袁峰醒来的时候,发现自己靠在一棵树上,昏昏沉沉,但还活着。
他睁着眼睛喘了一会,忽然意识到不对劲,立刻坐起身来,却发现自己的手被捆得结结实实,脚也被捆住了,正坐在一处水池边,不远处就是波光粼粼的水面。
这是哪里?袁峰四处看着,见夜色深沉,月明星稀,借着月光隐约可见悬崖峭壁,上面似乎雕刻着佛祖坐像,慈悲为怀,居高临下地俯瞰苍生。
这是放生池吗……袁峰正想着,忽然听到一阵水声。他循声望去,只见一道白色的身影半蹲在水池边,正在清洗手上的血污。
那人脸上的血迹已经不见了,手拨弄着池水,荡出一圈圈涟漪。广阔的水面倒映着月光,银辉落在他身上,散发着一丝凉意。
他洗好了手后,轻轻甩了甩,缓缓站起身回过了头。
“醒了啊。”无云笑道,“渴了吗?饿了吗?”
他说着,朝袁峰走过来,蹲在了他旁边。
无云是手长脚长之人,又偏瘦,蹲下来的时候更显得他四肢又瘦又长。他盯着袁峰看,两个眼珠皆闪着红光,看似温良实则阴冷。
四周很静,只有他二人在此,别无他人。那些搜山寻林的僧人们不知去了何处,只在很远的地闪烁着阵阵火光,显然并不知无云就在此处。
“师兄……”他没杀自己,袁峰还有些侥幸,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无云要把自己捆住。
“你别怕。”无云道,“我会护着你的。”
他眼神冰冷地盯着袁峰看,把他看得毛骨悚然。他宁可师兄不要护着自己,也别把自己捆在这任人宰割。
“师兄……”袁峰嗫嚅道,“这是为什么……”
“说得是啊。”无云喃喃道,“为什么?”
他不伤人的时候,看起来人畜无害,还有些像个孩子。若不是他一身烛天僧衣上全是血迹,袁峰几乎要以为他是被人陷害的。
“他们说你发烧了,”袁峰小声道,“你还病着吗?”
“没有啊,我好得很。”无云冲他笑,“怎么,我看起来像生病了?”
“没有,没有,”袁峰勉强笑道,“师兄看起来好得很……但是,能把我解开吗?”
“不舒服?”
无云说着将手伸向他的手腕,忽然抓紧绳子用力一勒。袁峰只觉得一阵刺痛,血液循环不畅,手指渐渐发白起来。
“疼疼疼!”他吓得大叫,“不不不不不我错了!”
“你有何错处。”无云用整个手掌抓住他的下巴,把他的头向上抬,“你也好得很。”
他说着,又忽然放开袁峰,继续蹲在他旁边看他。
袁峰的嘴角处落了块碎叶子。无云看了看,伸出拇指替他擦去了。
“别怕。”他对袁峰道,“不会再有人害你了。”
袁峰一脸恐惧地看着他,心说除了你之外……好像没有人会害我,现在怎么看都是你最危险,比先前遇到的所有人都吓人得多。
但他又觉得,对待无云似乎不能来硬的,否则一旦激怒他,自己必死无疑。
于是他想了想,决定试试软的。
“师兄,他们都说你病了,”袁峰对他道,“如果是心病的话,你觉得怎么样才能好呢?”
“‘他们’是谁?”无云问,“说出名字来,我亲自去问问。”
“没有没有没有,我自己猜的。”
无云却将手朝他脖子上伸去,缓缓捏住他的脖颈。他拇指抵在袁峰的喉结上,只要用力便可捏断他的喉咙。
袁峰却发现,无云的面色并不好,大约是内伤很重,却一点都不见他有力竭之相。他明明应该待在安稳之地休养,而不是在野外,像个孤魂一般游荡。
“你的伤没有好全吧……”他对无云道,“你……不觉得疼吗?”
无云没有反应,他对袁峰的话充耳不闻,只是直直地盯着他看。
“我今天见了道荣,”袁峰继续说道,“他问我,为什么对你这么上心,我也答不上来,但就是想见你几面。他们百般阻止我见你,说你是疯子,是怪物,但我还是……”
无云的眉毛挑了起来。他松开手,又蹲在了旁边,像是在等他的后文。
“师兄,我们在哪里见过吗?”袁峰问,“是不是以前见过?”
