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秋的时候,金黄的麦穗开始成熟,摇曳在麦田里散发着阵阵香气。唐凰冀收集了一些麦子壳,给唐魈做了一个枕头,送给他睡过这个冬天。
唐魈十五岁了,模样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。唐凰冀很难不喜欢他,或许是因为他未来的路比自己更长。
他摸着唐魈的脸,为他披上了一件衣服。
乌罗刹回来时,看到唐凰冀躺在院子里的吊床上。他一只手枕在头颅下,另一只手放在胸口,手里还抓着一卷竹简。
大约是看困了,就这样睡着了。
他的面颊被风吹得有些冷,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梦,只是看起来很孤独。
千机匣就立在旁边的树下。亭亭如盖的树叶将他包裹在影子里,如同一首不知署名的诗。
直到风将泛黄的枯叶吹拂到他身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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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恨过他吗?”
唐魈曾经在树下这样问他。唐凰冀盘膝坐着,雕琢着机关,轻轻应了一声。
“恨过。”他道,“不过不是为我自己。”
自己那时不过一个俘虏,俘虏能有什么好下场。如果换个位置,或许唐凰冀也会对失败者刑具加身,残酷不仁地审讯。
所以他没有怨天尤人。到底是自己时运不济,实力有失,一朝成为阶下囚,无话可说。当时心愿唯有一死而已。
“他对你的想法……你知道吗?”唐魈问。
“我知道。”
怎么可能不知道。他看自己的眼神都跟别人不一样,再怎么折磨自己,也没弄坏自己的脸。
唐凰冀对此感到恐惧。因此他故意无数次激怒乌罗刹,以求速死。
可那一日,他还是闯入了自己的地牢。一身微醺的酒气,强行占有了想得到的东西。
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已经无人的牢狱里。微光透过岩壁上的小孔投在地上。那时候的唐凰冀,干净的像一张竹絮新做的宣纸,就这么被他毁坏,染得墨渍到处都是。
唐凰冀没有把这些事告诉唐魈。那时候自己太年轻了,不懂得自保。否则的话,或许还有更好的方法来应对一切。
而乌罗刹那个人更奇怪。他要得到一件东西,就只要这件东西,无所谓它曾经属于谁,或者它的本心在哪里。
唐凰冀不爱他,连一丝情愫都没有。可他好像也不十分在意。
“为什么不离开他?”唐魈问。
“为什么啊……”
从前走不了,不得不依附他活下去。但现在可以离开了。
唐凰冀沉思着,继续雕刻着手上的机关。他在做的是一只蝴蝶,翅膀打磨得很薄很薄。
“两个原因。第一,我逃不掉。无论我去哪,他都能找到我,远不如待在这,反而更自由。”他道,“再一个……我曾经答应过他,只要他救你,我什么都愿意做。”
做人总要言而有信吧。即便是对那种人。
“要我帮你逃走吗?”唐魈问。
“你会跟我一起走吗?”
“我不会。”
“那我没有理由离开。”
你留下来,我就会留下。
唐凰冀放下刻刀,摊开手掌,徐徐放飞那只机关蝴蝶。他仰头看着它在暖阳中挥动翅膀,上下飞舞着,发出簌簌声响。
“不过,如果你跟我走的话……”
然后呢,丢下那只怪物,眼见着招来不可预期的后果。
除非能杀了他。若是杀不了他,一切便都是徒劳。
唐凰冀盯着蝴蝶看,半空忽然伸过来一只手,轻轻捉住了机关蝴蝶。那手上戴着黑色的手套,有人半跪下来,从背后拥住了他。
“打算去哪?”乌罗刹贴着他的耳朵问。
“哪也不去。”
与其担惊受怕,东躲西藏的过日子,不如就待在你身边。你愿意建造一个铁牢一样的宫殿,我也愿意待在里面,反而相安无事,甚至或许更自在。
“只要你不要求得太多,云归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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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段时间,成都镇忽然出了许多起伤人事件,手段十分残酷。一时间弄得人心惶惶。
据说有个红发的明教夜归时被一道无形的人影砍伤。幸亏有人及时协助,否则轻则后半生尽废,重则命丧当场。
出手救人的是个唐门,眼神很锐利,出手极为利落。之后便不见踪影。
“你到底想做什么?”
唐凰冀将乌罗刹抵在巷子里,千机匣对准他的脖颈,那眼神让人不寒而栗。
“你觉得我想做什么?”乌罗刹反问。
“我警告你,给我听清楚。”唐凰冀盯着他道,“我留下来,愿意陪你已经是极限了,我也算让你尽兴了,别再干涉无关紧要的事!”
“好啊。”
乌罗刹靠近他的脖颈,一边嗅着他的味道一边亲吻他的脖子。手也抬起来搂紧了他的腰。
唐凰冀沉默着,觉得或许……该找些事做,无论他或是自己。
[或者就杀掉这个人。]
他抱着乌罗刹,眼神却越来越冷。
唐凰冀去了集市,买回来一包河豚子。傍晚的时候,他亲自做了一道牛肝菌焖饭,还炒了新鲜的鸡枞菌,放在了桌子上。
他在鸡枞菌里加了些见手青,而将河豚子碾碎了和米饭一同蒸熟。饭菜很香,掀开盖子的时候,满屋子都闻得到。
唐凰冀盛了饭,放在乌罗刹和唐魈面前。他给自己也盛了一碗,看着那两个人大口吃着,也用筷子夹起了一块饭团。
那一刻他想起了十几年前那冰冷的地牢。冷水混着血水滴落在地上,而他被吊着,想要解脱,又不能解脱。
乌罗刹已经吃了半碗饭。唐凰冀张开口,也将食物送进了嘴里。
但在这时,乌罗刹忽然抬手,打掉了他的筷子。
“你下毒也罢了,怎么还自己吃?”他笑道,“真想跟我一起死?”
