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凰冀做梦也没有想到,自己还有回归唐门的那一天。
他依然英俊,拥有着让人欣羡的眉眼。但他却再也穿不上那为他量身而做的锦衣,拿不起沉重的千机匣。他疲惫,憔悴,跛着一只脚,歪歪斜斜,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唐家堡。
再不见当年的意气风发,凌驾众人之上的霸气和高傲。他病弱,瘦削,面黄肌瘦,蓬头垢面。他挣扎着走回唐门,连话都说不出。如果不是有人拨开他凌乱的长发,看清那张曾经让人仰视的脸,没人会真的以为,他就是唐凰冀。所有人都觉得他已经死了,死在那一年的纷争中。
人们都说他是唐门的英雄,为何掩护同门,死于乱军之中。唐门上下都在怀念他,善待他的家人,为他树碑立传,为他歌颂战绩。甚至一些孩子都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,模仿着他的气质和穿着,说着也要成为这样让人崇拜的人。
没人以为他还能回来,他真的还会回来。所有人都既震惊又欣喜,纷纷出来想看一看他是否还如当初一样,穿着他那贴身的锦袍,梳着一丝不苟的长发,挺直脊背,目光如炬,英姿飒爽地骑在高头大马上,或者踏着那双精致的靴子不苟言笑地回归。
期望越高,失望也就越大。当人们看到回来的他是如此的落魄,都不免露出怜悯的神情,唏嘘感叹他的悲惨,他的伤痛,他的可怜。敬佩变成了同情,仰望变为俯瞰。
当一个人一直站在神坛上,那么他就是神,是凡人所触碰不了的存在,只能被供奉着,高高在上。可一旦走下神坛,便会连凡人都不如。因为昔日在他身上灌注的尊崇和希冀太多,根本无法容忍他失去神的宝座。
他不再是唐门的皇牌了。他甚至连一点防身之术都没有,只能这样病着,疲惫着,接受别人的照顾活下去。
俗话说相见不如怀念。这句话不单单是用在情人之中,用在任何地方,都是事实。
若他一直都活在回忆中,似乎还有更多的故事可以说。可惜他从回忆中走出来了,还是以这样让人人都不会喜欢的样子,于是,便连同他那一点在回忆中的尊贵,都一同磨灭了。
唐门起先还对他尊重,礼让,嘘寒问暖,好生礼待以弥补他因为任务而得到的凄惨结局。然而,这世间杀手最是无情,一切以利益为先,一切以师命为准。唐凰冀一无所有,再也回不到昔年盛况。如今已是残翼败羽的他,无法再为唐门争取任何地位。于是慢慢地,他成为了唐门的弃子。
谁管你付出过多少,谁在乎你遇到过什么事。没用了就是没用了,失败了就是失败了。照顾你是可怜你,否则早就由得你自生自灭了。你要感恩戴德,不可有所怨言。
唐凰冀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,麻木不仁。精神上的折磨远比身体上更让人痛苦,他却已经感觉不到痛。他终日坐在那片有着熊猫的竹林里发呆,那曾是他最爱的地方。昔年许多人想接近他,高攀和他的关系,他却只喜欢一个人沉思,不言不语,用那双深邃的瞳孔凝视一切。
那个时候的他总是安静地坐在那处竹林,随意地舒展着修长的腿,引得过路的女子总忍不住多看他几眼。他是那么好看,一身的藏蓝色,与周围的环境浑然天成。没有人去打扰他,因为他就是美景,感觉触碰一下都会被破坏。
可现在……
“现在……什么都不是了。”
他微笑着,仰面躺在草地上,眼睛里倒映着上方青色的天空。
“我只是一个没用的杂碎。唐凰冀……[唐凰冀]?这不是我的名字,我不配叫这个名字。”
昨夜入梦,有凤东来。凤凰是百鸟之王,翱翔于苍穹之上。西汉时司马相如有诗曰:[凤兮凤兮归故乡,遨游四海求其皇。时未遇兮无所将,何悟今兮升斯堂。]
他的眼中掠过一个影子,那是盘旋的苍鹰,犀利而凶狠,寻找着自己的猎物。唐凰冀看着,看着,突然忍不住坐起身来。他痴痴地望着那滑行的飞禽,朝着它伸出手。
“好想飞啊。”
他露出笑容,充满了被救赎的渴望。
“好想再回到天空上,像你一样,飞得又高又远。”
以凰为名,却再也不能迎风斩浪。落魄的凤凰,连野雉都不如。
唐凰冀没有哭。他只是再次躺在地上,像失去了双翼的神鸟,连哀鸣都不能,只有坠落,蜷缩着,独自将一切凄苦咽回喉咙。