“谁知道呢。”无云又笑了,“前世?前前世?”
袁峰没有笑。他看着无云,又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绳子。
“但是我也不想死在你手里。”他忽然道。
无云朝他伸过手去,袁峰不知他要做什么,下意识地躲了一下。无云却眼珠一动,忽然朝旁边转去。只听嗖地一声巨响,随即便飞来一个寒光闪闪的东西,直朝无云脖颈而来。
那东西来得突然,且速度奇怪。袁峰根本看不清那是什么,无云却抬手朝半空一抓,竟稳稳地抓住了一杆银枪。
袁峰觉得面前冲来一股杀气,又戛然而止。他朝那杆枪的方向望去,却看见另一道白色的影子立在林中,正朝这边看着。
是那个姓薛的军爷,袁峰一见大喜过望。
记得那唐门说他叫……薛九霄……
但还未等他回过神来,只见眼前一道白光闪过,随即无云便骤然不见了。袁峰急忙朝旁边望去,只见那天策猛冲而来,一把卡住无云的脖颈,借着惯性竟冲过湖面,直接将他砸在了对岸的岩壁上。
袁峰隐约听见轰隆声响,心里被震得一惊。他以为那人把无云给杀了。
但还没等他回神,那天策又猛然出现在他面前,手里抓着那杆枪。池水在他面前被分成两半,又哗啦一声复原。对岸那白衣僧人伸着手,五指张开,忽然踏着水面直朝他而来。
无云被他砸在岩壁上,竟然只是额头上留了点血,而他却好像全然不觉疼。他朝着那天策一掌挥去,被那人躲开,掌风劈在一棵大树上,瞬间将它拦腰劈断了。
那个姓薛的军爷虽从容不迫,却对他隐约也有些忌惮。无云阴狠地盯着他看,泛红的眼睛一眨不眨,手掌握成拳头,沛然佛光涌现,随后直朝那人而去。
袁峰看得目瞪口呆,觉得无云大约真的……疯了。他身上之伤极重,偏偏越重他出手就越狠,几回合下来,气都不喘一下,一味地进攻而不知防守,再多伤口亦无动于衷,显然是不想输。
薛九霄留了一分气劲,大约是不想真的要他性命。但无云逼得他武学尽出,甚至隐约还有些吃力。他出招极为谨慎,不比无云迎头直上,像是散尽内力也要取他的命。
“妖物。”蓦地,袁峰似乎听到那人冷漠地说道。
妖物,的确是妖物。无云周身气场极狂,脸上却只作阴狠模样,并无狰狞之态。他招式极为利落,关节又极软,刚柔并济,乍看上去竟像是舞技而非武学。
袁峰似乎明白了他为何被称为妖僧。
他像个妖物,全无感情,而满心只有杀戮,并以此为乐。
薛九霄与他斗了十几回合,意识到夜长梦多,便立刻踏水朝对岸而去。无云一见,立刻紧跟在他身后,薛九霄却忽然回身,用手臂直接勾住无云的脖颈,将他狠狠朝水下按去。
无云落入水中,他却没有放手,运起内力同他一起沉了下去。
这下袁峰急了,挣扎起来,手脚却都被捆得结结实实。他正欲用牙去咬,忽然旁边却响起了脚步声,由远及近地朝他快步而来。
他转头一看,发现道荣举着火把出现在不远处。他独自一人,一见袁峰便露出了惊讶神色。
“你怎么在这?”他吃惊地问,“我是要你……别出来才对?”
“无云把我弄过来的!”袁峰急道,“师兄,快解开我,无云和——和那个人都在水底下!”
道荣早已将火把架在树杈上,快步朝他而来。他从袖口处甩出一把怀剑,半跪在地去割袁峰脚上的绳子。
“他可有把你怎么样?”
“没事,我……还好……但是他们……”
“习武之人,皆有闭气之法,不至淹死。” 道荣一边割着绳子一边道,“你方才说还有一人?是寺里的吗?来救你的?”
“应该是……”袁峰迟疑道,“师兄……眼下……怎么办?”
