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原有说法,立秋之后,处处有阴气。而到了秋分那日,唐凰冀就开始不舒服了。
他吃不下饭,浑身发冷,总是见神见鬼的,老说屋子外面有人影。
西域那边经常祭祀鬼神,有巫祝祈福消灾。乌罗刹虽然不信这东西,但还是让唐魈去镇上看看,有没有巫祝巫医一类的人物。
唐魈去了半日,带回来一个打卦算命的老头。那老头绕着唐凰冀走了一圈,又仔细看了看他,摸着胡子不住地摇头。
“这个人看着魂魄不全啊。”
他问了唐凰冀的生辰八字,又看了看唐魈和乌罗刹。那两个人都在盯着他看。
“今年没什么大碍,给他立筷子驱驱邪就好了。”打卦人道,“明年看着不太好,得小心应对。”
他说着,抬起手指了指唐魈。
“这孩子命格特殊,明年不适宜留在你身边,送到远些的地方,拜个名师多多修炼吧,过了明年就没事了。”
唐凰冀敷衍着点头。虽然他根本没当一回事。
那打卦人又看了看乌罗刹,还有他左手的掌纹。过了一会,唐凰冀看到他明显出了一身冷汗。
“阁下是西域人吧?过几年会再回西域去的。”
“我不打算回去。”乌罗刹却道,“还有别的吗?”
打卦人沉默着,又转头看了看唐凰冀。
“明年不要离开此人身边。”他指着乌罗刹对唐凰冀说,“与他在一处,可化解灾厄。”
“他能化解灾厄?”唐凰冀笑了,“他就是灾厄。”
乌罗刹也笑。他给了那人一袋银子,而后让唐魈送他出去。
唐魈离开前,乌罗刹对他使了个眼色。唐魈会意,点点头便走了。
看那人远去,唐凰冀却对他的话嗤之以鼻,完全不信。
“这些事你也信。”他道,“根本都是骗人的。”
还待在他身边能化解灾厄,无稽之谈。
乌罗刹却吹着口哨,拿来碗和筷子,照着那个人说的方法,将筷子立在水中,给唐凰冀喊魂。
“小凤凰,小凤凰。”
他立得并不成成功,还是唐凰冀自己亲自动手,筷子才啪地一声立住了。
“这些都是小把戏而已。”他道,“早知如此,我自己就会,何苦再问人。”
乌罗刹将手搭在他肩膀上,拽过来继续为他喊魂。
而唐魈则一路送那先生去镇上。等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时,他便停了下来。
“我有些事,想请教先生。”
“小友请讲。”
“方才看先生欲言又止,我想问问先生还看出什么来了?麻烦不吝告知。”
越详细越好。
那算卦人转过身,摸了摸自己的胡子,却忽然笑了。
“我若是三缄其口,是不是小友就要在这把我杀掉?”
“先生多虑了。”唐魈道,“并无此意。”
那先生大笑起来。之后他拄着黄幡,给唐魈看上面的阴阳八卦。
“令尊八字日坐正官,身旺,当娶貌美贤淑之妻,膝下一子,可成气候。”他道,“但其官杀旺无制,身旺无依,乃短命之相,且必为利斧钢刀所戕。”
“什么?”
“他论理,不该活过二十五岁的。”
那个西域人,为鬼气夺舍婴尸而生,游荡四方,不受天地所管。他虽倒行逆施,目无纲常,但极冲那短命之人命格,反而暂时使他避开了短命之相。
“但想来,多活这十几年,他必然生不如死。”
“的确如此。”
“令尊若离开此鬼,必寿尽而命终。若不离开,熬过明年,可得长寿。”
“还会生不如死吗?”
“不会。此鬼视他为魂,必呵护有加。”
“我呢?”唐魈问,“明年让我去远学,是因为我克了他吗?”
他问的很直接。那先生又笑了,拍拍唐魈的肩膀。
“相克只在一时,不在一世。善待于他,诸事顺遂。”
唐魈回来之后,避开唐凰冀,悄悄将这些话转述给了乌罗刹。
“这事不算也能知道。”乌罗刹很不在意,“若不是我看中了他,他早就死了。”
“父亲……”
“可惜小凤凰可不这么觉得。搞不好,他巴不得自己短命,就横死在大漠才好。”
“他不能死。”唐魈立即道,“不行。”
“那江湖骗子不是说了吗,善待他。”乌罗刹笑道,“他舒服了,痛快了,开心了,不就愿意待在我们身边了。”
“您做得到吗?”
