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云归让唐凰冀自己选一个吉日。唐凰冀看都不看,随便选了个日子,临近中秋节,正是团圆的寓意。
他也不在意日子吉凶,或者对他而言,吉凶已经无所谓。那两个人高兴,自己就陪着他们高兴。
陆云归为他准备了吉服,红色的袖子,白色的衣衫。没有舞乐,没有仪式,就只像个家家酒的游戏,真心或者假意都被藏在了云雾之中。
唐凰冀站在落地镜前,沉默地望着镜中的自己。他不觉得好看,也不觉得难看。
“好看吗?”他问。
“小凤凰穿什么都好看。”
“说谎,你根本看都没看我。”
唐凰冀冲着他笑,虽然看起来他根本就不想笑。
“阿魈呢?”
他出门去找唐魈,抓了一把糖果,放在锦袋里带给他。但是走遍了整个院子,也没看到唐魈。
唐凰冀找了两圈,还是找不见唐魈踪迹,顿时就急了。他跛着腿一瘸一拐地来找陆云归,着急地抓着他说阿魈不见了!
“急什么,他不会有事的。”
“怎么不会有事!他还是个小孩子!”唐凰冀摇晃着他道,“快去找!快去找啊!”
他急得吓人,没办法,那个人只能出门去找。可刚到门口,就看到唐魈抱着一个包裹跑了回来。他地区回来得晚了,连衣服都来不及换。
陆云归挑了挑眉。但在这时,唐凰冀已经瘸着腿快步赶了过来,看见唐魈,立刻跪下来一把将他抱住了。
“你去哪了!怎么不说一声!”他抓着唐魈的肩膀道,“去哪了?”
他的样子有些吓人,唐魈愣了一下,缓缓把手里的包裹递给他。唐凰冀接过来,打开后发现里面装着一件崭新的定国。
“哪来的?”他问,“阿魈,哪来的?”
唐魈却说不出来。唐凰冀抓着他,看着他的模样,顿时就怀疑这是他偷来的。
“不能偷东西!”他道,“从哪里拿的,我陪你还回去。”
“不是偷的。”
“那是怎么来的?”
“我换来的。”
“什么换来的?”
唐魈又不做声了。唐凰冀看着他,仔细打量着,过了好一会后,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,手指微微颤抖着,去抓唐魈的手。
他用力掰开唐魈攒着的手指,随后从他的指缝里看到了淡淡的红色。
*********
那件衣服很贵,唐魈没有钱去买。于是他想着赚一点钱,买回来送给唐凰冀。
“小鬼,你行吗你?”有人嘲笑他,“这差事小孩儿可做不了。”
唐魈觉得有什么不行的。义父教过他要怎么做,如何握刀,如何出手。
他攒了几天的钱,终于买到了那件衣服。本来可以早早回来,但半途却被一些二流子拦住了去路。
他们欺负他年纪小,手里又有贵重的东西,所以并不打算放过他。
但唐魈急着回家。
“各退一步吧,可否?”
不然的话……
*********
唐凰冀抓着他的肩膀,力气越来越大,捏得唐魈肩膀生疼。
“你去杀人了,是不是?”唐凰冀问。
唐魈被他摇晃着,咳嗽了一声。
“你吓到他了。”陆云归在他身后道。
“你去杀人了是吗?”唐凰冀继续追问,“回答!是不是!”
唐魈茫然地看向了陆云归,他的下巴看着有些发抖。
“你吓到他了。”那个人又说了一次。
唐凰冀直勾勾地看着唐魈,他的眼神又黑又空洞,看得人害怕。
“为什么?”他难以置信地问,“为什么?为什么?”
他摇晃着唐魈,要他说话,可唐魈说不出。于是唐凰冀越发的焦躁,不安,甚至逐渐发狂。
自己简直像个笑话,彻头彻尾的笑话。
“为什么?”唐凰冀问,“我那么多年苦心孤诣地教导你……引导你……为什么到最后你还是学的像那个恶鬼一样!”
这些年生不如死地活着,所支撑着自己的只有一件事,就是庇护唐魈活下来,再寻找机会,让他永远远离那个人和那样的生活。
“谁愿意当个奴隶!谁愿意活得像条狗一样!我早就他娘的受够了!”
屈于人下,口不对心,谄媚讨好的日子已经厌倦了。谁愿意在这里整日做个阶下囚,苦苦煎熬着,还要说心甘情愿。
“为什么啊!唐魈!为什么!”