坐在他对面的唐魈听得一愣,他有些诧异地看着乌罗刹,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。
“你误会了。”唐凰冀却道,“只是你总说阿魈百毒不侵,所以我想试试看。”
乌罗刹没再做声。他放下碗筷,过了一会,忽然掐住了自己的喉咙。
那些东西的毒性在发作。但唐凰冀没有任何反应,因为他觉得那家伙像是装的。
乌罗刹倒在了地上,手指在微微抽搐。唐魈急忙过去查看,随后发觉他是真的中毒了。
“父亲!”
他焦急地喊了唐凰冀一声。这一声让他瞬间回神,猛地站起来,扯住乌罗刹的手腕就带着他去外面催吐,接着运功将他体内的毒素逼出来。
乌罗刹吐了一口血,总算是缓过来了。他擦了擦嘴角,还有点意外。
“怎么,又不要我死了?”
“你不是说没人能杀的了你。”
“是啊,除非我自己愿意。”乌罗刹冲他一笑。
一嗅就知道饭菜全是剧毒。但既然小凤凰痛下杀手,不然就成全他一下。
“为什么?”
“哪有为什么。”乌罗刹耸肩,“大概就是活得没趣儿了,干脆去当个鬼耍耍。”
倒是你啊,下都下手了,怎么还救人呢?
“怕你真的死了,变成厉鬼,日日夜夜缠着我。”唐凰冀道,“或许比现在更可怕。”
“好巧,我真就是这么打算的。”
唐凰冀走回去,打算处理掉那些饭菜。但他却看到唐魈坐在桌边,用力地咀嚼着,将那些食物全部吃了下去。
“你——”
唐魈不敢不吃。他想起了年幼的时候,父亲递给自己小鱼干。他如果不吃,受惩罚的就是唐凰冀。
他觉得反过来也是一样。
唐凰冀发出了一声抽泣。他知道唐魈不会有事,可他还是觉得……自己像个刽子手。
我是不是……又伤到他了。
总是在犯同样的错误。
唐凰冀又点燃了蜡烛,在幽暗的房间里看着乌罗刹,请求他弄坏自己。
疼痛感让他又回到了那间地牢。握着他手腕的手指就像铁链,继续将他吊在阴冷潮湿的岩壁上。不能反抗,就欺骗自己。
但是当乌罗刹将他抛上云端的时候,他又觉得解脱。或许这就是沉沦吧,唐凰冀轻松了很多。不给自己那么重的枷锁,就能够从心牢里离开。
“我曾经……听到过幽魂的声音……”他迷蒙地对乌罗刹道。
虽然唐凰冀也不知道那到底是幽魂,还是自己的幻象。那时候他十九岁,在某次出任务时伤到了头,那之后他就总是听到一个声音,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。
那个人影总是悄悄到他身边来,坐在椅子上,或者伫立在墙壁上,同他交谈。
[他说他叫陆云归。]
“你喜欢他是吗?”乌罗刹问。
唐凰冀抓紧了被褥,又慢慢松开。
“我……”
我不知道。因为他说,他是我自己。
“所以,我只是个替身?”
“不……不是……不是……”
“小凤凰啊,”乌罗刹把他抱了起来,“你的精神有点不正常了。如果真这么痛苦的话,不然我放你离开吧?”
“不行。”
唐凰冀搂着他的肩膀,咬他的耳朵。地牢太冷了,只有他是暖的。
“你说过的,没地方能收容我了。”他道,“所以你得成倍的补给我。”
“我只会让你更绝望,怎么办呢?”
“现在快乐不就行了。”
乌罗刹很满意他的回答。这可是自己切断了后路也要留下的人,可见而知自己有多爱他。
但越爱他就越想把他弄坏,不管用什么方式。
他一点都不介意唐凰冀不爱他。有些时候,相爱反而是痛苦的,各取所需反而更舒服。
“你是不是很喜欢那个红发小猫啊?”乌罗刹问,“要不要我把他带过来送给你,或者再抓几只,给你玩玩?”
“有你就够了。”
“真乖。”
“给点奖励?”唐凰冀靠近他的嘴唇,张开了口。
乌罗刹抱紧了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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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凤凰真的很好看,无论醒着还是睡着。
乌罗刹站在吊床前,轻轻摇晃绳索。唐凰冀的头动了,睁开了眼睛。
“怎么?”
他的气色很好,肤质也很好,看起来滋润得不错。他也开始保养自己,用着撒了花瓣的热水,喝着养护的参汤。
“你也是到了如狼似虎的年纪了啊。”乌罗刹故意说着,用拇指摩挲他的嘴角。
“多吃点羊肉,”唐凰冀却对他道,“再喝点大骨汤。”
他一边说着,一边伸出手按在乌罗刹的肌肉上,慢慢向下滑。
“出去走走吧。”
清晨的时候,唐凰冀睡醒了,翻个身疲倦地枕在乌罗刹的肩膀上。
“去镇上?”
“不是,去外面走走,更远的地方,带上阿魈一起。”
乌罗刹答应了。他摸着唐凰冀的肩膀,将被子拉上来盖住他。
于是唐凰冀继续睡着了。他抱着那个人的腰,秋日里就像个大火炉一样。
用来取暖正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