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云归。”
乌罗刹发现唐凰冀在院子里四处找他。小凤凰像是刚刚习武回来,一身定国穿在身上,长长的黑发垂到腰下,看着又干净又飒落。
“云归。”
唐凰冀握住他的手腕,示意他转身看自己。
“应该存一些钱了。”他道,“以备不时之需。”
“及时行乐才是真理吧。”乌罗刹却道,“存钱做什么?”
“留给唐魈啊。”
“留给他干嘛?”乌罗刹狡黠笑了,“给他娶媳妇?”
“哪学来的话,”唐凰冀叹气,“来了中原,学得流里流气的。”
乌罗刹忽然靠近他,唐凰冀吓了一跳,急忙后退。他退乌罗刹就压迫过来,最后他无处可退,一下子撞在了篱笆上。
“做什么……”
“留给他娶媳妇也行。”乌罗刹贴近他的面颊道,“就娶个你这样的。”
“我这样的有什么好,”唐凰冀看着他说,“娶个奴隶是吗?”
“你不是奴隶啊,你是我夫人。”
乌罗刹捏着他的下巴,亲了下他的嘴唇。但唐凰冀只是摇头叹息。
“我不会上你的当,乌罗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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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凤凰亲启:
太容易心软是你的弱点。
陆云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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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凰冀种了些草药,待长成的时候,就吩咐唐魈拿到镇子上卖掉。
“雪莲、人参还有灵芝,都是费心培育出来的,别卖贱了啊。”
唐魈答应着,称好重量,拿着药材出门去了。唐凰冀看着他的背影,虽然有些担心他会不会被人骗,但还是要放他出去历练。
“你怎么不自己去?”乌罗刹问。
“你放心我自己去吗?”唐凰冀反问,“阿魈去的话,还会回来,我出去可就不一定回来了。”
乌罗刹从背后将他抱住了。唐凰冀笑了,依偎着他,用鼻梁磨了磨他的面颊。小凤凰温顺起来很让乌罗刹愉悦,所以他会嘉奖唐凰冀。
“我允许你再自由一点。”
“不问问我为什么卖草药?”
“为什么?”
“为了贴补家用啊。”唐凰冀摩挲着他的手臂道,“这么多年,我和阿魈一直靠你养着,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,阿魈怎么办。”
“不是还有你吗?”
“你要是死了,我还能活多久。阿魈只能靠自己。”
唐凰冀只是随口一说,但乌罗刹却握住了他的手,嗅着他的脖颈,露出獠牙。
有时候唐凰冀觉得好笑。那家伙花费那么多的心力,去养一个别人的儿子,乐此不疲,许多年居然都没有腻。
但有时候,他又觉得唐魈更像他的孩子。他其实害怕乌罗刹哪日彻底没了兴致,杀了唐魈,或者由他自生自灭。
所以他在尽力让乌罗刹心情好,不去忤逆他,服从于他。企盼着那个人不会变化,会一直维持他的耐心和长性。
唐凰冀的心原本已经如朽木一般老化。但那父子二人送了他衣服和武器,一瞬之间,让他封存的傲气逐渐苏醒。久违的熟悉感,觉得像是回到了昔日的辰光。他还是很向往自己熟悉的过去。
乌罗刹甚至会陪他过几招,为他传功,打通他的经络。他舒展着那只凤凰的羽翼,试着让他再度翱翔。
唐凰冀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他总觉得这个罗刹鬼另有盘算,但又看不出任何破绽。
他在成都镇的旷野上挖着铁矿,被那个人找到,从背后揽住他的腰,嘴唇贴在他的耳廓上。
“小凤凰,我爱你。”
“撒谎。”唐凰冀却道,“你才不爱我,你只是没得选。”
他不相信在他之前,乌罗刹没这样折磨过其他人。但那些人应该都已经死了。
猫这种动物没有畏惧感,它们喜欢把猎物玩废了再吃,且一直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。
如果没有唐魈,唐凰冀也熬不到今天。他顺从乌罗刹的初衷,就只是为了庇护唐魈。但他也没料到,乌罗刹对唐魈的喜欢似乎不是装的。
起初唐凰冀不明白,亲手养大一个孩子的乐趣到底在哪。但后来他某一日看着风貌初显的唐魈,伸手摸着他的脸,才恍然觉得他真的很完美。
“他漂亮吧?”乌罗刹邀功一样问唐凰冀,“我第一次见你,就觉得你的孩子一定特别漂亮。”
唐凰冀又高又瘦,五官线条硬朗,颇有几分威慑力。他出现在大漠的时候,风沙吹着他的头发,而他持着千机匣疾驰,连气息都不乱,在月夜的黄沙中入了乌罗刹的眼。
得到他的时候,他一点经验都没有,慌乱得像个踩中捕猎夹的小兽。不像现在,只要搂住他的腰就能将他轻而易举地揽入怀中。
他温顺得太久了,乌罗刹觉得他已经不知道咬人了。
如果狠狠咬他一口,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哭。
于是乌罗刹将他按在竹榻上,俯身凶恶地咬住他的后脖颈,如同猫一样。
“疼!乌罗刹!疼!”
