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凰冀的事,袁峰听得正惆怅,唐魈却戛然而止。再追问他后面的事,他居然不说了。
“你倒是讲完啊!”
“可以啊,有个条件。”唐魈道,“找到唐凰冀,一切好说。找不到,就不好说了。”
“你——”
袁峰气得想跟他动手,但可惜自己肯定打不过他。最后他没法,想了半天,觉得大漠这么大,找那个孤魂无异于大海捞针,何况还是两个人一起。于是他建议分头行动。
唐魈欣然同意。左边归他,右边归自己,画一条边界线,各自告辞离去。
其实袁峰觉得这一趟够呛能找到唐凰冀。最后也的确不出他所料,他把右边一片区域来回跑了十几遍,看到了一群怪物一群刺客还有一群迷途者,但没有一个是他要找的人。
他正在垂头丧气,却又忽然想起了那个什么无所不知的鬼先生。于是他立刻转身,朝着鬼先生的方向跑,意图找到那个家伙。
不出所料,那家伙还在那里,老态龙钟的,用一张不怀好意的脸看着袁峰。袁峰虽然不喜欢他,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,他起手抱拳,对鬼先生直说来意。
“我上次来过——”
“我记得你,小和尚。”鬼先生道,“又是来找人啊?不好意思,帮不了你。”
“这是为什么?您不是什么都知道吗?”
“你是学佛的,该知道这世上有因果,以至地狱不空。你有你的因果,旁人有旁人的因果。与你无关。”
“我只是找个人而已,哪有什么因果——”
“你旁观就好了。”鬼先生阴凄凄笑道,“会有结果的。”
袁峰还要再问,这时候他忽然感觉头颅一阵疼痛,随即举目所见之处便显出了模糊的红色。
“有人在攻击你啊。”鬼先生道,“赶紧出定吧,不然……你就要永远留在这里了。”
袁峰吓了一跳,想都不想,立刻出定。但随即,他就感觉自己后背一痛,居然被什么东西按在了沙地上。
这感觉有些熟悉,他慌忙抬头,果不其然,又是那道风沙一样的黑影。
“你是谁!”他吼道,“你想干什么!”
那影子并未作声,不知是人是鬼。但袁峰却感觉自己的手腕被极大的力道捏住了,恶狠狠地压在他头颅两侧,接着便有东西贴着他,对他动手动脚起来。
“放开我!”
袁峰拼命挣扎,却挣不脱,整个上衣都被撕开,还被钳制着动弹不得。转头看时,只见唐魈就在旁边打坐,看起来依然在入定当中。
“唐魈!”袁峰大喊着,试图唤醒他,“唐魈!”
唐魈灵在魂虚,如何能听到。那东西力气太大,袁峰根本挣扎不动,感觉自己这是要栽,恐怕没救了。
“你到底想干什么!”他对那东西怒吼,“强迫别人!你会下地狱的!”
但紧接着,袁峰听到了喘气声,很沉重,像野兽一样。有爪子一样的东西抓住了他的肩膀,猛地把他翻了过来。撕拉一声,后背的衣衫就也被撕破了。
随着布条落下,那金色的梵文便显露出来。袁峰只感觉脊背一凉,那经文似乎放出了光芒,而那东西发出一声刺耳的动静,忽然就放开了袁峰,逃窜消失了。
终于逃过一劫的他无力地趴在了地上。等到唐魈回神的时候,一抬头就看见那家伙衣衫不整地坐着,看起来……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劫。
“这是出事了?”
“没有,未遂。”袁峰没好气道,“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,一天天的净想着非礼我。”
“看来你不但招人,还招鬼啊。”唐魈却打趣道,“幸亏未遂,不然我若是一出定,看到对方正在得逞,我可就要犹豫一下了。”
“犹豫什么?”
“犹豫是救你还是加入它啊。”
“你——”
袁峰骂了一句脏话,抬手扬了他满身沙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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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回,袁峰不敢在大意了。他回去之后第一件事,就是去光明顶找伊斯莱祈祷,求一串辟邪的珠子。
伊斯莱满脸疑惑,听他说了原委,吓得脸都白了,挑了一串最好的南红玛瑙佛珠给他做护身符。
“这大漠魂虚,什么厉鬼都有,一定要小心。”他担忧道,“实在不成……就别再出门了,待在家里吧。”
“没事,我看那鬼好像怕经文。”袁峰谨慎道,“我求神保佑,有神庇护,肯定没事。”
伊斯莱担忧地点头。他给袁峰做礼拜,洒圣水,还让他沐浴拔楔,好好驱驱邪才罢休。
他把自己洗的一身香气,香得唐糠裳直打喷嚏,涕泗横流。
“这兔爷就是兔爷啊,”那只炮呸了两口道,“搞那么妖里妖气,果然是为了迷惑男人。”
“我迷惑你个鬼!你五十步笑百步!”
