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乌罗刹整理着衣服，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，他用那双细长的眼睛睥睨地向下看，望向了坐在原地的唐魈。
乌罗刹瞎了一只眼睛，距离感很不好，但还是依稀看出唐魈的手里有东西，似乎捧着一只完好无损的机关小猪。
只是看过一遍，就能完美地复制出它原本的样子。这个小鬼的机关天赋的确让人瞠目。乌罗刹低下头，一个有些诡异的笑容出现在他的嘴角。
“你，喜欢这些东西？”
唐魈没有回答，既不点头也不摇头。乌罗刹勉为其难地等了一会。没有耐心的他最后还是冷笑一声，不再多说。他走到唐魈身边，抬起手按住他的头颅。
“不准给他送吃的，水也不行。明白吗？”
他温柔地说着，站起身，忽然就原地消失了。
唐魈立刻爬起来朝屋里跑过去。他看到唐凰冀衣衫破烂，身上全是伤疤和淤血，跪在一个狭小的铁笼子里，双手扒着栏杆。笼子的空间小的可怜，他只有蜷缩着才勉强能抬起头。
他的眼神涣散的很厉害，身体也微微发抖。看到唐魈进来，他将那张几尽毁容的脸转向他。望着他手里的机关小猪，唐凰冀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。
“不用听他的话，等我出来……我教你机关术……”他轻声说。
唐凰冀一直都知道，乌罗刹的性情，源自于他的身世和经历。他出生在一个部落的奴隶之中，连父亲是谁也不知道，仅仅有一张俊美无俦的脸，并利用这张脸做许多张扬狂悖之事。
他不懂什么是情，也不会正确做出符合情绪的举动。正常人高兴时会笑，他却撕咬活的鲜鱼。别人难过就闷闷不乐，他则掰断手指再一根根接回去。他可以独自在岸边坐一天，也会突然手舞足蹈不知道在做什么。他甚至会弄伤他自己，并以此为乐。
无论喜怒，他都不会正确表达。就好比现在，乌罗刹认为虐待唐凰冀就是爱护他，就是宠着他，就是表达自己欣赏的方式，就是对唐凰冀最好的待遇。乌罗刹的表情很匮乏，他只会做出平静、笑、发呆三种样子。
“你如果想要一个温顺的宠物，不如好好养你的猫。”唐凰冀曾经这样对他说，“你要还是个人，就把我杀了比较好。”
乌罗刹却笑嘻嘻地看着他，像个孩子一样，歪着头，喉咙里发出了野兽兴奋时的咕噜声。
唐凰冀其实很早就了解这个来自西域的胡人。在遇到他之前，就听过一个以罗刹为名的男人，就像个活生生的恶鬼。唐门下达的命令是遇到他就抹杀，打不过便自裁。因为他会让落进他手里的猎物活在他制造的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。
这个胡人，身世非常的诡异。他是西域一个女奴的私生子，临盆之际身亡，而他则被视为不祥，被那些肉食者挖出来生生活埋了。
但谁都没想到，那东西居然不死，还夜夜都发出笑声。那声音自地下传来，声声不绝。那些人更是夜夜梦见那个女奴，披头散发地来索命。三日之内就暴毙了两个，他们吓的把那个发笑的孩子刨了出来，将他献给了西域一个大家族。
家族中的人给他取名乌罗刹，意为[黑色的厉鬼]。他一口羊奶也不肯喝，却对鲜血欣然接受。族里的人觉得有趣，就宰杀俘虏采集血液喂养他。乌罗刹几岁大的时候就开始啃食带血的肉，族里的人用最残酷的手段训练他，他却一次比一次凶猛。
为了训练他，族里将几个同他差不多凶悍的孩子关在一起，第二天去看的时候，满屋子都是血腥气，只有他一个人浑身血淋淋的趴在地上舔那些红色的血。
没有人教给他什么是人，又或者人的感情是什么样子，他甚至不知道怎么用言语表述自己。他也不懂，就连所谓的喜欢，所谓的礼貌、规矩、穿着、言语……都是随着年纪的增长，看着身边人的一言一行，半懂不懂地模仿来的。
