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魈幼年的记忆里,自己一直都在大漠,一处白昼炽热,而夜晚寒冷之地。目光所及只有一望无际的黄沙,还有那些赶路的商旅,引着驼队缓步行走在沙地上。
乌罗刹在这里地位很高,因为没几个人打得过他,他也从来不把人放在眼里。明教忌惮他,又需要他做事,因此明知道招募他就是养虎为患,但还是为他造了一座宫殿,给了他一个狱卒之首的虚职,将他安置在了一处荒凉之地。
他的宫殿不算大,是他喜欢的楼兰样式,但却也富丽堂皇。甚至他手下还有几十个奴仆,无数名侍女。而他的任务就只是审讯,从那些犯人嘴里撬出情报来。
这在外人看,大约痛快得很,因为可以公报私仇,尽情在那些俘虏身上宣泄情绪。就算杀了也没人在乎,古往今来,有多少人能活着走出大漠,总是默默死去之人更多。
所以乌罗刹很畅快。整日打人骂人杀人,或者跟那些男人和女人饮酒作乐。风干的猎物挂在荆棘上,腐烂的尸骨在风沙里变成白骨,而他一直随心所欲,喜与怒都无人违抗。
[他怎么可能会对唐凰冀忠诚,唐凰冀在他眼里只是个奴隶。]
那个人对唐凰冀,简直可以用虐待来形容。那个唐门在他手里简直比俘虏还不如,他甚至会把唐凰冀关到铁笼子里,不给丝毫的水和饮食。
“这是我的儿子。”
但乌罗刹却会单手抱着唐魈,让他坐在自己一侧肩膀上给众人看。他很得意,又很骄傲,好像这是他的一件收藏品。
唐凰冀很担忧他会伤害唐魈,所以他就算病得再重,也会一瘸一拐地来到那人群之中,远远地看。他要确保唐魈不会死在那家伙手上。
而乌罗刹则会大笑,给唐凰冀一杯人血做的酒,以各种方式威胁他喝下去。
唐凰冀喝了之后,乌罗刹又会用拇指轻轻擦去他嘴角的血迹,甚至有时候……会伸手抱住他。
“真暖啊。”
心那么冷,抱在怀里倒是暖的像个火炉,很适合在寒冷的夜晚取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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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凰冀好一些的时候,会靠在墙壁上,看那对父子异于常人的交流。
虽然那也算不上什么父子,不过乌罗刹说是那就是,没人有异议。
“你觉得我英俊吗?”乌罗刹问,“英俊的话,你就吃一条小鱼干,不英俊就吃两条。”
唐魈拿起一条小鱼干,张嘴啃住,虽然能看出来他一点都不爱吃。
乌罗刹笑了起来。他拿出一枚铜钱,灵巧地在指缝间来回移动,然后将它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,一晃就不见了。接着他在唐魈的眉间一点,又伸到他耳朵后。唐魈耳后一凉,发现那枚铜钱从他的头发里拿了出来。
乌罗刹打了个响指,铜钱就变成了五枚。他盖住铜钱,用掌心碾磨几下后慢慢张开。摊开的手掌上,那五枚铜钱已经被一个红色绳结串联起来,还有两条柔顺的穗子。
随即那些铜钱被乌罗刹拋上了空中。他摊开手等待它落下来,然而落回他掌心里的,却是一把锋利的匕首。刀鞘上雕刻着如刚才一模一样的铜钱装饰,刀把上装点的,正是那串绳结。
“精彩啊。”唐凰冀拍了拍手掌。
“过奖过奖。”
乌罗刹将匕首送给了唐魈。之后他起身,朝着唐凰冀走过去。
“我还有更精彩的。”他在唐凰冀耳边道,“要试试吗?”