唐糠裳踹了他一脚,问他这几天干什么去了。袁峰叹了口气,坐下来跟他说了自己听的故事。
末了,他四处看了看,见唐魈不在,便靠近唐糠裳。
“我想帮帮他。”
“怎么帮?你以为我没试过?”唐糠裳白了他一眼,“没用的。何况这是我师父自己的事,我觉得鬼先生说得对,不是你的事别管。”
“糖糖,别这么冷血吧。”
“这不叫冷血,这叫审时度势。”
“那假如我死了,有人费尽心思寻我的魂魄,你会不会帮他?”袁峰脱口而出道,“如果我也变成一个游魂呢?”
唐糠裳的眼神瞬间就变了,有些凶狠,显然不喜欢他这样说。
“糖糖,帮人就是帮己。”袁峰认真道,“唐凰冀……是个很好的人。至少我就这么觉得。”
“心太软的人通常都没什么好下场。”唐糠裳却盯着他道,“秃子,你和他……是一类人。”
小心招来残害你的家伙,将你吞噬殆尽。
但袁峰没有理会他。虽然他知道唐糠裳的话未必有错,可他也有自己的想法。人一固执起来,就容易“上亭”,在北方的方言里就是一条路跑到黑的意思。
因此袁峰注意已定,就跑去找伊斯莱。如果说这地方还有人愿意相信支持他,那就只有这家伙了。
“你这有乐器吗,借我一个。”
“有,你想要什么?”
“琵琶之类的。”
“你会弹琵琶?”
“我不会,但是我会弹吉他。”
“什么是吉他?”
“不重要,你就勉强理解为一种琵琶。”
但伊斯莱没有琵琶,神殿的库房里只有一把乌德琴,看起来有些年头了。袁峰拿在手里的时候,隐约嗅到了木头的腐蚀味道。
不过那乌德琴品相却极好,看起来十分精致。他拨弄了一下琴弦,发现虽然上面锈迹斑斑,但音调却依然精准。
“你要做什么?”伊斯莱问。
“我打算举办个义演,把人都召集过来,挨个跟他们打听要找的人。”袁峰调着弦道,“到时候就麻烦你了。我在上面演,你在底下问。放心,我给工钱。”
不过只怕要找个回声好的地方。毕竟这个四不像的唐朝,大概是没有话筒这种东西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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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就是需要个扩音的东西吗,西洋人有的是。”
袁峰正在搭建台子的时候,唐糠裳过来找他了。他一脸不耐烦地扔给袁峰一件东西,沉甸甸的,颇有分量。
他接了两下才接住,低头一看,居然是个十分精致的——
“话筒?”
“什么话筒,这东西叫[聆音]。”唐糠裳不屑道,“敖龙岛去过吗?海盗头子的养女[安小逢]交过手吗?这是她最喜欢的玩意。”
文献记载中说:【“聆音”是海寇们搜刮到的神奇宝物。且说安小逢在海寇船上时,爱坐于桅杆高处哼歌,只是歌声常常掩于浪涛声中,后来海寇们不知从何处劫掠得来此物,凭此传声可播甚远,遂献与安小逢,名曰“聆音”。大抵是取聆听安小逢大人的声音之意。】
“这可是个好东西。”袁峰笑道,“看不出来啊糖糖,你这还喜欢殴打小朋友,抢人家玩具。”
唐糠裳翻了个白眼,不愿意搭理他。
不过这回万事俱备,也不欠东风。台子搭好,东西都准备好,袁峰就搬来一张木凳,在台上一坐,把乌德琴一横,就开始噼里啪啦地弹奏。
“两只老虎,两只老虎,跑得快……”
他唱的十分难听,唐糠裳听得要犯心脏病。伊斯莱正在下方布置座椅,急忙扶着唐糠裳坐下,觉得见势不妙,又赶紧去库房拿了一个轮椅回来。
“唐门的人听说都需要这个,千万收下,别委屈了自己。”
袁峰依然在台子上像只乌鸦一样嘎嘎叫,唐糠裳坐在轮椅上,已经开始抽搐了。年纪轻轻的,就得了这么煎熬的病……实在可惜。
他们在这里大张旗鼓地布置,甚至伊斯莱还自主派发传单请众人来听。但这事不知怎么的,就传到了那红猫赫托尔的耳朵里。
赫托尔看着伊斯莱手绘的传单,觉得有点意思。这和尚不知道又要唱哪出戏,还这么“举世瞩目”。不去看看热闹都对不起他这么折腾。
于是观众还没来,砸场子的倒先来了。袁峰正在试音,远远就看一队明教盛气凌人地缓步而来。为首之人一身红色,连头发也是艳红的,正微微笑着,显然来者不善。
他们来到台子底下,仰头望着上面的袁峰,一个个都露出了嘲讽的表情。
“哟,”赫托尔笑道,“这位大师,你在我们明教做什么呢?难不成是回中原的盘缠不够,要托钵化缘?”