他听得懂别人在说什么，却学了很久才学会怎么正常说话，与人交流。
“我对你不好吗？”乌罗刹曾经笑嘻嘻地对唐凰冀说，“你看你看，我对你多好，我真的对你特别好。”
他一边说着，一边就将唐凰冀关了起来，不给水，不给食物，关了三天不闻不问。
在第三天的晚上，明月高悬的时候，唐魈一个人偷偷地走了进来。他蹑手蹑脚地来到笼子前，伸出手晃醒昏睡的唐凰冀。他已经有些脱水，意识都不太清晰了。
唐魈将水囊塞到他嘴里喂他喝，看着他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下两个水囊，然后将藏了一天的馒头拿给他，要他吃掉。
唐凰冀却不吃。他用唇语示意他快走，不要多留。唐魈看着他，点头后转身很快地跑了出去。他勉强松口气，却忽然感觉到有人在笑。
乌罗刹凭空出现在笼子旁边，坐在床榻上，单手托着腮在看他。
“真乖，不愧是我们的儿子。”他对唐凰冀道，“我等了三天，看他什么时候给你送吃的。我自己想着，如果他一直不给你拿，送那就不放你出来，假如到时候你死了，害死你的就是他啰。”
唐凰冀却发出了冷笑声。他已经麻木了，不管这个人如何对待自己，都已经无关紧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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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那天之后，乌罗刹倒是安静了很多。不知道是他的注意力被什么转移了，还是他兴趣缺缺，总之是一个人发呆的时候居多，折磨唐凰冀的时候少了。就算动手，相比之前简直是不痛不痒。
他不再限制那两个人的举动，甚至允许他们偶尔出去走走，但必须要在日落前回来。
唐凰冀趁此机会，开始教授唐魈机关术。他从原理开始，到亲自动手，一步步将自己毕生所学都展现给唐魈。在唐魈生辰的时候，他亲手做了一只机关羽翼送给他做礼物。
快十岁的孩子，却始终不开口说话。唐凰冀知道他或许不能发声，所以从不勉强。能平安点长大就最好了，相比别的疾病，不会说话已经是最好的结果。好在唐魈的其他方面一切正常，与普通的孩子没什么不同，所以他还算松口气。
乌罗刹始终在旁观，就像在看一场好戏。就算他不作为，这两个人也依然在他的掌控之内。只要不脱离他所限制的范围，他就不会做出任何举动，一直很安静。
按理说，继承了父亲机关天赋的唐魈应该是诸事皆顺的，然而这只机关羽翼，他却试了几次都发飞不起来，就算飞起了也飞不高。没有任何地方有错漏，一切都非常完美，但他就是怎么试验都不管用。
唐凰冀觉得也许是机关有问题，于是他又做了两个，结果依然是同样的。他和唐魈一起寻找原因，却毫无头绪。羽翼被改造了一次又一次，效果却一次不如一次。到最后，唐凰冀也有些绝望了。
“也许是因为你没有拜师唐门，受限制了吧。”
唐魈依然不说话，但知子莫若父。唐凰冀知道他很不开心。他摸了摸唐魈的头，也没有再多说。
乌罗刹靠在墙壁上休息，闭着那只瞎掉的眼睛，睁着另一只一直看着他们。他就像个等待猎物出现的鹰，无声地盘旋着，直到发现目标才俯冲下来瞬间秒杀。
眼看着那两个人十分沮丧的样子，他笑了笑，站起来走到他们身边，蹲下身单手将唐魈抱了起来。
“我们去看看风景吧？”他朝着唐凰冀伸出手，把他也拉了起来。
“你居然也有慈父心肠的时候。”
唐凰冀讽刺着，却握紧他的手，任由他牵着，一瘸一拐地跟着他走。
乌罗刹带着他们穿过一片小树林，来到一处悬崖边。悬崖很高，从上面可以看到很远的城镇。这里风景很漂亮，远远看上去心情很好。