只有我们两个人。
唐凰冀什么都没有说。乌罗刹抚摸他面颊的时候,他也没有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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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人的喜怒无常,唐凰冀知道,那些长老们也知道。他们商讨了多年,在一次又一次见识到乌罗刹的杀人无序后,终于在某日做了个决定,剿灭这个西域邪人。
唐凰冀那日心情不好,隐身坐在一处沙枣树下休息,恰好察觉了这个情报的蛛丝马迹。凭着唐门多年的直觉和能力,他顺藤摸瓜,最后从一个守卫嘴里套出了要他们灌醉乌罗刹的任务。
他知道这些人打算除掉乌罗刹,但是他更知道,乌罗刹不能死。如果他死了,自己和唐魈只会被当做奴隶一同处理掉,只有他活着,唐魈才能得到庇护。
于是唐凰冀左思右想,还是告诉了乌罗刹。他劝乌罗刹逃跑,但对方却不为所动。
“跑什么,都杀了不就行了。”那家伙满不在乎道,“尽管来。”
“你不听劝,小心后悔的是自己。”唐凰冀道,“我提醒你了,你不走,我就带着唐魈走。你要是不满意,大可杀了我,但我不会留在这里等死。”
“你敢。”
“有什么不敢的。”
乌罗刹一把抓起旁边的酒杯,泼了唐凰冀一脸。但唐凰冀马上端起另一杯酒,泼了他一身。
红色的葡萄酒染红了乌罗刹白色的衣衫,看起来就像点点血渍。
但出乎意料的,那个怪物居然没有生气。
“我死了是好事,为什么不等着他们弄死我,好解救你?”乌罗刹问。
“他们弄死了你,也不会放过我和唐魈的。特别是你昭告天下唐魈是你的儿子。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你所谓的儿子?”
“有点道理。但你可以出卖我,里应外合杀掉我啊。”
“狡兔死,走狗烹。你不可信,他们更不可信。”
唐凰冀很冷静,他对局势的判断一向有自信。他抱着胳膊沉思的模样被乌罗刹看在眼里,忽然之间,他似乎对这个唐门产生了极大的兴趣。
“那你说,去哪?”乌罗刹笑嘻嘻地问,“我能去哪?”
“去中原吧,去成都。我在那有一处房子,虽然这么多年……大约荒废了。不过打理一下,估计还能住。”唐凰冀道。
“你很聪明啊。”
“如果不是你弄废了我,我还能更聪明一点。”
唐凰冀从来不会让着他说话,就犹如他再怎么受折磨也不服软一样。可好像乌罗刹就喜欢他那副样子,等着被他激怒,再惩罚他。
不过,唐凰冀还是低估了他的残暴。在临走的那一夜,乌罗刹杀了自己宫殿里的所有人,男女老幼一个都没放过,哪怕是那些对他极为忠心之人。之后一把火将它烧成了废墟。
“你为什么不手下留人!”唐凰冀斥责道,“有些人可以不必死!”
“我觉得你说得对,他们那些老废物不会放过跟我亲近的人。那与其等他们来清除,不如我自己动手。”
乌罗刹说得堂而皇之,丝毫不放在心上。之后他就驾着早已准备好的骆驼车,带着唐凰冀和唐魈一道离开了大漠。
回归中原,是唐魈稍大一些的时候记得的事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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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原,一个唐魈虽然待过,却毫无印象的地方。毕竟他那时候实在太小了,也许都还没有记忆能力。
但现在他有了意识,这地方对他来说很新奇。难得的,他露出了除了沉默之外的其他表情。
虽然唐凰冀觉得他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,但是对他却格外的好。他一直抱着唐魈,随着乌罗刹一道逃离大漠,星夜兼程,直至来到了中原成都。
那所旧屋子还在,只是已经残破不堪,甚至成了一些流浪汉徘徊之地。但乌罗刹一来,他们就都做鸟兽散了,谁都知道这个人一身血腥气,留下来是要倒霉的。
“好旧啊。”乌罗刹不满意道,“什么破地方。”
“整修一下吧。如果你还有钱的话。”
乌罗刹当然有,就算没有,他也会想办法弄来。唐魈曾经见过他手里拿着带血的钱袋,笑嘻嘻地丢给唐凰冀。
“去买酒。”
“先整修屋子。”
“搞的那么认真,好像我在跟你成亲过日子。”
“不想过可以走。”
终于回到这里来了,唐魈也大了一些。唐凰冀开始觉得……想法子处死乌罗刹也是可行的。
可惜,乌罗刹一眼就看穿了他在想什么。甚至还会故意耍几个手段,等着唐凰冀上钩,再抓他个现行,予以惩罚。
唐凰冀没办法挣脱,失了武功的他,什么能耐都没有,状态已经大不如前。乌罗刹当着唐魈的面将唐凰冀拽进了屋子,门便被微微关上了。
乌罗刹总是能把许多事预判,但他却预判低了唐魈对这地方的好奇。
原来唐魈看着他们避开自己,虽然不懂,却也不打算刨根究底。他本来正在花圃种花,片刻后,他站起来,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,一个人悄悄地去了成都。
