袁峰的算盘打得很好。他以为这个天策这回肯定躲不开,怎么样也要回自己一句话了。
再不济……也要报一下自己名姓吧。难不成……真不会说话?
他这边算计得风生水起,孰料对方闻言,却直接转过身,将手中鱼食系数倒在了袁峰掌心。
整个过程自然流畅得好像袁峰是他的一个老朋友。
袁峰当场就惊呆了。
这不按套路出牌,比视而不见还闹心。现在自己握着一把鱼食,扔也不是还回去也不是,只能站在桥上,硬着头皮往水里丢。
那些金鱼看到鱼食撒下来,欢脱地游动着争相抢食。袁峰偷眼看着那个天策,却见对方只是低头望着水中游鱼,很是专心致志。
两个人都不说话,袁峰觉得气氛十分尴尬。那个天策看样子是不会主动开口的,只能由自己来引出话题了。于是袁峰清了清嗓子,寻思着这种时候说点什么好。
“我觉得咱们俩挺有缘分的。”他一开口就后悔了,“今夜月色不错……那个……我的意思是你是我的救命恩人……”
他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。这都什么跟什么,说出去的话还不如不说。他觉得丢死个人,幸亏天黑,看不出来他脸都憋红了。
那个天策却似乎一点都没注意他。他在桥上站了一会,突然转身,朝着另一面桥头走过去了。
袁峰一看他又要走,当时就急了。他赶紧伸手去抓那天策,但想起先前曾被他甩开,于是手一转拍在了对方肩膀上。那天策停下了脚步,微微侧过头,一副你有什么事的样子。
不能放他走。袁峰想。这一回要是又让他跑了,自己就打脸了。
“我梦见你了。”他对那人胡诌道,“我梦见你要跳崖,想把你拦住……但是好像你听不到。”
那天策对他的话无动于衷。袁峰以为他铁了心要走,却没想到他竟慢慢回过身来,朝向了自己。
袁峰以为他要说什么话,但是这人还是一言不发。他这副鬼样子,搞得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。
得想点什么暖暖场子……
“你……你……你叫什么?”袁峰突然灵光一闪,“敢问这位侠士尊姓大名?”
那个人没有回答,袁峰也做好了他沉默到底的心理准备。就在他心底乱成一锅粥的时候,他突然听到对方开口了,声音很低,十分冷清,莫名让他觉得有些胆颤。
“你是谁?”那天策问。
老天开眼,终于说话了。但是为什么第一句话是这个?!
“我——我是——你不记得我了?”袁峰结巴道。
“白骨……有何分别?”那天策又问。
他似乎很久没开口了,甚至没办法好好组织语言。
那人提到白骨,袁峰才想起来先前所猜测的白骨观。但他不太相信这个人看什么都是白骨,如果真是这样,恐怕是他故意为之吧。
“你救过我……在巷子里,洛阳。”他比划着道,“还有一次你在少林撞钟,我拉住你,你把我甩开了。还有我们——”
“是你。”那天策道,“你是谁?”
袁峰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。你都想起来了,还不知道我是谁吗?
“我叫袁峰,法号玄寂,是个和尚。”他努力耐心地解释道。
那天策看了看他,又不说话了。袁峰觉得这个人八成是有病,隐约有些后悔同他搭讪。还不如当做没见过,反正他也不认识自己。
“既然这样……就算了吧。”他叹口气,“我就先回去了,你也……早点休息……”
他觉得没话说了,还是离开为上。谁知他刚走了一步,手臂就被人拉住了。袁峰回过头,看到那个天策站在后面盯着自己,眼神十分专注。
“……什么事?”这回轮到袁峰诧异了,“这位大侠,此举何意?”
那个人还是不说话。良久后,他又放开了袁峰。这一次他没有再停顿,直接转身离开,走下了石桥。白色的身影再一次消失在了袁峰的视线里。
袁峰呆呆地愣在原地,很久都没缓过神来。他觉得有病,不是那个人有病就是自己有病,而且病得不清。
“这什么人啊……”他愤怒地自言自语道,“下次看到你……鬼才会跟你说话……”
“真的?”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冒出来,把他吓得差点跪下,“你在这说,他在那里捧。在下以为,你们倒还般配。”
袁峰立刻转头,发现那个好几日前坐在屋檐上的唐门男子,此刻悄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背后。那人抱着手臂,靠在石桥的扶手上,笑得一脸诡谲。
“大师夜安,在下有礼了。”他随意地抱了抱拳的,看上去毫无诚意。
“你是什么人?”袁峰防备道,“你想做什么?你是谁?”
