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互相坦诚一点吧,可以吗?”
唐凰冀病怏怏地来找乌罗刹,甚至还有些站不稳。但当那个人伸出手扶住他的时候,他也并没有推开。
两个人又达成了共识,维系着微妙的和平,循环往复。
乌罗刹搂着他的腰,将他拉近自己。
“小凤凰,”他贴近唐凰冀,“你中意我吗?”
“不中意。”
“是吗,但是我好像还挺中意你。”
“我?”唐凰冀觉得好笑,“因为我听话的时候合你的心意?”
“不是,第一眼就看中了。”
“第一眼……”
唐凰冀已经想不起当年的样子了。乌罗刹贴着他的嘴唇,看着他陷入回忆之中,却将他越搂越紧。
“云归,你抱得太紧了。”
“恨我吗?”
“不恨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如果你一直都对唐魈好的话,我就一直都不会恨你。”
*********
日子又恢复了宁静。而唐凰冀比先前要更温顺,也更依赖他。
凤凰不再挣扎着要飞,而是停留在梧桐树上,低眉垂目。
但乌罗刹知道,他是因为心里对唐魈还有愧疚,不敢亲近他,所以就亲近自己来缓解。
善良的人总是有很多负罪感,给自己施加无形的枷锁,稍微踏错一步就会陷入无边无际的自我惩罚。
乌罗刹完全没有这种负担。他也乐得看唐凰冀自我折磨,反正受益之人始终都是自己。
“你不怕下地狱吗?”唐凰冀问。
“不怕啊。”
没有灵魂的人去哪都无所谓。
“你会上天堂?”乌罗刹问。
“我陪你去地狱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看着你啊,”唐凰冀笑道,“免得你去祸害其他生灵。”
“我可不保证我对你的兴致能维持到那时候。”
“这可是你说的。”
如果你自己打自己的脸,我一定会嘲笑的。
*********
小凤凰亲启:
听闻你一直游荡在大漠,不知是否在寻我。
但我已经不想再见你了。
陆云归
*********
羊皮卷里的唐凰冀有血有肉的,很鲜活,只是有些褪色。乌罗刹的思维异于常人,居然会记录他的笑容,在某月某时,是什么样子。
他消减了乌罗刹的戾气,维持着他的人性,压制他的暴虐,不让他再继续喜怒无常。
十几年生活在一起,许多事不知不觉成了习惯。
在大漠的时候,很多人窃窃私语,都认为乌罗刹不能生育,也必然在那种事上有些问题。所以他才会这么折磨唐凰冀以求发泄。
但唐凰冀觉得这事像假的。乌罗刹凶猛得很,他不觉得这个人哪里有问题,甚至有点可怕的过头了。
“我觉得你好得很,”某日他对乌罗刹道,“你真的不能有孩子吗?”
“不能。”
唐凰冀不明白,乌罗刹见状,勉为其难回忆了一下,用食指敲自己的太阳穴。
“奴隶和俘虏的孩子能有什么好下场?”他笑道,“我是被人玩废的。”
他反抗得很激烈,境况还算好些。更多像他一样的,已经没了命。
“我太凶了,他们不太敢动我,就拿弹弓把我打坏了。”
唐凰冀听了,神色一瞬间有些黯淡,慢慢移开了目光。
“你恨他们吗?”他问。
“不恨啊。因为后来我找上了他们,全杀了。”
仇家死完,痛快了自然就不恨了。
“那你为什么想要个孩子?”
