袁峰回来的时候,看到唐糠裳正拿着一个食盒,站在他面前怒气冲冲地瞪着他看。把他看得一阵心虚。
“你干嘛?干嘛?”他身上往后缩,嘴上却很硬,“你想干啥?”
“不是说早上一起吃饭吗?”唐糠裳怒道,“大早上我来了,你在睡觉。我好心等你到中午,你人呢?”
他瞪着袁峰,视线下落,看到了他端在手上的钵盂,里面满是白花花的大米饭。
唐糠裳额头上顿时暴起了一根青筋。
“你放着好友送的东西不吃!非跑到山下去要饭!”他火了,“少林是有多养不起你啊!”
“糖糖……”袁峰愁得脸都出了褶子,“你就不能开心一点,快乐一点,不要每天都跟来了大姨爹一样这么脸臭吗?”
“给我进去吃饭。”唐糠裳一指他的僧僚,“快去!”
袁峰不敢不从,上前抱住他的食盒,像只耗子一样溜了进去。
他觉得唐糠裳十分可怕,怎么看怎么像个护崽的老母鸡,关键是对崽也没有多好。
两人在他屋中吃着饭,袁峰闲来无事,就问了问他杨旭日和燕无声在做什么?唐糠裳说在到处挖宝。
“挖宝?”袁峰惊讶得筷子差点掉下来,“少林还有宝?”
“多得很呐。”唐糠裳不耐烦道,“前几天还挖到了五行石五彩石,还有各种宝箱。杨小子昨日去镇上把东西都买了,还赚了几两银子。”
“真有生意头脑。”袁峰吃着唐糠裳拿的包子道,“话说,那个姓燕的花哥真的是你前情缘啊?”
“是。”
“你为什么跟他情缘?”
“哪有那么多为什么。”唐糠裳喝了口汤,“找情缘还要问为什么?”
“你还有多少前情缘?”袁峰问。
“记不清了。”
“……你不嫌累得慌吗?”袁峰瞪他,“走在街上,十个里就有一个是你前情缘,低头不见抬头见。不尴尬吗?”
“这有什么尴尬的?”唐糠裳冷笑,“我喜欢,我就找。碍着别人事了吗?大家你情我愿,管我找过几个呢?”
袁峰哑口无言,心里却很是看不起这个炮哥,觉得他和自己这种高雅的秃子不是同一种人。
“你知道吗,”唐糠裳忽然放下了勺子,“其实我师父也是我前情缘。”
袁峰差点把粥喷到他脸上。
“兔子不吃窝边草!”他跳起来愤然指责,“连师父你都不放过——你师父男的女的?”
“男的。都是男的。”
“哦。”袁峰听了,又慢慢坐了下来,“算了,你高兴就好。”
唐糠裳给他气笑了,想胖揍他一顿,但还是忍了下来。
“我看最近寺里头在筹备仪仗。”他对袁峰道,“应该是长安城里的遣唐使要回东瀛了,少林寺里的留学僧也要一同回去。”
“留学僧?哦,你是说道荣师兄,”袁峰连连点头,“他要的,跟我说过不止一次,他要回东瀛去了。”
“多事之秋啊。”唐糠裳道,“进来江湖上也不太平。杀榜第一的那个丐帮宗氏,最近正在招兵买马,也不知他要做些什么。据说是安排了很多丐帮子弟在各大郡城蹲点,能拉一个是一个。”
“这可了不得,这是犯法的吧!”
“谁知道呢……”唐糠裳如有所思,“我过几日可能要回唐家堡一样,门主有些事要我去办。你就给我乖乖待在这,否则我回来要是看你跑了,一定把你的狗腿打断。”
“别是去杀人越货吧?”袁峰眯着眼看他。
“那可说不准。”唐糠裳冷哼,“不过你放心,我要是被抓到了,就说是你指使的。咱们兄弟两个,有难同当。”
袁峰恶狠狠地给了他一记白眼。
“对了,无云的事……”
唐糠裳忽然开口,像是想要说什么,却还是渐渐止住了。
“罢了,罢了。”他摇着头道,“我拦你无用,反而伤了和气。只是你……自己注意分寸。那个人并不安定,你小心一些。”
袁峰看了看他,冲他点了点头。
“我知道,你放心。”
袁峰已经下定决心从善如流,乖乖听话了。早已见过了师兄发疯的模样,心里多少……是有些后怕的。
尤其怕他会伤到亲近他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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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着道荣要回东瀛去了,袁峰也没什么礼物给他,便从自己先前采的草药里取出两只成色最好的灵芝来,系了红绳,装在盒子里拿去送给他。
他一路高高兴兴地去了道荣的庭院,看到师兄正在院子里晒谷子。他系着襻膊,用力颠着簸箕,谷壳随着他的翻动而飘落在地。
“师兄!”袁峰朝他招手,“师兄!”