“做不到。”
“父亲——”
“那骗子你怎么处置了?”
“放他走了。”
“傻啊。”乌罗刹拍了他一下,“你应该杀了他。”
再埋到乱葬岗去,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才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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喊了魂之后,唐凰冀的状态好了很多。唐魈买了些温补的汤药给他喝,喝完了还会给他一颗松子糖。
唐凰冀很高兴。他吃着糖,觉得甜丝丝的。而那两个人对他也都照顾起来。
房门外面有马蜂筑巢。他带着唐魈去除峰,为了护唐魈手被蛰了一下,但也拿到了一整个蜂巢。唐凰冀将马蜂的毒针去除,敷了药,看着唐魈将蜂巢放在木盆里汲取蜂蜜。
那蜜是金色的,看着质地极好。唐魈用食指沾了一下,尝尝味道。
“好吃吗?”
“好吃,像是槐花蜜。”
唐凰冀拿起一块蜂巢,仰头放进嘴里嚼着。蜂蜜滴落在他的下巴上,又顺着下颔线流到脖颈,他急忙拿帕子擦拭。
而这一幕就被乌罗刹看在眼里。他忍不住赞叹了一声。
也不顾唐魈在场,他直接走过来,拽住唐凰冀的手腕,直接咬在他沾了蜜的脖颈上,又被他一把推开。
“胡闹!”
胡闹又如何。入夜的时候,他被乌罗刹按住,将蜂蜜抹在他脖子上。
“好甜啊。”
那家伙又找到了新的乐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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身体不适那几日,唐凰冀忽然开始反复梦见从前的旧事。他梦见自己身在地牢,四面皆是囚笼,而这让他十分恐慌。
随后他看到另一个自己被锁链吊着,浑身是血,气息奄奄。头发乱蓬蓬垂下来,上面还沾着血痂。
“小蝙蝠。”
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。唐凰冀猛地睁开眼,发现被吊着的人是自己。而那个男子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过来,异邦的黄金挂饰在他身上叮当作响。
“还活着啊。”
确实还活着。唐凰冀抓紧铁链,怒目圆睁,他想挣脱但无用。
“妖魔!”
“骂得真好听。”
对方来到他身边,心满意足地嗅着他的血腥气。唐凰冀低下头,看到他手里握着一捆木签,每一个都是尖头。
“你想干什么……”
“你说呢?”
那人对他动手了。挣扎之中,腰上的衣料被撕开,而那个人抓着那捆厚厚的签子,猛地扎到了他的腰上。
“啊啊啊啊——”
惨叫声撕心裂肺,不过它们只是刺破了皮肉,没有伤及经络,但却钻心地疼。
“好听,再大声点。”
“你会下地狱的!”
唐凰冀对他吼着,眼珠充血,声嘶力竭。
“你会下地狱的!乌罗刹!”
唐凰冀猛地一抖,从噩梦中惊醒,浑身是汗。一转头,却看到乌罗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,正盯着自己笑。
“做什么梦了,吓成这样?”
他将手伸过去,却被唐凰冀一把打开。
“你会下地狱的。”
“那你陪我去吗?”