“人越缺什么就越想要什么。”乌罗刹看了看他,“可惜你也不能自己生,不然你要是能生,我就多找几个男人,让你多生几个。”
唐凰冀登时就发怒了。他撇下乌罗刹就走。看着他一瘸一拐地拂袖而去,乌罗刹看着看着,倒是忽然来了兴致。
一转眼,小凤凰也已经快四十岁了。岁月待他不薄,并没有让他逐渐老去,他看起来仍然是旧时模样。
他的身体好了很多,腿也不再跛的那么厉害。只可惜早些年伤了经脉,想恢复也不是容易的事。
这看起来平淡又舒心的日子过得总是特别快。某天乌罗刹忽然跟他说自己要出门一趟,大约五天或者七天回来。
“你不怕我跑了吗?”唐凰冀问。
“你能去哪里呢,你又怎么走呢?”乌罗刹笑着反问,“本来就是你自己来找我,你已经走不了了。假如你真的跑了,也跑不出罗刹鬼的掌心。”
他嘱咐唐魈要勤于习武,随后留下一些钱财就离开了。唐凰冀没有走,也并不想走。他说的对,自己无处可去,无论哪里,都不如待在这个人身边。
难得的独处时光,倒显得格外自由。他陪着唐魈一起,闲下来的时候也和他说说话。
“阿魈,如果入门派的话,你想入明教,还是唐门?”
“我听你的。”
“听别人的有什么意思,自己的想法才重要。不管入哪一个,自己不后悔就是。”
“那,唐门吧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我不知道明教。”唐魈回答他,“不过我很熟悉唐门。”
唐凰冀觉得这是个好回答。很好,唐门。想必那个家伙也不会反对。
两个人在家里安安静静地度过了五天多的时光。在第五日的傍晚,他们听到门口有声音,去看的时候发现是那个人回来了。不过却不是一个人回来的。
在他的身后,跟着一个万花谷的年轻男子,一身墨色的衣服,还有一头飘逸的长发。
那个男人长得很有气势,却带着温暖的笑容。常见的万花弟子都是温润如玉,他却器宇轩昂,侠风傲骨,居然还有几分不逊于武将的狂气。
来人一踏进院落,就仰头欣赏,说的话也毫不矫揉造作,自然而然。
“这地方风水可不寻常,显然居于此地的都不是寻常人啊。”他作揖道,“失礼了。在下是万花谷的药师,音长风。”
“音大夫,幸会。”唐凰冀对他还礼,“不知今日来此,有何要事?”
“大夫嘛,自然是治病。这次陆公子千里迢迢来求医问药,甚是赤诚。还好我来了,不然真是错过了路上听的好故事。”
音长风弯下腰,连休息也不,直接按住他的脉门,为他号脉。
“唐公子莫慌。在家虽不才,不过会尽力而为的。”
他探听着唐凰冀的脉搏。不经意间,眼神落在了他旁边的唐魈身上。音长风的眼睛动了动,忍不住打量了一下那个孩子。他长得很像这个唐门,却比他多了几分煞气。
“令郎面相特殊,绝非池中之物。我很少见到这么特别的孩子。”
“大夫过奖了。”
片刻后,音长风松开手,心中已有定论。
“底子尚可,你的腿伤和身上的旧伤都无妨,我开几个方子调养一下就可以。”
唐凰冀不知道这又是唱的哪出,但想来既然是那家伙重金请回来的,便客套地点点头。乌罗刹却拍了拍音长风的肩膀。
“借一步说话。”
音长风跟着他来到院子外,临走时却忍不住,又看了一眼唐魈。
乌罗刹和他在墙壁下站定,似乎有话要问他。
“真的能痊愈?”
“可以的。”音长风点头,“我有十成把握。”
“既然如此,他的武功能否恢复?”
“你是希望他恢复呢,还是不希望?”
“哦,”乌罗刹笑了,“你话里有话啊。”
“我是个大夫,只是治病救人,不会多嘴问人家前尘旧事。”音长风道,“你和我讲的故事半真半假,我以为你有多情深义重。今日见他,方知你才是罪魁祸首。”
“他的武功能恢复吗?”
“世上无难事,只怕有心人。”
“那么就一并调理了吧。能恢复十成,就别恢复九成。”
音长风笑了笑。
“我会尽力的。不过我多嘴说一句,”他转头看了看四周,“你的儿子面相很凶,煞气过重,只怕是冲着那个人来的。敢问,他有没有杀过什么凶兽?”