唐凰冀的情绪突然失控了。他第一次对着唐魈这样大吼大叫,发疯一样狠戾。唐魈面对着歇斯底里的他手足无措,被他抓着肩膀,喘气都慢了半拍。
他看着唐凰冀扯坏了那身吉服,将那崭新的定国也撕成了两段。而陆云归却抱着胳膊,靠在墙壁上旁观。
“恶鬼……”唐凰冀咆哮道,“恶鬼就是恶鬼!换多少个名字也是恶鬼!唐魈!你真的——真的彻头彻尾就是他的儿子!你根本就是他的儿子!”
费了那么多心血,承受了那么多痛苦,到最后……教出来另一个恶鬼。已经能可预见那生灵涂炭之景。
“早知如此……若是早知如此……”
唐凰冀盯着唐魈看,情绪极端之下,他猛地掐住了唐魈的脖子。
但就在他发狠的一瞬间,唐魈忽然喷出一口血来,溅得唐凰冀满身都是。
“阿魈……”
他脸上也溅了血,却犹如惊醒了一般,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。
“阿魈……不……阿魈……”
唐凰冀慌了,他慌乱地抓着唐魈,却发现他在微微发抖。之后唐魈剧烈咳嗽起来,每一下都带着血。
一旁忽然传来了笑声。只见那个人仍旧靠在墙上,却禁不住发笑,显然觉得很好笑,笑得连肩膀都在抖。
“你为什么笑……你为什么在笑!”唐凰冀冲他吼道,“叫大夫!叫大夫啊!”
可那个人却笑得更厉害了。
“你自己要掐死你的儿子,我不拦着。”他道,“动手啊,小凤凰。”
本以为父慈子孝,恩爱和顺的戏码可以再演一阵子。谁知开场是他,谢幕也是他。
只要是假的,就一定有装不下去的那天。乌罗刹就这么一直看着,等着,甚至乐在其中,也早有预判。
“你杀不了他的,小凤凰。”乌罗刹道,“我一直忌惮着这一天呢。”
给唐魈泡的药水里面有蛊虫,早已寄宿其身,让他能与剧毒共生。如果唐凰冀要杀他,蛊虫会立刻反噬,让行凶者七窍流血而亡。
“这孩子受了刺激,吐了血,反而救了你一命。否则你现在已经死了。”
乌罗刹低声告诉他,我是因为养着唐魈,才顺便养着你看顾他的。如果没有唐魈,你也就没什么用了。
你没有颐指气使的本钱。
“唐凰冀啊,我是从奴隶之中长大的。”乌罗刹在他耳边道,“你算不过我的,别白费力气了。”
温顺一点,对大家都好。
*********
乌罗刹请了大夫来诊治唐魈。大夫诊断后,说是急火攻心,受刺激过度导致的。
“他一个孩子,到底受了什么惊吓?”大夫不解地问,“难不成是从坟地里跑过去,撞见鬼了?”
“不一定是鬼。”乌罗刹笑道,“也有可能是毒人。”
唐凰冀躲在门外,听着大夫说的话,眼眶却开始泛红。
他很愧疚,愧疚得连喘气都吃力。他很后悔。
“阿魈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他跛着脚去挖了些草药,按照大夫开的方子,又熬了鸡汤,用木托盘端着送去给唐魈。
应当道个歉,好好安抚那孩子。他真的很后悔,后悔到躲在仓库里暗自落泪。
“阿魈,”唐凰冀站在门边道,“阿魈醒了吗?吃点东西吧。”
他等了一会,不见有声音,以为唐魈还没有醒,便小心地推开门,打算送进去放在桌上。
应该安慰安慰那孩子,唐凰冀觉得是自己的错。
“阿魈——”
推开门的时候,他感觉有东西在动,便抬起头,却赫然看到一双脚悬在半空,正在微微晃动。
乌罗刹听到了一声惨叫,还有碗摔碎的声响。他来到院子里,看到唐凰冀疯了一样在哭,怀里紧紧抱着脸色发紫的唐魈。
他的小凤凰看着像是失心疯了,整个人都垮了,如同碎了一地的瓷器,已经拼不回原状。
望着这样满地狼藉,不可挽回的局面,乌罗刹却只是觉得他有些吵闹。
其实唐凰冀也好,那个孩子也好,都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的玩物。只是他的兴致一直都没有减退,所以没有将他们抛弃。
“我对你挺失望的。”他对唐凰冀道,“你可真是个不称职的父亲。”
真的不够格照顾我的儿子。
乌罗刹上前扯开唐凰冀,将他推倒在地,单手抱起已经变冷的唐魈,完全不顾唐凰冀的阻拦。
“你要做什么!”唐凰冀起身抓住他的手臂,“把唐魈还给我!”
“哦,你配吗?”
“还给我!”
乌罗刹手臂一甩,直接将他摔在了门框上。唐凰冀半跪在地上发抖,却还在他出门的时候死死抱住了他的腿。
“你要去哪!你要去哪!”