“这些话,只怕你也问过那个天策吧?”那唐门笑道,“至于我啊,我是来赏鱼的。”
“……我只是随便问问,你不愿意回答我也不勉强。”袁峰对他疑心顿起,觉得自己还是走为上,“阁下慢慢赏鱼吧,我告辞了。”
“别急着走啊。”那唐门笑道,“你就不想,知道那个人叫什么?”
“这么说来你知道?”袁峰一下子就来了兴致,“那这样,你要是知道就告诉我,只要你告诉我,我手里这些鱼食就都是你的。”
他还剩了点渣子没有喂完,直接将手伸向那唐门。
“这就不必了,太贵重了。”唐门推开了他的手,“告诉你也无法。那个人姓薛,名九霄。不过……”
“不过什么?”
“不过,”那唐门笑着,看了看白衣人离开的方向,“他应当已经死了才对。”
“死了?”袁峰一脸震惊,“胡说八道!他有血有肉的!”
“不信你去隐元会问问,或是找洛阳城里上了年纪的人打听。他们都知道薛九霄早就死了。三十几年前,被人毒杀在枫华谷。”唐门对他道,“这个人当年可是有名得很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?”袁峰狐疑地看着他,“你在跟踪他?”
“话别说得这么难听,我只是在观察他。”那唐门若有所思,“早该是个死人了,如今却好端端地出现在闹市,像个恶鬼一样……此事太蹊跷了。”
袁峰觉得脖颈发凉。这唐门哪里是跟踪那个天策,分明是在监视他。
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他问。
“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死而复生的。”唐门饶有兴趣道,“不过这与你倒是没什么关系。我告诉你他是谁,只是想卖你个人情。”
“卖我人情?”袁峰更疑惑了,“我有什么人情可卖?”
那唐门忽然盯住了他。他眼神十分诡异,唇角却带着笑,好像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。
——是东西。而不是人。
“你的命很值钱,你知道吗?”他轻声道。
袁峰吞了口唾液。
此时月黑天高,阴风阵阵。大雄宝殿外寂静无人,脚下的金鱼池一潭死水,简直是最好的杀人时机。
他恐惧地看着面前的唐门,觉得这人比那个天策更像个恶鬼,从头到脚都透着血腥味。
“你跟我说这么多干什么,你是不是想杀我灭口?”袁峰忽然下意识地后退,准备见势不妙就大吼救命,“我告诉你,这可是在少林!”
那唐门懒懒地椅着石桥望柱,意味深长地望着他笑。
“你的人情也很值钱。”他对袁峰道,“我不着急,我有的是耐心。”
一边说着,一边直起身体,朝袁峰靠近几步,忽然在他眼前消失了。
袁峰只觉得背后一冷,有人站在他身后,贴近了他的耳朵。
“我等着你还人情那天。”那人在他耳边轻声道。
再回头时,身后已空无一人。
袁峰被吓得魂不守舍,摇摇晃晃地走回了僧僚,一头倒在了床榻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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袁峰在那夜做了个梦。他梦见了那个白衣的天策,独自一个人站在悬崖边,远处是一望无垠的沙漠和干涸的沙枣树林。虽看不到他的脸,却能感觉到他于此世并不留恋,似乎已了无生趣。
他觉得这个天策想不开要跳下去,于是就在后面喊他快留步别做傻事!可不管他怎么喊,那个天策都对他的话无动于衷。
他就那样沉默地伫立着,像是一具无魂无魄的悬丝傀儡。
袁峰毕竟是个心善之人,他急忙伸手去拉对方,谁知手却从那人身体中穿过,抓了个空。
他一下子就被吓醒了。
袁峰喘着气,迷迷糊糊地坐起来,觉得想睡又不敢睡。天还未亮,隐约之间,他感觉好像有人在黑暗中盯着他看。
大概是幻觉吧。他迷迷糊糊地想着,算了,怕什么,反正自己身边有的是高手,来的就是安禄山也不用怕。不过一个会跳胡旋舞的胖子罢了。
他给自己打了打气,重新倒下去昏昏沉沉地睡着了。
这一觉睡得倒是安稳多了,也将昨夜的梦和醒来之事忘得干干净净。
这日天气甚好,若不找些事做,实在可惜。袁峰磨蹭了半日,终于收拾好出了门。他去厨房拿了一个包子,就去芋头处报名干活。
今日的任务都有些远。放生,抄写碑文,还有下山化缘。好在袁峰也算是轻车熟路,咬着包子一路风驰电掣,直奔目的地而去。
前两个都还好说,第三个却要费点时间。袁峰放完了小龟,送还了手抄碑文,就托钵前去齐华村化缘。一路上他都在想如何跟那些乡亲讨饭,在山路上反复推演,试了无数遍。
大约是他太过专心,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走错了路,沿着山路岔口偏离正道,不知走到哪里去了。
这地方林子茂盛,路却越来越窄,不像是常有人来之处。袁峰越走越觉得不对,终于回过神来,停下脚步四处张望。
可不得了了……这哪里是齐华村。他急得咬自己的手指,怕不是走到野猪林来了……
这地方倭寇甚多,不是一番队就是五番队,还有个啥啥太郎还是什么的土肥圆在此地出没。他那些手下一个个也都难看得很,搞不好还有叫什么松下智子,大胖肚子的。不成,得赶紧回去,毕竟那些倭寇的刀肯定不是用来削苹果皮的。
袁峰持着钵盂,转身就要离开。就在这时,只听身后传来一声野郎,显然是有人命令他转过头来。
不好,大胖肚子出现了!
