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凰冀的身体一直都不好,而乌罗刹自然也不会费时间费心力为他调养。那家伙就像野猫一样无定所,可能会突然出现,又可能会忽然就不见了。
虽然为了逃避追杀,他随着唐凰冀来了中原,但看起来他对这里并不适应。唯一让他觉得还有些乐子的就是杀人,所以他接了许多活,时不时就会带一些金银回来,丢给唐凰冀。
那唐门一个废人,什么也做不了,甚至总是缠绵病榻,喝着不知哪个庸医开的药吊着命。唐魈眼睁睁看着他一日不如一日,却还费心照料着自己。
“小魈儿,要好好吃东西,长高长大。”
唐凰冀会亲手给他做菜吃,还会在那里缝纫做衣服。他给唐魈做了许多许多衣服,从少年到青年,一件又一件,生怕不够穿。
唐魈不喜欢看他这样劳累自己,日复一日憔悴下去。有时候觉得他已经撑不住了,却还是强打起精神继续煎熬。
“多做一点,再多做一点。”
乌罗刹不会心疼他,也不理会他。有兴致才会找他,没兴致就不再靠近。唐魈有时候疑惑,他算是个自由的人,但他却一直都没有走。不管离开多少天,最后都一定会回家。
如果这还算是家。
唐凰冀瘦得皮包骨头,状态也越来越差。唐魈试着去握他的手,冷冰冰的,摸着就像干枯的柴火。
在他的记忆中,有时候那个人会眺望远方,发呆很久。等回过神的时候,神色便怅然若失。
唐魈问他,在想什么?
唐凰冀自己也不知道。他所眺望的远方,是唐家堡的方向。
明明离得那么近,却又远在天涯。明明坐着马车就可以前往,但却不敢靠近。
“我在……想你母亲。”
那个单纯的人,被乌罗刹毁了,也被自己毁了。唐凰冀觉得愧疚,觉得不安,想要补偿,想要赎罪,可他只是个没用的弃子。
“她好看吗?”唐魈随口问。
他没有[母亲]这个概念,也不知道这是什么,只是大约明白是生下自己的女人。在他眼里,他只有乌罗刹和唐凰冀两位父亲。
“好看啊。”唐凰冀陷入了回忆,“特别好看,一笑起来……脸颊还有酒窝。”
他回忆着她的模样,不自觉地笑了起来。唐凰冀笑起来很好看,唐魈每次看到都很喜欢。
“好看吗?”一个声音却道,“那还真是可惜了。”
轰然一声巨响,唐凰冀被人捏着脖颈,拎起来砸在了墙壁上。他闷哼出声,疼得微微抽搐。
而乌罗刹浑身血迹地出现在他面前,虽然笑着,神色却极其疯狂。他恶狠狠地掐着唐凰冀,像是要把他撕成碎片。
“不要再误导我儿子,他没有母亲。”他凶戾道,“他只有我和你,明白吗?明白吗!”
唐凰冀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,那双墨色的眼睛绝望地看着他,最后缓缓闭上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
他抬起手,轻轻摩挲着乌罗刹的手臂,划过他的肌肉,极力在安抚他的情绪。
“我说错话了,别生气。”唐凰冀低声道,“别生气,乌罗刹。”
乌罗刹一时竟没有反应,连同唐魈都觉得惊讶。仿佛这是生平第一次……他会这样轻声细语地安抚他,如此温和。
掐着唐凰冀脖子的手慢慢放开了。乌罗刹的表情渐渐平复,但仍旧阴沉地盯着他看。唐凰冀摇晃着,咳嗽一声,也抬头看着乌罗刹。
接着,他慢慢张开手臂,靠近那个人,随后抱住了他。
“我很难过,乌罗刹,很难过。”唐凰冀贴着他的脖颈道,“你不懂,我很难过,你这个怪物什么都不明白。”
泪水大颗大颗地落在那个人的肩膀上,打湿了他的衣服。但他没有推开唐凰冀,也没有对他动手。
就由着那身心俱疲之人抱着他哭,无处躲藏,无处倾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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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那时候不明白,为何他会转变,或者说后来他会转变。”
直到很多年后,唐魈才忽然意识到,唐凰冀那时候活得有多不堪,甚至他还在特意加重自己的不堪。
他忍受着乌罗刹的折磨,由着自己衰败,日复一日颓丧,其实都是源于他的[负罪感]。
乌罗刹是罪魁祸首,而唐凰冀虽然是不得已,却也认为自己有罪。他觉得自己所遭遇的一切痛苦,都是在为那个被无辜伤害的女孩子赎罪。
像个殉道者一样,利用这些苦难去减轻自己的罪孽。又或者他觉得自己死有余辜,千刀万剐也不足为惜。
[乌罗刹是罪犯,而他是共犯。也许很荒唐,但这就是他的心中真相。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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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凰冀忽然变了很多。
他不再对乌罗刹恶言相向,甚至变得很听话,不再去激怒他,还会尝试照顾他,安抚他。
甚至他还会为乌罗刹做一些饭菜,为他清洗缝补衣物,会在他出门前轻轻拂去他肩膀上的灰尘,再给他带上一只水囊。
“一切小心。”
那么心高气傲的他,变得开始不那么像他。曾经唐魈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做的事,他却什么都做了。
听话自然是有好处的。乌罗刹也不再动他了,虽然也不同他说话,但是也不再去伤害他。
某次回来的时候,他给唐凰冀带了一件礼物,是一只小小的木武童。唐凰冀拿在手里,来回比划着,很是喜欢。之后……他对乌罗刹露出了笑容。
“多谢你。”
这似乎是乌罗刹第一次看见他对自己笑。原来冷漠和疏离还有愤怒之外,他对自己也会露出这种表情。
很有意思,乌罗刹觉得很有意思。他抬起手摸了摸唐凰冀的脸,看看这笑容是否真实。
唐凰冀对他好了很多,甚至是像对唐魈一样好。他会给乌罗刹做一些中原的美食,会被他搂着腰跳西域的舞蹈。但他真的太瘦了,风一吹就会倒,像一具没肉的骨架一样。
“为什么?”乌罗刹直截了当地问。
“把你锁在这里,你就不会去伤害别人了。”唐凰冀笑道,“你是罪犯,我是你的共犯。你有罪,我也有。”
“你可是锁不住我的。”
“是吗?”