恍惚间,他忽然想起,自己还有一个孩子,和自己很相似的孩子,还有那个生下他的少女。这都是自己的亏欠,不管是否是本意,终究是因为自己活着的缘故,他出世了,很倔强地活下来了。
唐凰冀爬了起来,他拖着那条坏腿,踉跄着一瘸一拐去唐家集。
他其实很累了,但他却心有挂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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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家堡的人其实都心知肚明,那个被人放在唐家集的孩子,是唐凰冀的私生子。其实所有人也都知道,他是被一个胡人挟持,威逼利诱,才导致今天这个无法回头的局面。
但他们还是憎恶他,觉得都是他的过错。因为难过,痛苦,饱受煎熬的人需要一个发泄。
他们往他的身上泼冷水,把他赶出家门,不允许他接近哪怕一步,甚至想把那个孽子也丢给唐凰冀。他们打他,骂他,诅咒他,将他诋毁得一无是处。唐凰冀一言不发,自始至终都选择了沉默。
乌罗刹因为一时兴起,毁了他,也毁了那少女和他的孩子。之后又将他们像废布一样丢弃,由着他们自生自灭。
唐凰冀无数次想要了结自己,但又觉得这就是在逃避过错。总该有人要背负这些污浊的事实,他宁愿是自己一个人承担。
“小魈儿……”
他想把那孩子要回来,却又不知该怎么去养活他。
唐凰冀没有去打扰那一家人,只是躲在没人看到的角落,悄悄地去看。那些人不知道那个孩子叫唐魈,他们只称他为小鬼。只因为那个孩子长了一双如山精一般凶煞的眼睛。
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也许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,数着霞光看日出日落。然而某日唐凰冀正靠在竹子上吃那些唐门弟子送来的残羹冷饭,却有人抱着一个孩子来到了他面前。
“凰冀哥哥。”
那个女孩子生病了,病得很重。大约是有些预感的缘故,她想方设法带了那孩子过来,把他交给了唐凰冀。
“凰冀哥哥,你带他走吧。”
留在这里,养不活的。你虽然落魄,但跟着你……至少还能活下来。
唐凰冀的手微微有些发抖,然而他还是接过了那孩子,抱在了怀里。虽然他是乌罗刹为取悦他自己而诞生的,但总归是一条活生生的命。
连同孩子一起交给他的,还有一叠带血的银票和几只小鱼干。
唐凰冀抓着那银票,越攥越紧。
那天的夕阳很美,血红色的霞光照亮半面天空。唐家堡的人都看到那个跛脚的唐门拿着牌子去换衣服,买了先前一直想要的一套[定国]。
之后他租了一间客房,要了热水,痛快地洗了个热水澡,就开始打理外貌。
他剪掉那些枯黄的头发,穿上那套衣服,踩着皮靴,戴好墨色的手套。锥形的耳坠被他挂在耳廓上,又洗干净自己的脸。铜镜里那个人一如从前一样俊逸,即便他已经没有武力去匹配这身衣服,却还是如当初那样充满了傲气。
唐凰冀就是唐凰冀,独一无二,无法取代。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,也不管是否活的好还是不好,终归还是他自己。
“我们走。”
他将孩子抱起来,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唐家堡。他走的时候是第二天的正午,所有人都看着那个英俊的唐门渐行渐远,气势却一如当年。
离开唐门后,唐凰冀寻了一处地方坐下来,喂那孩子吃东西。
“多吃一点,阿魈。我们之后也许会走很远的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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若是放在从前,他从没想过,自己会有如今这样惨淡的时候。
“所遇之事……皆是孽缘。”
唐凰冀走着,走着,也不知道走了多远。他极力忍耐着超负荷的身体,一路步行着,从唐门到成都。