他的属下们都大声嘲笑起来。袁峰有些意外他怎么会来,但作为一个有涵养的大师,来者是客。
“不敢当。”他假惺惺地笑道,“都是托阁下的福,才能在这里唱唱歌。”
“你会唱歌?”
“不会,乱唱罢了。”
“你们听到了吗,大师会唱歌。”赫托尔对左右道,“那既然如此,何不就让大师为我们唱一曲?”
其余之人开始起哄,蛊惑袁峰唱一个助助兴。赫托尔甚至就在第一排最好的位置上坐了下来,翘着二郎腿旁观。
“唱点我们没听过的。”他道,“若是老生常谈的,就没意思了。”
“你一个西域人,能听过几首曲子。”袁峰很是不屑,“我就给你唱一首李白的诗——”
“听过了。”赫托尔道,“李白那么有名,他的诗我几乎全听过。不过我很好奇,你们中原是不是只有李白啊?离了他你就没法活了?”
那些人又哄笑起来。袁峰也不生气,他耐着性子,继续调弦。
“那我就唱个更老的,汉乐府诗——”
“也听过了。”赫托尔道,“《孔雀东南飞》、《木兰辞》……雅乐比比皆是,我也去过中原。还有《霓裳羽衣曲》,《兰陵王破阵曰》……数不胜数,我都听过。”
“还有楚辞!”
“《山鬼》、《东皇太一》……”
“好啊,好啊,看来你这辈子之前的都听过了。”袁峰冷笑起来,“既然如此,我就唱点你下辈子才会听的歌吧。”
“我洗耳恭听。”
唱得好就给你喝彩,唱不好也给你喝彩,顺便将你赶下台去。
他们哈哈大笑,嘲笑着袁峰黔驴技穷,无用武之地。但袁峰只是笑了笑,他调好了弦,将乌德琴抱在了自己腿上。
[聆音]被他架在了琴上,能够扩开他的声音。随着弦声轻动,他试着找找感觉,回忆着唐魈说的话,回忆着他讲的那个人。
唐凰冀……
“[大漠风沙,湮没荒楼寂寞。]”他唱道,“[鬼魅扑朔,是情愫的序幕……]”
唐魈未讲完的故事,剥开画皮,就只剩下森森白骨。否则,那个人怎么会孤寂地徘徊在荒漠,满身血迹,神色迷惘。
“[驼铃阵阵摇曳纳河风沙,千笔描画那百年风尘朱砂……]”
袁峰轻声唱着,唱满目哀凉,唱秋风暮雨,唱百年孤寂。一生陌路,满园殊途。
“[魑魅魍魉琵琶萧瑟从此隔阴阳……]”
白首相知恨晚,蒹葭尽苍苍。
他拨着琴弦,乌德琴铮铮作响。赫托尔忽然眼珠一动,像是有些惊讶,又渐渐眯起了眼睛。
而伊斯莱则双手紧握,仰头看着袁峰,继而闭上眼无声祈祷。他似乎被触动了什么,像是在祈求大漠的亡灵能够解脱执念,离苦得乐。
而唐糠裳坐在轮椅上,冷冷地盯着袁峰看。他没有想到,这和尚唱歌这么有穿透力。虽然没什么技巧,却真情实感,直透人心。
他沉默不语,但赫托尔一直在笑。
犹如在看猎物一样,绿色的眼珠一眨不眨,始终盯着袁峰。
*********
唐魈背靠着礁石,抱着胳膊站在映月湖边眺望远处。歌声传进他耳中,带着那虚无缥缈的琴声,曲调很悠扬。
片刻后,他转过头,朝传来的方向瞥了一眼。
能感觉到四周有许多视线在盯着那人看,不怀好意的,心存觊觎。
“和尚,要小心。”
小心引火烧身。
“大漠风沙……”——《镇命歌·画皮》
作者有话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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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54章 蚀鬼-幽人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