道荣原本一脸淡漠,看到他来,一下子就笑了,请他到屋里喝茶。
这个人对无云很好,对自己也很好,虽然不知是何缘故,但或许这就是俗话说的缘分使然。
袁峰很爱吃他这里的点心,不过今日只有一些米糕和酥饼,因为不知道他会来,也就没有做什么东西。本来这些也够了,但道荣觉得不让他吃上茶点实在过意不去,于是搬过小桌子和面粉来,当着他的面开始做点心。
两个人坐在地榻上,一个在翻书,一个在揉面团。他这里有许多怪谈志异,有些是来自东瀛的手抄译本,看得袁峰津津有味。偶尔抬头时,就看到他正在做点心的样子,一言不发,专心致志,像个精雕细琢的工匠。
他正在做的是樱花酥,已经捏好了花瓣,正在用木签一点一点压出纹路。
道荣生了一张很典型的东瀛面孔,细长的凤眼,高鼻梁,薄嘴唇,侧面看时,觉得他的颧骨居然也不低,倒显得这张脸有几分傲气。
道荣的眼尾向下,乍看上去他整个人都很懒散,有时候又好像很阴险。袁峰猜测师兄应该是个心思重的人,只不过他极少表露出来而已。
“无云师兄最近怎么样了?”他问道荣,“不知道他好些了吗?”
“还是老样子。时好时坏。”道荣点头,“有时觉得他疯了,有时又像是装的。界限不明,真假难定,像个捉摸不透的孩子。”
“那他现在……”
“被关回洞窟里了。”道荣十分平静地说,“他身上有伤,断断续续地发烧,心智很不稳。大师兄怕他伤人,就——”
“无云身上有伤,还要被关在洞窟里?”袁峰一拍桌子,“他要休养!不是被关在牢里!”
“寺里修缮了洞窟,给了他一处安稳干净之地。”道荣手上动作未停,“你不必太过担心。”
“师兄——”
“你为什么这么在意他?”
“什么?”
“你为什么,这么在意他?”道荣抬头看了他一眼,“你与他,私交甚笃吗?”
“我……”
袁峰迟疑了。为什么,他自己也不知道,因为好像梅花桩上那一眼,现在想起来时还觉得他莫名很熟悉。
“你太关心他了,反而有些突兀。既无动机,也无来由。”道荣捏着樱花酥的边角道,“寺里的僧人其实都觉得你有些奇怪。因为有些事你不该插手,也不该去管,可你偏要这么做,就显得你的某些行为很怪异。”
除非说……
“你是不是很早就认识他了?”道荣问,“还是说他和你有什么过命的交情?如果是这样的话,倒是说得通了。”
袁峰却摇了摇头。
“我不认识他。”他轻声道,“我……第一次见他。”
“那就当做是缘分使然吧。”道荣点头,“既如此,就按你自己所想的去做吧。”
袁峰沉默了。他静坐在旁边看着道荣,望着他那娴熟的手法,心里却有些发沉。
他觉得应该说些什么来缓和下气氛。
“师兄……好像很喜欢无云?”袁峰忽然问。
“还好。”道荣雕着樱花的纹路说,“我们只是差不多,前后入了寺中,所以走得近些。”
袁峰点了下头,也想不出该说什么了,就拿起手中的百鬼志异继续翻看。屋子里沉默下来,只有制糕点时的笃笃声响,除此之外别无动静。
过了一刻钟后,道荣便做好了许多点心,将它们盛在铁盘上,送到屋外的窑里去烤。他事先烧了炭火,窑已经很热,他将点心放进去,随后封闭炉门,静待半个时辰便可。
“等下茶点做好,带一些去给无云吧。”他对袁峰道,“我同你一起去。”
“好啊。”袁峰点头,“乐意至极。”
余下的辰光里,他照例在道荣的房内诵经,打坐。道荣为他讲完一本地藏经时,那些茶点也都烤好了。他将它们取出来,一个一个装在精致的食盒里,足足装了两大盒。
他将其中一盒推给袁峰,另一盒则细细地盖好,准备稍后拿给无云。
天边已渐渐涌出红云,似乎是快到黄昏了。袁峰看着天色渐深,便同道荣起身,欲去后山看那和尚。
两人正欲离开,却忽然被一声叫喊打破了气氛。
“师兄!道荣师兄!”