“为了开阔眼界，才带我们来这里？”唐凰冀问。
“你并不需要开阔，你的眼睛里只能有我，不能被别的东西占满。”乌罗刹说着，轻轻拍着怀里孩子的后背，“不过我们的儿子是需要看一看的。”
悬崖下的山涧里传来了鸣叫声。有苍鹰从下至上猛冲进高空，凌厉地嘶鸣着滑翔，逆着风拍打自己漂亮的翅膀。
乌罗刹仰头看了看那只鹰。他突然笑了。
“小蝙蝠，你知道成年的鹰是如何训练它的幼崽飞翔吗？”
唐凰冀不明就里，他将头转向乌罗刹，有些没反应过来。
“当幼鹰到了适飞的年龄，成年的鹰会啄破它的羽翼，折断它的翅膀，将它已经长成的筋骨破坏的血肉模糊。”乌罗刹认真说道。
因为想要飞，就必须从头开始。然后它们会将幼崽从悬崖上扔下去，幼鹰只有忍着剧痛，不停拍打翅膀让伤口在飞翔的时候愈合，以后才会飞的又高又远。当然，很多幼崽就此死在了悬崖地下也是有的。
所以呢……
“放之四海而皆准的，就是规律。”
乌罗刹亲了一下唐魈的眉心。随后——他抬起手就将儿子丢下了悬崖——
——扔的时候他依然在笑，好像只是甩掉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挂件。
唐凰冀几乎发疯了，想都不想就朝着悬崖冲了过去。乌罗刹却将他抱在怀里，任凭他怎么挣扎吼叫，甚至对自己又撕又咬都无动于衷。
“你还是人吗……你还是人吗！”唐凰冀崩溃了，“你不是人！他如果死了，我就跟着跳下去！你看我敢不敢！”
他抓着乌罗刹的衣领，大吼大叫，脑中却一片空白。他完全不知道这一切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。
乌罗刹只是将他抱紧，眼神愉悦地低下头嗅着他的脖颈，一脸温顺。
“咔嚓！”
翱翔在长空的鹰突然发出了嘶鸣。有机关蝠翼的声音传来，唐凰冀瞬间转过头，他看到一个人影从悬崖底须须升上来。
巨大的羽翼张开，缓慢地上升到高空。唐魈悬浮在半空，低着头，默默地打量着悬崖顶的两个人。他的脸上和身上……布满了伤痕。
唐魈在空中飞了一会，就徐徐落在他们面前。收起羽翼后，他仰头看了看那两个高大的男人。水墨色的瞳孔望着乌罗刹，从他的眼睛一直打量到嘴角。
他张开口，说出了生平的第一句话。
“以后……请不要再打他了，父亲。”唐魈道。
他是会说话的，只是不想说，觉得自己说了也没有人听，不如一言不发。
唐凰冀恢复了正常。他踉跄着，蹲下来抱住了唐魈。
在回去的路上，乌罗刹走在前方脚步平缓。唐凰冀跟在他身后，神色阴郁。他吞咽着唾液，转头看了看在自己后面的唐魈。那个孩子还在拨弄着自己的机关翼，将它折叠好，安置在腰侧。
唐凰冀低下头。他在乌罗刹的脖颈后用很低的声音叫住了他。
“我有个问题要问你。”
“你说。”
“唐门的机关翅膀受门派特征限制，是设计精良的，不用的时候可以收成很小的一块，布局好挂在衣服上，等到用的时候会自动弹开，日常不会影响到行动，平时出门也不会被人发觉。”
“那又如何？”
“你把他丢下去的时候，你知道他在腰上挂了机关羽翼吗？”
乌罗刹突然停住了脚步。他转过头，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唐凰冀。片刻的沉默后，他露出了一个病态的笑容。
“哦，我当然知道。那可是我亲爱的儿子，我怎么会把他置身在险境里。我当然是在知道的前提下把他丢下去的。而且我也随时准备去救他哟。真的。”
唐凰冀看着他，心却在一点点发凉。虎毒尚且不食子，这个口口声声将自己置于父亲这一位置的男人，竟然真的会残酷到这种地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