寺里都说,道荣在寻无云的途中,被倭寇偷袭而亡。
仵作来验尸,说前胸是被手掌寸劲穿透,但致命伤在咽喉,从右至左,是东瀛怀剑之法,且十分娴熟,应该是个惯用左手之人。
无云不是左撇子,也不会任何东瀛剑术或刀术。虽然道荣胸口的伤痕有些像他所为,但伤口已被破坏,已不能断定是他或否。
种种迹象,皆洗脱了他的罪责。少林带了人抓捕倭寇审讯,也说的确派了人去暗杀道荣。那些人都死在了野猪林里,有些在他之前,有些在他之后。
倭人在此地作乱,一直是道荣约束辖制,早有恩怨纠葛。此事看着已水落石出,找不出一丝破绽。
“你当真以为撇得干净吗?”
悬崖旁一处小亭子里,大师兄与袁峰两人立在围栏旁,默默眺望着远景。青松翠柏,云雾缭峰,美景如旧,人心却不能长留。
“道荣师兄是被倭寇杀死的。”
“你亲眼所见吗?”大师兄问,“我们赶到的时候,你并不在水池边。”
“道荣是被倭寇杀的。”
“荒唐。”
“道——”
“倭寇杀不了他。这寺里,同辈僧人中武学在他之上的,只有那一个人。”
“是倭寇杀的。”
“玄寂,我劝你一句,别把旁人当傻子。”大师兄手拄着栏杆,转头望着袁峰看,“寺中人都心照不宣,只是闭口不谈罢了。”
“大师兄心里有了定论,为什么还来问我?”袁峰低声道。
“你亲眼所见,是吗?”那人又问了一遍,“你都知道。”
“不是。”
“那你明白为何众人不将猜忌宣之于口吗?”
袁峰摇头。于是大师兄告诉他说,道荣是随遣唐使而来的留学僧,杀遣使乃是重罪,稍有不慎便会攀扯上朝廷,而少林是国寺,门面所在,又牵涉江湖中事,断不能出任何差池。一旦无暇自保,轻则江湖大乱,重则危及朝纲,后果难测。
且旁人倒也罢了,偏偏又是无云。
“纵然我是大师兄,若死的是我,反而无事。”那僧人道,“可惜竟是道荣。竟真的是道荣。”
袁峰一言不发。他一直望着远方,立在亭子里不动。
“你还想保他吗?”师兄问。
袁峰闭上了眼睛。他低下头,还是没有作声。
他不说话,那个僧人也没有说话。两人眺望着云雾缭绕的山峰,隐约霞光起了,映红了山巅白云。
“他治不好了。”袁峰听到那人对自己说,“几位高功大德已做了决定,等此事风头过了……”
他后面的几句话,声如耳语。袁峰瞬间睁开了眼睛,难以置信地看着他,瞳孔微微缩小了。
“他在习武场。”大师兄道,“昨日被我亲自抓回,灌了许多汤药,大约是恢复了神智。还没有人告诉他道荣之事。我以为,就让你去吧。”
有什么要说的,就多说几句。
大师兄离开之后,袁峰独自一人站在亭子里,抓着围栏低下了头。
他没有哭。但他的手却隐隐有些发抖。
*********
袁峰先去了道荣的庭院中。他拉开门,看到食盒还在地上放着,里面摆满了昨日新制的糕点。
屋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艾草味。道荣喜欢艾草,会晒干了制成线香,悬在屋中驱除草虫。
食盒有两个,一个是给自己的,一个是给无云的。袁峰拎起无云的那盒,徐徐拉上门后,便朝习武场走去。
[终日昏昏醉梦间,忽闻春尽强登山。]
有人在那寂静之地轻声唱着,语调低沉,忽近忽远。
[因过竹院逢僧话,又得浮生半日闲。]
袁峰停在梅花桩前,仰头朝高处望去。只见倒数第二根桩子上坐着一个人,仍是逆着光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。
他仍是穿着一身干净的烛天,斜跨着佛珠,两只异色瞳平静如初。
“师弟。”
他对袁峰说着,却没有跳下来,而是一直一直坐着,一动不动。手腕和脚踝上仍旧被铁链拴着,死死地扣紧他的命门。
袁峰俯下身来,想将食盒放在地上,但犹豫良久还是抓在了手中。
“师兄,我来送吃的给你。”他对那人道,“下来吃吧。”
那人忽然从梅花桩上落了下来。
他旋身落在袁峰旁边,落地时轻盈如旧。袁峰将食盒递给他,他看了看,却没有接过来。
“我听人说,道荣死了。”那人看着他道,“是真的吗?”
袁峰没有回答他,而是掀开了食盒,露出了里面精致的糕点。
“吃吧。”他对无云说,“放不久的东西,不吃会坏掉。”
无云却还是望着他看。
“是我杀的,是吗?”他问。
“不是。”
“是我杀的。”无云道,“我割了他的喉咙,是不是?”