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,语气很是慌张。目光所及之处,只见行绪慌张地跑上前来,已是气喘吁吁。他踉跄两步,险些摔在两人面前。
“师兄,出事了,”行绪抓着道荣的手腕上气不接下气,“无云不见了!无云不见了!”
“不见了?”道荣一惊,“怎么不见的?到哪里去了?”
“他伤未全好,有些发烧,不知是梦见了什么还是……竟突然发起疯来,打伤了外面好几个守卫,然后逃了……”
“逃到哪里去了?”
“看着说是……是朝着野猪林去了……”
“野猪林?糟糕,这不成。”道荣闻言,当即放下食盒就朝外面走,“万不能让他那地方久待,得尽快寻到他。”
那处林子里到处都是东瀛浪人,山下还有齐华村百姓。若是有什么不测,少林的名声也就全毁了。
不过眼下,须得先捉住他。
“你马上叫人去封了去齐华村和洛阳的路,再立刻封锁野猪林。”道荣对行绪说道,“不管他在不在里面,都把他赶到林子里去!”
“那师兄你……?”
“我稍后亲自去找。”道荣忽然推了行绪一把,“快走,不要耽搁。”
行绪才喘匀了气,见他如此心急,便立刻运起大轻功离开了。道荣将头转向袁峰,脸上的神色竟有些阴沉。
“你在这里待着,不要乱跑。”他对袁峰道,“或是回你的僧僚去,不要出来。”
“师兄我——”
“野郎。”道荣忽然骂了句脏话,“那个混账小子,这些年若无少林保他,早就被按江湖规矩处置掉了。当时保他的其中一条就是允诺他不再无故滥杀,先前已经犯了事,若是此时再犯,可真是没人能救了。”
袁峰闻言,脑子里一团乱,也不知该说什么,只能坐在地上,抓着自己的头一脸彷徨。
道荣告诉他说,身为少林僧人,言行皆有戒律,杀伐必有因果。可无云行事,已越来越不受管制了。
他杀倭寇,起初尚有情可原,毕竟那些人本就作恶多端。他杀一个两个也罢,五个十个也罢,可是他发起疯来,不知要杀多少。更何况,山下还有许多无辜百姓,弄不好都要受此事牵连,便都是他的罪过。
长此下去,必有灾厄。
道荣嘱咐了袁峰几句,便也起身离开,留下袁峰一个人在庭院里心绪不宁。
“抓他有什么用……罚他又有什么用……”他焦虑地喃喃自语道,“他生了病,应当治病,从根源处治好了他才一劳永逸……”
就没个人能治好他吗?袁峰记得自己曾问过寺里的师兄弟。
可他们都说,他这是心病,自己不悟便没得治。
心病还得心药医。但有果必有因,若不从根源处将此心断绝,何谈开悟。袁峰想到这里,忍不住唉声叹气。他觉得惆怅,但自己又无能为力。
踌躇之间,夜幕已至。他彷徨甚久,觉得还是先回僧僚去。道荣既不许他出门,就一定有其道理,更何况唐糠裳也反复劝说……如今想来还是听他们的话为上。
他想着,就立即穿好僧鞋,关了门快步朝禅房走去。
就在他快到寺院偏门时,忽然看到远处亮起了一排排的火焰。那些火焰起先聚在一处,接着慢慢开始分散开围住了寺院,火光亮得仿佛能映红天际。
等他们渐渐靠近了,袁峰才看清原来是一群人举着火把而来。他吓了一跳,心说这些人要火烧少林寺不成?这也忒大胆了!
几乎想也不想。他立刻翻身跃上房顶,在上面飞快地朝钟楼跑,想去撞钟提醒寺内诸人。
但接着他就发现是自己想多了,那些点火把的人竟都是和尚。
袁峰停在楼顶上,半跪下来俯瞰整座寺院。他看到那群和尚队列整齐,训练有素,一入寺就迅速散开,保持着相同距离,很快地一字排开。那些火把停停走走,不一会就遍布了整座少林寺。
那些人皆在有拱门的地方镇守或停驻,笔直地举着火把站立在墙壁下,似乎把出入少林的路都堵死了。
寺内瞬间灯火通明。接着,袁峰就看到有人靠近了钟楼,撞响了少林寺的大钟。钟罄声慨然长鸣,三响过后,寺院就有了骚动。
原本在休憩的和尚们纷纷爬起来,鱼贯而出。有的袈裟都未系好,就加快脚步赶向大雄宝殿,显然都知道出了大事。
袁峰的心里骤然翻涌出一股不详之感。他翻身跳下房檐,也朝着大殿跑过去。
火光照映下的少林寺,在夜晚中显得有些阴郁。大雄宝殿外站立着无数训练有素的武僧。其他的沙弥和小和尚都站在殿前面面相觑,却无人敢多发一言。
当袁锋大轻功落在殿外的时候,他内心的不安感达到了顶峰。他看到殿门逐渐打开,年迈的方丈出现在了台阶上。他缓步踏出,站立在殿前,又徐徐停下。
下面的僧人们心生疑惑,但鸦雀无声。一片寂静中,有个武僧快步行来,朝殿前走去。
经过袁峰身边时,袁峰认出了他的脸,竟然是洞窟前的守卫僧。
那守卫僧来到台阶下,半跪在地,朝方丈起手行礼。
“方丈,弟子有事禀报。”那守卫僧道,“无云挣断了锁链,乘我等不备,望风而逃。弟子看守不利,请方丈责罚!”