成都很大,四周都是旷野。他来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,将怀里的幼子放下来,自己也坐在一块岩石上歇息。
要去哪里,他也不知道,但只知道要远离熟悉的人事物。也许寻一处世外之地,隐居山林是最好的选择。
就这样……甘于平凡,也没什么不好。
唐凰冀这样想着,也真的就去这样做。但是在前往广都镇的路上,他途径一处悬崖,便停下来朝下方看。底下是一处幽涧,怪石嶙峋,若失足摔下去必死无疑。
但看着看着,唐凰冀却停在了悬崖边。有一瞬间他想着,自己已经是个废人了,这孩子跟着自己大约也会吃苦,倒不如今日一并坠下去,一了百了。
“我在想什么。”
他回过神来,吸了口冷气,继续快步赶路。
手上还有不少的银票,加上自己这些年也算有些积蓄,都被他提出来,在成都僻静处置办了一处院落。他带着唐魈安顿在此地,自己挖了几亩田地,一口水井,每日打水种菜,或是去附近采药,赚些微薄的钱养活自己和孩子。
“小魈儿。”
彼时的唐魈尚年幼,仍是比同龄人羸弱一些。唐凰冀尽心尽力地照顾他,生怕他有闪失,或因病痛而夭折。
但唐凰冀自己就是个三灾八难的,再带着一个孩子,可谓是雪上加霜。他跛着一条腿,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,走在街上时常惹人笑话,可他却从来不关心。
他在意的,只有唐魈一个人。哪怕自己一无所有,也会尽力让他活下去。
虽然唐凰冀已经尽力庇护唐魈了,但可惜,他自身难保,何况再护持一个孩子。
秋日里阴雨连绵,数日不见阳光。唐凰冀的腿一直在疼,这忽冷忽热的气候,让他十分煎熬。没办法,他只能在屋里慢慢地走,一边缓解腿上的疼痛一边看护唐魈。
他对唐魈是真的好,哪怕自己吃不上饭,也会让唐魈吃饱。但有些怪异的是,唐魈从来不哭,也不出声,成日一点动静都没有,唐凰冀有些担忧他是不是不会说话。
“小魈儿……你如果不舒服就哭出来,告诉我。”
唐凰冀抱着他,用面颊贴他的额头,隐约觉得有些烫。
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大。他不安地望着窗外,却只能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,祈祷着他平安无事,也祈祷雨快些停下。
那雨淅淅沥沥的,下了一夜也没有停。唐凰冀抱着唐魈,每隔一会就摸一摸他的头。但让他心惊的是,唐魈的额头已经越来越烫。
他发起了高烧,可是他却没有任何动静,以至于唐凰冀以为他没事,等到发现他不对劲,已经烧得很厉害了。
唐凰冀慌了。他顾不得外面的瓢泼大雨,将唐魈包裹好,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就冲出了门。
他一瘸一拐地走着,要去镇上找大夫。出门的时候,余光瞥见门口似乎放了一个竹筐,里面像是有东西。
可唐凰冀顾不上去看那筐子,只是跛着脚尽量朝广都镇跑。他在黑夜中跑了很远的路,却还是赶不到镇子上。雨水浇透了他的蓑衣和斗笠,顺着他的面颊向下滴落,坠在布满水洼的小路上。
他瘸着腿跑着,飞溅了满身的泥水,几次栽倒在水坑里。但饶是这样,他仍然紧紧护着怀里的孩子,没让他沾到一点泥浆。
可雨实在太大了,唐凰冀看不清方向,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。到最后他发现自己竟然迷了路,四周皆是白烟,而他就迷失在那一片烟雾之中,举目四顾皆是岩壁。
他绝望地停在路上,仓惶地望着四周,无路可退,无路可近。此刻天边已经泛起了白光,显然黎明将至。
唐凰冀有些绝望了。他抱着唐魈伫立在雨中,觉得生机渺茫,已经没了力气。
“罢了……”他喃喃道,“能死在一起……也是好事。”
好事……
忽然一道惊雷闪过,唐凰冀被吓了一跳。他的脑海中下意识地回想起了出门前看到的那个竹筐。是谁放在门前的?里面有什么东西?好像……好像是银票和鱼干——
唐凰冀猛地站直身体,他环顾着周围,咬紧牙关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
“乌罗刹!”他突然大声喊道,“乌罗刹!乌罗刹!”