“不是。”
“这寺里的人不知道,会左手使刀的人其实有两个。其中一个是我——”
“道荣师兄是自杀的。”袁峰打断了他,“不是你。”
“——另一个是他。”无云继续说了下去。
两个人看着彼此,良久之后,无云才伸出手,接过了袁峰手中的食盒。
“我知道是大师兄派你来的。”他拿起一块糕点,送到嘴边咬了一口,“杀人诛心,他很清楚该要让谁来告知我。”
“好吃吗?”袁峰问,“道荣师兄亲手做的。只有这一盒了。”
“好吃。”无云点头,“很好吃。”
袁峰没有再说什么,他转过身准备离开。
“他们什么时候处置我?”无云在他身后问。
袁峰停住了脚步。过了一会,他转过头来盯着无云看。
那人吃完了一整块糕点,一直在嘴里嚼着,却好像始终没有咽下去。
袁峰转过身来,站在原地看着他,直到他吞下去才朝他走近。
“你为什么不哭?”
他说着,一把扯住无云的衣领,将他扯到了自己面前。
“为什么不哭?”袁峰问,“道歉,忏悔,至少让人知道你做错了?”
“为什么要哭?”无云反问,“既决心做妖物,也成了妖物,何必还假惺惺痛哭流涕?”
“你就不怕别人恨你吗?”
“我会怕?”无云笑了,“恨我就来杀我啊,我自己做的恶事自己担着,求人原谅,没这个必要。”
“那是道荣,”袁峰扯着他的衣领道,“师兄,他是道荣,你就不后悔吗?”
“我就是杀了你,我也不会哭。”无云道,“我是后悔,后悔为什么你们不早些杀了我。我若是死了,这些后续之事也自不会出现。”
“因为喜欢你,喜欢你才不想让你死!”袁峰对他吼道,“师兄,别人对你的倾慕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钱?”
“不值钱,一文不值。”无云冷漠地看着他,“我就是一头喂不熟的狼。不亲人,只会咬人。”
“真是疯了。”
袁峰一把推开他,猛地转身走了。
走到习武场边缘时,他的手忽然攒紧了,猛地回身直朝无云冲过来,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压在了地上。食盒翻倒下来,里面的糕点全洒在了地上。
无云被他摁倒在地,却没有还手。他一脸平静地看着那人,任由那双掐住他喉咙的手越来越紧。
“再用力点。”他对袁峰道。
袁峰却松开了手。他跪在地上,盯着无云看,看着他脖颈上泛红的指印,却什么都说不出来。
最后他还是摇晃着站起身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
无云躺在地上,过了好一会才坐起来。他将食盒摆正,伸手去拿地上那些糕点,将它们一样一样摆在了食盒里。
有些已经摔碎,他便挑拣着那些碎块,慢慢送入口中。
大约是夹杂了砂砾,他实在是咽不下去,于是仰着脖子硬是吞下。砂砾划破了他的咽喉,满口的血腥味。
他捂住嘴,剧烈咳嗽起来,手指抓着梅花桩上的绳子,缓缓跪在了地上。
*********
袁峰在僧僚里坐到了晚上,才想起来自己那份糕点没有取回来。
他起身打算去取,却发现自己坐麻了腿,一站起来就摔在了地上。
唐糠裳正在外面削木桩,听到动静,立刻进到屋子里把他扶起来。袁峰摆手示意他自己无事,推开他的手,自己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外面。
此时的夜已有些深了。屋檐廊下皆悬着许多灯笼,已点燃了烛火,随风摇曳。他沿着小路朝道荣的庭院处走,发觉两旁的树上也悬了许多灯笼,不知是谁挂上去的,都亮着微弱的光,照着脚下的石子路。
袁峰的腿过了麻劲,便走得越来越快了些。他一路行着,来到道荣的僧僚外,却又忽然停了下来。
他看到房门虽然关着,里面却亮着灯,显然是有人在。那人似乎是个僧人,却穿着一身东瀛服饰,手持桧扇,正无声而舞。
门扇紧闭,只有烛火闪烁,将那人的侧面剪影照在纸窗上。那件衣服袁峰隐约觉得熟悉,似乎曾在道荣手中见过,说它叫做……山吹樱雪。
像是狩衣,又像直衣,样板乃东瀛源氏所制,意在风月同天。
“春日宿野山,晴日赏樱芳为醉,似如幻,恍见樱花坠梦中。”道荣曾一边缝制着这件衣服,一边喃喃吟诵,“尝有所思,斯世如磐。孰料浮世事,留驻难。”
屋中那人持着扇子,虽无太鼓相合,却飘逸如龙,柔中带刚。影子映在窗扇上,竟比得见真人要更赏心悦目,模糊间亦如幽魂一般,烛火亮则影现,烛火灭则神隐。
袁峰站在屋外看着,恍惚之间,仿佛看到了道荣。那人极像他,在漆黑夜色之下,点燃这一盏烛灯持扇而舞。
斯人已逝,阁中人一定是妖物。
但妖物也好,至少……仍能再见那人的影子,在脑中存留了最后的念想。
袁峰心中终于渐渐静了下来。
作者有话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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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8章 破光-灯烛之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