乌罗刹从来不让他离开自己的管控范围。倒不因为是他年纪小,更多的是因为他的独占欲实在太强。在他的管辖内,怎么忤逆他都无所谓。而一旦触碰到他的底线,那就会见识到他最暴戾的一面。他虽然不会责罚唐魈,但是唐凰冀的半条命就会被他掐在手心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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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实唐魈知道,自己不应该偷跑出去,但是他却总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。看看那个繁华城市到底有多大。
成都是个很瑰丽的城镇,他也只跟着唐凰冀来过两次,买些吃的用的。年纪虽小胆子却大,一路走走停停的,打量着周围的一切。
这一次是自己独自前来,感觉格外的不一样。镇上的人朴实,见到这个孩子孤身一人,长得又好看,都以为是谁家贪玩的公子,也不在意。甚至有的女人还会塞给他一些点心和水囊。唐魈欣然接受,点头示意谢过。
成都的治安很好,一队队的兵马有条不紊地穿梭巡逻,热闹的集市,密集的人群。那些穿着合身锦衣的人们有说有笑地结伴从名剑大会场出来,身上佩戴的武器都闪闪发亮。
他们每个人都有着年轻的脸,朝气蓬勃,个个都是武林豪杰,江湖侠客。或者壮志凌云,或者洒脱不羁,都活在那片风起云涌又人才辈出的岁月里。唐魈远远地看着,那个时候,他也只能仰头望而已。
就在他目不转睛地看那些帮会的标识和守卫时,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气。转过头,他看到一个和尚,很年轻,十七八岁的模样,正一脸悲悯地望着自己。
唐魈晃了下头,那个和尚却不见了。他正在诧异,忽然感觉到头上一阵杀意。再转头,看到一匹凶悍烈马,高高地扬起马蹄朝着他踏了下来。
自知躲不过,他也没有躲,很平静地看着马蹄砸下来。然而马上的人却一声呼喝,猛地调转马头,铁蹄硬生生擦着唐魈的发丝落在他旁边,没有伤着他。逆着阳光,他仰头看到骑在马上的是一个威武的天策,也不过二十岁的模样,棱角分明的,年轻的快要划破岁月的界限。
“小鬼,怎么一个人在路中央,也不怕丢了命。”他貌似嗔怒,实则担忧,随即转过头对后面喊了几声,“苍龙,帮我看看他有没有事情。”
另一匹骏马出现在他旁边,上面载着一个不苟言笑的年轻道士。黑发黑眸的他翻身下马,走进来查看。接近的时候,唐魈都感觉得到他身上透出的微凉剑意。
“无碍。”简单的两个字,声音如人一样冷。
“那就好。”那个将军低头,扯下腰间的钱袋,将它丢在唐魈手里,“拿着吧,小鬼,就当是我补偿下。苍龙,我们走。”
二人骑着马绝尘而去。唐魈拿着钱袋,掂量了一下,觉得银子不少。于是他想了想,朝着药师处走了过去。他买了一些金疮药、麻布和一些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,又买了一筐子小鱼干,最后给自己买了点玄九丸。还有些余下的钱,他收了起来,准备回家。
在离开前,他却不经意间看到一群蓝衣人围在交易行的门前,似乎是有意集聚在此。他们都穿着蓝黑相间的锦衣,干练简洁,手中握着如弩杛一般的利器,戴着面具,不说不笑,每个动作都干净利落。其中甚至也有如唐魈一般大的小女孩,也是犀利果决。
唐魈认出了他们是唐门的人。于是他就在人群里隐匿着多看了一会。他们当中有些人放出了自己的机关小猪,正在地上晃动。其中一个似乎是残次品,摇摇晃晃的,它的主人几次蹲下来查看它,试图修理,最后都无奈放弃了。
这时候,远方响起了号令声,他们很快地离开,但那只坏掉的小猪却被留在了原地,没有带走。
周围很空,没人去理睬那个被丢弃的东西。唐魈想了想,转头看到那些人已经走远,于是他朝着他们站过的地方走去。他来到那只小猪面前,伸出手想把它拿起来。
然而一只手比他还快,突然伸过来抓走了它。唐魈抬起头,看到是成都镇上的小孩子,他们似乎也对这个机关小猪很感兴趣。
“已经坏掉的东西了,没人要当然是谁抢到算谁的。怎么,你也想要?你又不是唐门的人。”
唐魈没说话。他只是盯着机关小猪看。那些孩子看他一言不发,隐约意识到了他可能不会说话。
“你是哑巴吗?如果是的话,那我们不和你抢了,给你就是。”
那些人将机关小猪递给他。唐魈接过来,想了想,他将手里的钱袋给了那些孩子。
回去的时候,他意识到自己离开的时间有些长了。果不其然,赶到门前的时候,他看到唐凰冀一脸担忧地靠在墙壁上席地而坐。他神色疲惫,眼神憔悴,看得出很焦急。直到唐魈出现在他面前,他才终于松了口气。
“你去哪了?他出来的时候看你不在,脸色很难看,连招呼都没和我打就原地消失,可能去找你了。”唐凰冀把他拉过来,摸了摸他的脸,“待会他回来,问什么你能回答就回答,不能就不说话,别惹怒他。”
唐魈点点头。他将自己买的药递给唐凰冀。唐凰冀很意外也很高兴,不过他的注意力却被唐魈怀里的东西吸引过去了。
“机关小猪?”他的眼睛都亮了,变得神采奕奕,“从哪里弄来的?”