“这个,我不知道。”
“看那孩子的样子,很大可能是山精鬼魅一类的。他长得很像那个人,已经克了他的寿命,后者的命格更是被他压得苟延残喘。我的建议,不要让他太亲近对方为好。”
“我不信你们汉人这些玄术。”
“有些事情,宁可信其有。想要他多活几年,还是早作打算。言尽于此。”
他们在墙下谈话,各怀心思。两个人都是江湖一等一的好手,却因为各自走神而丝毫没有察觉,就在墙壁的对面,一个孩子站在那里,将所有的话听得清清楚楚。
唐凰冀要他过来,请那大夫去镇子上吃顿饭。但却被他听到了这些言语。
风吹着桑树叶沙沙作响。唐魈没有出声,转过头离开了。
唐凰冀正在正厅等他。见他回来,却看着似乎不太开心。
“怎么了?不高兴?”
[我克了他吗?]唐魈想。
他将那双眼睛抬起来,盯着唐凰冀看。
“没有。”唐魈对他道,“他们——马上就过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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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魈十四岁生日的时候,乌罗刹送给他一支笛子,名为沧海行。唐魈很喜欢,挂在腰上,几乎从不离身。
他看着还年少,但差不多快和唐凰冀一样高。虽然眉目还有些稚气未脱,却已经越来越像他了。
唐凰冀对此颇为得意,甚至有些想炫耀炫耀。
“这样的儿子,带出去真有面子。”
“让他再长几年,带出去更有面子。”乌罗刹道。
他吹凉一碗汤药,递给唐凰冀。多年来悉心照料,得到的成果自然一日比一日好。
唐凰冀身体很差的时候,他就坐在床边寸步不离,喂他吃药,喂他喝水。有时候唐凰冀高烧,他就把他抱在怀里,听他的呓语。
“云归……云归……”
他轻声呢喃他的名字,抓着他的手,醒来再睡去。
唐凰冀知道乌罗刹对他有执念,却不知到底深到什么地步。偶尔午夜惊醒,转过头却看到那个人在看自己,睁着眼睛一动不动。也许无数个夜里,他都这样看着,看一个晚上。
唐凰冀既不害怕也不惊恐。这个时候,他反而会靠过去,枕在对方的枕头上,抵着他的额头闭上眼睛。
大约付出总是有回报的。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好,修为在缓慢恢复,那条腿在正骨之后,也能够渐渐正常活动了。
唐魈送的那件定国,被乌罗刹请裁缝补好了,重新拿回来,要唐凰冀换上。之后他出了趟门,回来后落在屋檐上,将一件东西丢给了唐凰冀。
“喏,给你。”
唐凰冀接住了它。熟悉的重量,熟悉的触感,居然是一把崭新的千机匣。
“好……漂亮啊……”
机关木武童在地上旋转而出,他持着千机匣,缓慢地抬起来,对准了那习武木桩。
砰!
当暴雨梨花再度释放的时候,唐凰冀看着那斑斓箭矢瞬发,手臂居然在微微发抖。
久违的血性和机敏,他几乎都忘了自己是个唐门。机关声咔嚓作响,追命箭瞬息万变,而他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。
乌罗刹落下来的时候,唐凰冀张开手臂将他抱住了。能感觉到他是真的高兴,不是装出来的。
小凤凰是真的漂亮,那一身傲骨,武艺绝群,仿佛还和初见时一样。
再休养一些时日,大约就能复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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似乎只有唐魈不觉得这是件好事。
“父亲,我有事想说。”
乌罗刹跟着他来到一处竹林,唐魈转过身,恭敬地起手作揖。
“我觉得,让他恢复武学未必是好事。”
十四岁的少年,声音尚显稚嫩。乌罗刹端详着他,颇为欣赏。
“说来听听。”
“凤凰脱离樊笼,自会直跃九霄。到那时,还有谁还挽留得住。”
若不卸其翙羽,撤其华幄,待其迎风直上碧霄,悔之晚矣。
“小魈儿啊。”
乌罗刹头一次真切地觉得,这孩子血管里的血,和自己简直一脉相承。
他只是长得像唐凰冀。
一片竹叶落在唐魈肩头。乌罗刹伸出手,轻轻为他拂了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