此话一出,在场之人皆惊。众人皆看向方丈,等候他之处置。
方丈却摇头叹息。
“事已至此,何谈责罚与否。所有人等,速去寻他。”他对众人道,“若寻得到便罢,若寻不到,只怕江湖上又是一场腥风血雨。”
顷刻间,全寺的僧人便立即四散寻找。袁峰混在其中,却满心焦虑。他不知是何滋味,慌不择路,竟朝后殿而去,与僧众行了相反之路。
他脚步十分沉重,一步一步拖沓不已。那后殿鲜有人去,夜晚又凉风习习,吹得他瑟瑟发抖。
袁峰哪里知道无云在不在这里。他分明是慌了,又有些害怕,才走到了这里来。
而这里正是他先前最恐惧时的躲避之处。
但是他的脚就像不听使唤一眼挪动着。好容易来到房门口,他抖着手去拉门栓,准备推门而入。
可他试了几次,不知是何缘故,怎么样都开不了。
“怎么回事……”他诧异道,“先前……先前还能进去……”
“师弟。”
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背后响了起来,低沉嘶哑,夹杂着一股寒意。
袁峰毫无防备,吓得一个转身,随即向后撞在了门上。因为他定睛看时,发现来人正是……无云。
他居然……就在寺里,就在这座佛殿附近。
自己这可真是中了头彩。
“师兄?”袁峰吓得脸色煞白,“你怎么在这?整个寺庙都在找你——”
他忽然顿住了,因为无云朝他缓缓走了过来。四周空无一人,僧众都去林中搜寻了,无人以为……他会去后殿。
袁峰看着他越走越近,一股血腥气铺面而来。随着他的脚迈上台阶,袁峰看到他的身上血迹斑斑,手上,脸上,皆鲜红一片。可他脸上却带着笑,面容极为扭曲,看起来神智并不清晰。
“师弟……”
他说着,朝袁峰越靠越近。随后他伸出两只鲜血淋漓的手,砰地一声按在了袁峰的头颅两侧。
竟把他抵在了后殿的正门上。
无云的双眼泛着红光,像头窥见猎物的饿狼,既兴奋又饥渴。
“你要去哪?”他轻声问。
“我要去……要去找你……”袁峰吓得话都说不利落起来,“师兄……我……我……你还好吗……”
无云却朝他压了下来。他本就比袁峰要高,这一下便是将他压在了门上。
他微笑着,凑近袁峰的耳朵,声音又低又哑,听得袁峰忍不住发起了抖。
“为什么?”他问。
袁峰动弹不得,伸手想推他,却根本推不动。他不是这个人的对手,总觉得今夜会被他掐死在这地方。
“你又去杀人了是吗?”他有些绝望地问,“师兄,到底你为什么病了?你的病又什么时候才能好呢?”
“不知道。”无云说着,直起身,将一只染着血的手向上,竟真的掐住了他的脖颈,“你说呢?”
袁峰急忙去抓他的手,却觉得喉咙一紧,鼻子也开始发涩。无云一直在笑,手上却渐渐用力,掐得他喘不过气来,喉咙里发出了咯吱声。
他觉得师兄疯了,是真的疯了。他只要想杀人,大约是不会有例外的。也包括自己。
不过也很可笑,自己跟他又有什么关系。在意来得莫名其妙,虚假得无人相信。
无云手上的力道越来越狠,掐得袁峰眼前渐渐模糊起来。他伸手去抓无云的肩膀,捏到他那结实的肌肉,却已经逐渐使不上劲。
最后他的手落了下来,垂在了体侧,摇晃着不动了。
失去意识前,袁峰忽然觉得唐糠裳说得对。
自己就是个作死的。也怪不得旁人。
作者有话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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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6章 破光-血灾