“我们一路巡山,见无云杀了很多浪人。”道荣割断了他脚上的绳子,又抓过他的手,“还好,山下的百姓都安然无恙。大约,还能保得住他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袁峰咽了口唾液,“师兄的神智好像……”
“后续再说。你马上回寺里去,这里的事我来处理。”道荣割断他手腕上的绳子,站起身来,从腰间取下了一个信号烟,“我先叫他们到这里来。”
袁峰活动着手腕,看着他拿着烟回到火把处,点燃引信,随后将手一松。那东西直冲向高空,炸开一道烟花,绚丽夺目,十分美丽。
“成了。”道荣像是松了口气,“你快回去,这地方不安全。”
袁峰点头,他站起身来,刚要离开时,忽然听到一阵水声从背后传来。他急忙回头,只见水面荡漾着一圈巨大的涟漪,却空无一物。
他心里一沉,当即回头,赫然却见无云摇晃着,就站在道荣身后。他浑身上下**的,一双眼睛越来越红,面色惨白一片,如水鬼一般盯着道荣看。
“师兄!”袁峰忽然吼了起来,“你快跑!”
道荣显然已经意识到了背后有人。但他却回过了头去想看那人一眼。也正是这一回头,他错过了跑的机会。
袁峰听到了一声顿响,只见一只手从道荣的胸口处伸了出来,穿透了他整个胸腔。
他大约是没有想到那个人会对自己下手,整张脸上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,直到鲜血从他口中喷出来。
那人收回了手,垂在体侧,鲜血一滴一滴顺着指尖落下。道荣却站不稳,缓缓跪在了地上,倒了下去。
袁峰觉得眼前发黑,立刻朝道荣冲去。肩膀却忽然被一只湿漉漉的手按住,薛九霄压着他,不让他过去一步。
无云双目无神地垂头看着道荣,看着越来越多的血从他口中喷出,神色却没有一丝变化。
“无云先生……”
道荣对他说着,每一个字都浸着血。他咬住牙齿,用力将血吞了回去。
“愿你……武运昌隆……”他嘶哑道。
无云对此无动于衷。过了片刻,忽然低声狂笑起来,笑着笑着便用手去敲自己的头。
远处隐约有声响传来。无云忽然一愣,警惕地望着四周,如惊弓之鸟一般慌乱。接着他猛地运起大轻功,朝岩壁顶上而去了。
薛九霄这才放开了袁峰的肩膀。他扑在道荣身边,伸手去堵他的伤口,那血渗出他的指缝,不断流淌到了地上。
“师兄……”他抖着声音道,“师兄,别吓我,你没事的……没事的……”
道荣张了张口,一把抓住了袁峰的手腕,力道大得险些捏断他的骨头。
“我是被……倭寇所杀……记住……倭寇……”他断断续续地对袁峰说,“记住……”
袁峰用力摇头,仍是堵着他的伤口。但道荣却放开他的手腕,取出了那把怀剑。
“我不恨什么人……”鲜血堵塞了他的喉咙,声音越来越低哑,“世间事……总是出人意料……是不是……”
愿你所行之事,一帆风顺。他对袁峰道,后续之事,你知道该怎么做,你知道。
随后他运起内力,以东瀛剑术持起怀剑,猛地割断了自己的咽喉。
袁峰试着去拦,却拦不住他。怀剑落在地上,手也落下来,他睁着眼睛,看着苍穹,抖了一下后便不动了。
风吹过树林,却似乎渐渐没了声音。
有两只手抓在他脸上,用力摇晃着他的头,晃了好几下。
袁峰喊他的名字,喊他师兄,他都没有反应。
他不会再有反应了。
袁峰想哀嚎,但就在这时,忽然有人从背后伸出手来,捂住了他的嘴。薛九霄拾起那把怀剑,向后一甩丢入了水池之中。
水面上荡开涟漪,血迹染红了池水,又缓缓被冲散至虚无。那把怀剑慢慢沉底,落在碎石之中,隐匿了踪迹。
袁峰被他捂着嘴,哭不出声来,泪水汹涌而出,打湿了薛九霄的手。那个人紧紧地抱着他,将他禁锢在怀里,一刻也不松手。
但袁峰却一直抓着道荣的手掌,始终没有放开。师兄的手还是暖的,温热柔软,那双手曾翻过经文,做过糕点,搅过青茶,也曾持刀巡行,转动念珠,还曾持着木鱼槌,敲在自己眉心上。
那座庭院再也等不到主人归还。盛满点心的食盒还放在地榻上,屋子里却一下子静了下来。
以后这些东西,这些事,都不会再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