唐凰冀逃不掉,也根本就无处可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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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发遮住脖颈后的疤,锦衣包裹着身上的伤。小凤凰看起来完好无损,还是旧时模样。
“你怎么受了那么多伤啊?”乌罗刹抱着他问。
“训练哪有不受伤的,你不是也有。”
“阿魈就没有。”
“那是你看顾得太好了。”
虽然唐凰冀一直在担心唐魈血液里的蛊会蚕食他,但似乎他们共生得很好。那孩子百毒不侵,连邪祟都不敢靠近,资质好的让唐凰冀都欣羡。
他为唐魈梳着头发,用着一把桃木梳,是他亲手打磨出来的。
唐魈抓住了他握着梳子的手。
铜镜里的他笑容逐渐模糊。想要将他抓牢,最后却消散成一缕青烟,迷失在铜镜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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盛放着羊皮纸的盒子里,有一把精美的桃木梳,已经年久陈旧,是积年的老物件了。
袁峰停下记录,将它握在手里,来回把玩着,片刻后,又放回了盒子内。
有一张羊皮纸上写着小凤凰亲启,写了很长一句话,却又被涂黑,无法辨认字迹,只有落款的契丹文字依然是陆云归。
“我记得唐魈前辈说过,他父亲曾经武功尽失,不过后来又复原了。”袁峰对伊斯莱道,“或许就是这时候复原的吧。”
伊斯莱没有作声。袁峰抬头看他,却看到他呆呆地坐着,鼻子下淌着两道鼻血,正一滴一滴落在他衣服上。
“喂喂喂!”袁峰急了,“怎么了!先止血啊!”
伊斯莱这才回神,他急忙用手去擦鼻血。他为了翻译这些羊皮纸,精力耗费太甚才以至如此。而羊皮卷还有一部分没翻译完。
袁峰在身上四处找着,片刻后翻出一条幽蓝丝巾,马上递给了对方。
“先用我的,放心,干净的。”
眼看着他把帕子递过来,伊斯莱犹犹豫豫的,很紧张地伸手接了过来,又犹豫了好一会,才按在了鼻子上。
“今天先到这吧,明天再翻译。”袁峰道,“没必要为了它把命搭上。”
“可你看着好像挺急的……”
“我不急,又不是我的事,我急什么。”
袁峰说着,就站起来四处去找冷水。正要去外面的时候,迎面就被一个水囊砸在了脸上,差点把他也砸出鼻血。
“谁啊!没长眼睛——”
水囊掉下来,他看见那个“火晶柿子猫”正一脸傲气地站在门口,睥睨着他看。
袁峰捂着鼻子,缓慢地坐在地上,却又被他一把拽了起来。
“别讹人。”赫托尔嫌弃道,“我不是来找你的。”
他扯着袁峰的衣领,将他扔到了伊斯莱旁边。
“听说唐魈给了你们一个盒子,”赫托尔蹲下来道,“我能看看吗?”
“你怎么——”
“盯着你们还不容易,给我看看吧?”
他看起来在询问,实则是命令。伊斯莱看了看袁峰,多少也有些畏惧赫托尔,便默默地将盒子推给了他。
赫托尔翻着那些羊皮纸,慢慢坐下来,皱起了眉。
“契丹文……”他喃喃道,“乌罗刹。”
“你看得懂?”
“看得懂。”
对于赫托尔来说,乌罗刹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曾经存在,在明教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物。但相隔太久,早已泯灭了踪迹。
他在江湖上忽然出现,又忽然消失。知道他的人很多,记得他的人却不多。
赫托尔的祖父曾经在幼时见过那个人,说他品貌不凡,身旁跟着一个唐门,更是惊为天人。但不久之后,两个人就都销声匿迹了。
“你知道他在哪吗?”袁峰问。
“我怎么会知道。”
这羊皮纸上的笔迹,至少也有二十年了。在大漠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再传闻过那个名字。
猫在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,会独自躲起来,到没人知道的地方去。
外面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。久旱的大漠,这日居然下起了骤雨。
赫托尔知道唐魈一直在找那个人。
“他没想过吗,乌罗刹或许已经死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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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知是幼年的习惯,还是天性使然,唐魈的性子和习惯都像异域之人。他喜欢喝马奶酒,喜欢吃带血的烤羊肉,即便有厌食症,却也还是会多吃一点。
半空下着雨,而他伫立在映月湖边,背后不远处有一张帐篷,前方架着芭蕉叶,下方有一簇篝火,烤着半只岩羊。
他就站在雨里,仰头看着上方的乌云。那些雨滴落在他脸上,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。
“阿魈。”
曾有两个人站在触手可及的地方,抬起手便能碰到他们。指尖的温度仍未忘却,刀光剑影尤记忆如初。
风车依然在转。满街的风车都在转。
西湖的静水中停着一只空荡荡的小船。两把生锈的弯刀立在梧桐树下。寻遍这江湖,也还是孤身一人。
所以他就仰头看着风沙之上的骤雨,风吹着他的衣摆,他依然伫立不动。
“唐魈。”
忽然风起了,自他周身旋转出巨大的气场,猛地扩散至四方。深不可测的修为,激荡那湖面涟漪阵阵,仿佛能撕开上空阴霾,席卷过被打湿的黄沙。
唐糠裳持着一把罗伞,手里拿着另一把,想要送到他手里,却停在远处,没有再靠近。
他觉得,或许该放那个人独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