唐凰冀沉默了。他忽然意识到,原来哪怕逃到地狱也逃不掉他的掌心。
“还不如那时候就死了。”
“你看,你又来了。”
情绪一会好一会坏的,比任何人都更喜怒无常。
“我撑着这口气,不是为我自己。”
“你说过很多遍了。”
“你会下地狱的,乌罗刹。”
他向后倒了下去,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揽住。乌罗刹扶着他,坐在他身后,让他靠着自己,拿过了一颗松子糖。
“乖一点,小凤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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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凤凰亲启:
我不会下地狱的。我死后就一无所有了,只会化作大漠的一片黄沙。
陆云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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乌罗刹开始越来越多地依偎在唐凰冀身边睡觉,像只饱了就犯困的猫。
唐凰冀也会盯着他看,却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,或者在想什么。他觉得自己的存在有些时候很不真实,所以他会看着乌罗刹,看很长时间。
唐魈很自觉地不刻意靠近他,害怕自己真的克了他的命格。没人希望失去他,连想一下都痛得揪心。
他在院子里练箭法,却始终扎不中靶心。不知道是自己的手艺生疏,还是心有旁骛。
也不知练了多久,最后唐魈放下弓,摇了摇头。但这时他忽然发觉旁边有人,转头一看,居然是乌罗刹抱着胳膊靠在门边,正望着他笑。
“我教教你吧。”
他来到唐魈身后,手捏着他的腰,慢慢让他转身,之后握住唐魈的两只手,把着他张弓搭箭。
“腰要这样……站稳,抓稳,”乌罗刹在他背后道,“看,这样松手。”
砰地一声,箭矢正中红心,靶子前后摇晃起来。
唐魈很高兴,他想自己再试试,却发现乌罗刹并没有放开他。
他有些疑惑,转头却看看乌罗刹正在侧头看他。
“你长得真像小凤凰啊。”
“是吗?”另一个声音道。
唐凰冀出现在门边,靠着门框,冲乌罗刹笑。后者耸肩,放开了唐魈,让他自己去练习。
乌罗刹来到唐凰冀旁边,和他一道远远看着唐魈。他啧啧了一声。
“小凤凰,阿魈真的好像你啊。”
“是啊,只可惜……跟你是一路性子的。”
这不是件好事。
梧桐叶枯黄而落下,飘得满院子都是。唐凰冀在无人时来到唐魈身边,亲自教他怎么使用机关。
“别在我不在的时候老是去找他,别学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武学和技法。”
“怎么了?”
“听话。”
“……是,父亲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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虽然唐凰冀不信那个算命人说的话,但他还是打算送唐魈去远学。思前想后,他写了信给先前那位万花大夫音长风,想让他教授唐魈医术。
他若答允,过些时日便亲自登门造访。
之后唐凰冀开始收拾行李,打算叫上那父子二人,一同出去逛逛。
“想去哪?”乌罗刹问。
“哪里都行,阿魈没去过的地方,都带他去看看。”唐凰冀道,“苍山洱海,苗疆,扬州,洛阳……”
“好啊。”
不过三个人一走,这院子就会空下来,恐怕危险。但唐凰冀早有准备。
“阿魈,过来,教你做机关。”
唐门的机关,个个精妙无双。唐凰冀带着他将地砖挖开,按照设计图纸一点点在地下缜密布局,将院子布置成了一座易守难攻之地。
“好好记住这些机栝的原理和走向。”
这是唐凰冀引以为傲的本钱。唐魈第一次接触如此复杂的设计,竟全是他一个人研究出来的,不由得对他佩服至极。
他如饥似渴地学着,汲取父亲的经验和策略,再归纳为自己所用。之后唐凰冀又将那些地砖一一复原。但它们不再是普通的铺路石,而且一块块阵法开关。
为了测试机关阵的威力,唐凰冀在不告知乌罗刹的前提下请他入内。乌罗刹一踏入地面,登时硝烟满院,无数机关瞬发。他四处躲避,左右开弓,到哪里都被袭击,饶是他身手奇佳,也被此物所震慑。
“你这是谋杀亲夫啊。”
最后他终于落在生门上,仍旧没堪破阵法。但是他叹为观止。
更绝的是,那些机关能够自行复原,利用装配的磁铁捡回掉落的武器,再度隐匿。
“阿魈,这是小凤凰的手笔?”
“对。”
“妙啊。”
乌罗刹在唐凰冀的后腰下拍了一巴掌,被他恼火地踹到了一边。
“别动手动脚!”
“还有吗?”乌罗刹很兴奋,“再让我看看。”
唐凰冀朝旁边一指。只见两个机甲龙正站在院子里,一个个威严而凶猛。
他打算让这两个东西在院子里巡逻。如此,就可保万无一失了。
冬天来临前,所有的机关都已竣工。而唐凰冀也买来了一辆宽敞的马车,将一应物件都放了进去。
离开前,他雇佣了一名老者看顾庭院,让他住在外面的耳房里,一应炊具都有,但不可深入院中。
“我们走吧。横竖几个月也就回来了。”
唐凰冀将唐魈推进马车,而命令乌罗刹去当车夫,驾驭那几匹烈马。
那几个月的时光,后来在唐魈回忆起来,仍然是最快乐的日子之一。即便如今他也难以忘却。
父亲的手是暖的,自虚空伸过来握住自己的手,又慢慢松开,回到了虚空中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