“去后山。”乌罗刹道,“找个地方,埋了。”
“把他还我……乌罗刹……还我……”
“他已经死了,还你做什么。”
“还我!”唐凰冀的声音都在抖,“还我!乌罗刹!他是我的!”
乌罗刹叹了口气。他忽然回身,一把扯住唐凰冀的脖颈,直接将他拎起来,拖回屋子,重重地扔了进去。
随后他将房门紧锁,把唐凰冀关在里面,抱着唐魈离开了,不再去理会他的死活。
任凭他疯狂拍着门窗,却出不来,撞不开。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院子里,被风一吹便散去了。
*********
乌罗刹傍晚回来的时候,一身尘土,面露疲倦之色。唐凰冀已经不哭了,他靠着门坐着,抱着膝盖,憔悴得像是丢了半条命。
咣当一声,门被打开,他抬起头,看到乌罗刹正在俯瞰着他,像是在看一只蝼蚁。
“阿魈呢?”唐凰冀问,“阿魈在哪?”
“埋了。”
“埋在哪了?”
“不知道。”
唐凰冀抓着桌子,一下子站起来就要出门。乌罗刹拦住了他,却被他猛地推开了。
“我自己去找,我自己去找。”
他踉跄着离开院子,四处去找唐魈的踪迹。但成都那么大,他不知道唐魈在哪,他也已经判断不了什么事情了。
唐凰冀一连找了三天,不吃不喝不睡觉,满身泥泞。他徒劳地挖着那些泥土,甚至将它往嘴里塞,也不知道什么是脏。
乌罗刹来找他的时候,他已经没力气了,坐在一只巨大的芭蕉叶下,浑身是土。那破烂的吉服还穿在身上,却污浊不堪,血迹斑斑。
“还活着啊,小凤凰。”
“阿魈呢?”唐凰冀问,“阿魈在哪?”
“死了。”
“你骗我。”
“那你继续找吧。”
乌罗刹转身就走,但接着,他感觉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衣摆。
“云归。”
唐凰冀挽留他,哀求他。温顺从来是有用的,也许在这时也不例外。
乌罗刹将他抱了起来,带回了院子。他为唐凰冀沐浴,换了新的吉服,拿来葡萄酒,要他和自己喝交杯盏。
“成亲还是要继续的。”
唐凰冀很听话,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。喝了酒之后,他看着乌罗刹,又问了一句阿魈呢?
“天晚了,他饿不饿,冷不冷。”
“阿魈是谁啊,”乌罗刹却道,“有过这个人吗?”
从来都没有,从今以后,都只有你我两个。
“没有吗……”唐凰冀开始信了,“没有啊……”
他慢慢靠在乌罗刹的肩膀上,握紧了他的手。
这一次,唐凰冀算是彻底垮了。他一病不起,也不好好吃药,只是躺在病榻上,昏沉沉地只求速死。
他开始很依赖乌罗刹,要他待在自己身边别走。于是乌罗刹就看着他醒,看着他睡,看着他自我折磨,日益消瘦。
“真是个傻子啊。”他道,“跟你一样傻。”
说这话的时候,乌罗刹坐在摇椅上,怀里抱着一个半大的孩子,正在轻拍他的肩膀。
“为这点事自缢,是否不太值啊?”他笑道,“你啊,太把他当回事了。”
唐魈靠在他肩膀上,不说话,也没动静。他睁着眼睛,听着父亲的心跳声,沉默不言。
他一直都在乌罗刹的掌控之内。家里那群豢养的小猫,每一个都是父亲的眼线。乌罗刹一早便救下了他,却强迫他吃假死药,之后又把他吊了上去,只为了好好吓唬吓唬唐凰冀。
“他太不安定,不这么做的话,也许某天他真的就把你杀了。”乌罗刹搂着唐魈说,“小凤凰太难驯服了,只能耍一些手段,把他的心关起来。”
“父亲,我做错了吗?”唐魈问。
“你别问我,我不知道对错。”乌罗刹道,“我只图自己开心。”
杀了谁都无所谓。
他想惩罚唐凰冀,所以就由着他衰败下去。但在唐凰冀气若游丝的时候,他却仍是将唐魈带了过来,推到那人旁边。
唐凰冀的目光有些浑浊了。可他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,颤抖着伸出手,握住了唐魈的手。
“阿魈来接我了吗?”他轻声道,“对不起……”
若有来世,一定竭尽全力,好好护着你。
“我还活着,父亲。”唐魈握着他的手说。
唐凰冀抓紧了他的手。
泪水自他眼眶中落了下来,打湿了枕头,但他却露出了笑容。
“我就知道……他果然在骗我。”
只是想看我憔悴如斯,我成全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