你就要动。
那个人果然动了。他点了点头,继续向前看着,还是不做声。
“你为什么话这么少啊?”袁峰问,“这可是在我的梦里,你还是话这么少。”
那人看了他一眼,又移开了视线。
袁峰不死心,继续跟他唠唠叨叨了半天,但对方还是一言不发,甚至也不再看他。最后袁峰泄气了,还有些窝火,干脆站起身来要回去睡觉。
“不跟你玩了,就一块木头疙瘩。”他不满道,“小僧告辞,施主您慢慢赏月吧。”
他说着转身就走,心想一定要留下一个飘逸洒脱的背影来抗议被无视的愤怒。但谁知脚下瓦片早已松动,他刚起来就踩碎了一个瓦片,整个人失重朝下面掉了下去。
“啊!”
袁峰大叫一声,心说玩蛋,我肯定要跌倒了。而且还会摔个狗吃屎,摔得很疼,给对方看笑话。
但这一次事情变了。他没有摔在地上,也没有任何疼痛。一道身影刷地一下飞过来,旋身落下,一只手伸出,在他撞到之前稳稳地揽住了他的腰。
那只手臂极有力量,整个拖着他也拖得住。袁峰想谢谢他,可当那人五指收拢他腰侧的时候,他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,腰上瞬间变软,整个人沉在了对方手臂上。
那是一种熟悉的感觉,熟悉的让他意识迷离。手臂的力道,那人墨色的眼睛,五根指头的触感,忽然让他的大脑空白起来。一幅幅从未见过的画面出现在脑海,把他震慑得说不出话来。
他看到自己躺在床榻上,上方伏着一个人,让他魂牵梦萦。细密的汗珠,若有若无的烛火,他觉得自己根本挣不脱,只想沉沦。那个人有一双金棕色的眼珠,牢牢盯着自己,不让自己逃离他的臂弯一丝一毫。
[玄寂……]他似乎喝醉了,在自己耳边无意识地呢喃,[玄寂……]
袁峰看到那幻象,根本无法自持。他的腰彻底软了,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揽住了那人的脖颈,仰头贴了上去。他的嘴唇贴在那人的下巴上,越靠越近,直到毫无缝隙地缠在那人身上。
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但下一刻,他觉得后背一痛,竟是被猛地按在了草地上。腰封被拉掉,衣衫被两只手暴力扯开,有人俯下身来啃咬他的脖颈,咬得他脖子生生地疼。
但忽然一切又戛然而止。那个人突然放开了他,起身后退了数步。他的脸隐匿在屋檐的阴影里,看不清他是何表情。
袁峰躺在地上,意识也慢慢从朦胧恢复到清晰。他坐起身来,有些茫然地四处看了看,随后慢慢拉上了自己的衣领。
那白衣天策朝他走了过来,半跪在他面前盯着他看。接着,袁峰就感觉自己被他猛然拉进了怀里。
“对不起。”
有人在他耳边轻声细语,一如那意识中的人。
“我没事。”袁峰道,“你只是梦而已。”
“是啊。”那人低声道,“我只是梦而已。”
他将袁峰抱了起来,靴子缓步踏在石子路上,送他回房。
“睡吧。”那个人说,“一觉醒来,都会忘记的。”
他身上很暖,袁峰抱着他,意识越来越昏沉。他不由自主地往对方怀里缩了缩,想要汲取更多的温暖。
那一夜都很暖,就好像一直都睡在什么人怀里,从来不曾远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