唐凰冀盯着他看,用拇指轻擦他的嘴角。
乌罗刹觉得有趣。那小蝙蝠变了,看着已经释怀了,又像是疯了,可事情却在变好。他很乖,很顺从,甚至很主动。他还会安慰自己,说自己爱听的话,抱着自己,甚至对自己笑。
“乌罗刹。”
他还会喊自己的名字,一遍又一遍,还会枕着自己的肩膀慢慢入睡。
这个人很有意思,很好玩。乌罗刹的兴致并没有减退,他想多留下这个人,再看看他还能做出什么事来。
“小魈儿,去请个大夫来。”
唐魈领命,立刻冲出门去了镇子上。他寻遍了所有名医,仔细说了唐凰冀的症状,最后请来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前来诊治。
他为唐凰冀号脉,压着寸关尺,不住皱眉。
“贵人左关沉玄,右脉甚之,肝郁气滞,阴虚阳亢,加之……有肾气不足之症,着实要好好调养啊。”
他开方子的时候告诉乌罗刹,唐凰冀底子虚透,若再晚些,恐怕性命不保,加之看他面相,乃是心气极高之人,却过度压抑以至于心病成疾。纵然调养好了,也需要好好养护,而且也不可能完全恢复如初了。
乌罗刹不置可否。但他却让唐魈按方子抓药来煎,然后送过去让唐凰冀服下。
唐凰冀很配合,吃药就吃药,调理就调理。几服药下去,他气色好了不少,有了力气,吃东西也有了胃口,脸色也不再那么蜡黄了。
乌罗刹不知道他爱吃什么,让唐魈自己看着办。但唐魈也一无所知,因为唐凰冀很少表露个人喜恶。所以父子两个面对他都是瞎子摸象,不知全貌。
也不知是谁打听来的,说女人出月的食物是最补的。所以唐凰冀每天都有鲫鱼汤、排骨汤和昂贵的燕窝炖雪蛤来吃。他每次看了都想笑,但还是乖乖都吃光。
但好在他不再那么单薄了,甚至有力气在院子里瘸着腿干活。他的腿还是治不好,可他也不在意,每日种菜洗衣,打扫地面,自得其乐。
他壮了一点,唐魈觉得好看多了。面颊不那么凹陷,手指摸起来也很软。原来一个病人好好调理,是真的会趋向好转的。
而唐凰冀有了精力,对乌罗刹也更好了。他甚至亲手为乌罗刹雕刻了一把乌德琴,愿他能听归乡之音。
“小凤凰。”
某日乌罗刹开口唤他,却换了另一个称呼。
唐凰冀微微一愣。
“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
乌罗刹的确不知道。但唐凰冀却很高兴,因为高兴,那天他居然包了一顿饺子,招呼那两个人过来吃。
那饺子里被他放了两颗松子糖,甜丝丝的,父子俩一人一个。
“不能多吃。”唐凰冀认真道,“会牙痛。”
要听话不贪多,才能吃一辈子的糖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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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算吃得再不多,可只要是他做的,就可以吃很多。
“他是个很高明的傀儡师。”唐魈回忆道,“有些事,我现在才想明白。”
他的温柔将人囚锁,把人套牢。心甘情愿地待在他身边,享受他的照料,而以至于失去他会痛不欲生。
唐凰冀是一只被枷锁囚禁的凤凰。可那明亮的火焰究竟灼伤了谁,只有对方自己知道。
毒药被蜂蜜包裹,匕首上洒满糖霜。有些人的笑容就是蛊,有一部分无解,有一部分戒不掉。
所谓镜花水月,不过如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