唐魈把小猪拿给他。他接过来放在手里端详了一会,立刻就判断出它是坏的,有几处地方的机关做的很一般。
昔日在唐门,唐凰冀引以为傲的不仅仅是他凌驾众人之上的实力,更为巧夺天工的是他的机关天赋。凡经他手的武器和机械都几乎全无破绽,坚固无比,而且愈加精密华丽。
不过自从武功被废,他已是很久不再碰这些东西了。然而天性使然,身为唐门,又是机关行家,他实在忍不住耍一耍自己的手艺。于是唐凰冀席地而坐,要唐魈拿来一些工具,将机关小猪拆卸了重新组装。
他的动作流畅娴熟,干净利落,可谓是轻车熟路。那张英俊的脸认真又随意,一派从容。始终是疲乏甚至茫然的他,甚少有这样精神百倍的时候。唐凰冀不急不缓,淡定谨慎,从那骤然专注的眉目里,还依稀可辨昔日王牌的风采。
其实不难看出,许多年前,他就是这样坐在自己喜欢的竹林里,随意又认真地研究机关构造的模样。
“好了。”他微笑着说。唐魈看着他将修正过后的机关小猪放在地上。小猪动了动耳朵,开始走动。这一次它不再是残次品,变得既可爱又精致。
唐魈望着机关小猪,随后他勾了勾嘴角。唐凰冀第一次看见他笑,有些惊讶。他突然意识到,就算再怎么安静,他也终究只是个才几岁大的孩子而已。
但就在两个人正为修复机关而高兴时,一只坚固的靴子凭空而来,一下子狠狠踏在机关小猪上,将它踩了个粉碎。零件飞得到处都是。
“失败品就是失败品,就算被改造了,也是失败品,算不得完成品。”
一个残酷又温柔的声音说着,那双猫眼石一样的瞳孔微微地眯起来,盯住了唐凰冀。
“你为什么不听话呢?是不是非要我卸掉了你的手臂,你才乖乖的,温顺一点?”
唐凰冀震惊地看着他脚下完全破坏的零件,神色渐渐绝望,又转化为平静,最后恢复了一贯的漫不经心,甚至有些呆滞。他摇头,说了声我不敢,你多虑了。
乌罗刹一把扯住他的头发,将他拉了起来。唐凰冀被他拖拽着朝屋子里拉过去,挣扎不得,最后被他摔在了地上。
“连自己儿子的行踪都无法掌控,你也是个失败品。”
所以你应该坏掉,坏的彻底一点,坏到再也修不好,那才是我想要的。
“你还想要多坏?”唐凰冀反问他,“你想要的,从来就没有正常满足过。你只是喜欢变相找借口折磨我。”
那个从来心无旁骛,如飞星遁影一样的人,到底还是被破坏的彻彻底底,折在另一个人手中。
那时的屋外,唐魈一个人低头看着满地的碎片。许久后,他抬起手,将那些零件一个个捡拾起来,放在手心里。有些零件太锋利,划破了他的掌心,带出几颗血珠。
他却无端地有些兴奋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