袁峰立刻举起手,缓慢地转过身。果不其然一个倭寇持着刀恶狠狠地指着他,一副要把他劈成八块的歹毒样。
这可真是……同为东瀛人,怎么道荣师兄就文质彬彬,这些人就这么凶神恶煞呢?果然是相由心生。
“对不起,打扰了。”袁峰鞠了一躬道,“我没钱,也没色。只有一个钵盂,您要就拿去。”
“山田荣道在哪!”那个倭人持着一口东瀛腔对他吼道,“说出他下落来!否则我砍了你为我兄弟偿命!”
袁峰觉得他唾沫星子都快喷自己脸上了,还不敢用手擦一下。
“山田荣道是谁?”他小声问,“我不认识这个人……”
“混蛋!不要装蒜!”那倭寇一把将刀夹在了他脖子上,“老子这就送你去黄泉国!”
眼看着他就要割断自己的脖子,袁峰忍不住大叫了两声,还想与他再谈。然而却听咔嚓一声,那把刀忽然断成了两截,咣地一下掉在了地上。
旁边隐约有檀香味传来。只见一个黑衣僧人出现在身后,正冷冷地盯着那倭寇看。
[我不想杀你。]他用东瀛话道,[滚回去。]
那倭寇怒不可遏地看着他,却不敢轻举妄动。袁峰一见他就欣喜若狂,扑上去一把抱住了他。
“啊啊!师兄啊!”他激动道,“救命的来了!”
“好了,走吧走吧。”道荣拍了拍他的后背,“亏得我在此地巡逻,否则你这条命也不知道还在不在。”
袁峰嬉皮笑脸地感谢,扯着他的衣袖同他一道离开。身后那倭寇看着关系甚好的两人,眼神却逐渐阴狠起来。
他弯下腰,悄悄地拾起地上的断刀,握紧了刀把。
袁峰正同道荣说着话,发觉他今日背了两把刀,一黑一白,黑上白下,正是江湖上流传甚广的……
“黄泉不知名?”他惊讶道,“师兄你居然有这两把刀?”
“随身带着,撑撑场面。”道荣笑了,“有时忘记带棍棒,只能先拿它应对下。”
“师兄一看就是拳脚功夫甚好,赤手空拳也不再话下。”
“这可说不准。”道荣笑着,将手握在了把手上,“万一有想早日超生的,我也要送他们黄泉一程。”
特别是指了路却不走的家伙。
袁峰忽然感觉背后一股杀气袭来,急忙转头,只见那倭寇持着一把短刀直刺向他门面。他心中一寒,觉得必死无疑,瞳孔已是骤然缩小了。
然而就在此刻,道荣猛地拔出了一把黑刀,极快地在手上旋转,瞬间便从那倭寇身边掠过。
[一刀流·居合。]他轻声道。
袁峰根本就没看清道荣是怎么出刀的。他只见那刀转着,又被他收入了刀鞘。合上一刻,那倭寇已血溅三尺,命丧当场,胸口被划了一个巨大的十字。
他喉咙蠕动了一下。
道荣转过身来,一言不发地朝他靠近。他没有理会那个倭寇的尸体,而是拉着袁峰朝来时路去了。
“走吧。”他对袁峰道,“我陪你去化缘。”
山下不太平,还是早些回寺里得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