[你出来!我知道你在!]
没有人回应他,连一点风声都没有。大雨倾盆,唐凰冀有些头晕目眩。走了太久的路,他腿疼的厉害,有些站立不稳,摇晃了几下。
“啧啧,小心啊。”一个声音在他背后道。
没人知道那家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。唐凰冀感觉到两条有力的手臂环住了自己,支撑着他没有倒下。
他侧过头,看到那个瞎了一只眼睛的男人就在他身后,兜帽罩在他头顶,从不轻易摘下。
“为什么觉得我会在?”乌罗刹愉快地问道。
“我只是在赌。”
赌你的兴致还没有消失。
乌罗刹听了,只是微笑,松开手,也不做声。兜帽挡着他的半张脸,看不见他的眼睛,也读不懂他的心思。
唐凰冀知道,求助于他,无异于与虎谋皮。可似乎从一开始,自己和这孩子就都在他的掌控之中,从来没有真正远离。
所以……
“救救他……”唐凰冀低声说,“求你……”
“这不是求人的态度。”乌罗刹却笑道。
唐凰冀认命了。他徐徐转过身,面对着乌罗刹,一瘸一拐地后退了两步。随后,他朝着乌罗刹跪了下来。
“求求你。”
雨一直在下,而黎明已经来临。那个西域邪人歪着头,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唐门,似乎觉得这件事更有意思。
“好啊。”
乌罗刹答应得很干脆。他接过孩子,将他抱紧了。
“我后悔了。”他道,“这孩子我很喜欢,还是我带回去养着吧,也不费事。至于你……”
唐凰冀跪在地上,看到他抬起脚来,轻轻踩了踩自己那条坏掉的腿。
“至于你,我给你一次机会。”乌罗刹道,“你可以自己离开,没关系。我对你已经不那么有兴致了。除非……”
[除非你自己愿意留下来,做个奴隶。]
唐凰冀沉默了。他在想,唐魈独自跟着乌罗刹,未来会怎么样?
未可知的变数,潜藏的危险,每一种都能要了他的命。想让他平安长大,是件很困难的事。所以,有些答案注定无解。
“我不走。”唐凰冀道,“我留下来,反正我也……无处可去。”
前提是,你能救活他。
“真的?”
“真的。”
反正也是个废人了。那这残破的余生,再尽力庇护重要之人,也算不枉此生。
雨一直在下,一直下一直下。
唐凰冀摘下了斗笠,抬头去看乌罗刹。
【这一定是孽缘,毋庸置疑。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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伊斯莱说着那些他知道的故事给袁峰听。而袁峰沉默地听着,喉结蠕动,却很久都没有说话。
他眺望着魂虚里那茫茫戈壁,最后只剩下一声叹息,微不可闻。
“后来呢?”袁峰问。
“后来的事,我也不能详知。”伊斯莱道,“或许……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。”
总之唐魈活下来了,活得生龙活虎,很肆意妄为。但袁峰觉得这些事听得人心里并不好受。
“我们走吧。”他对伊斯莱道。
不想再叨扰那游荡的亡魂,生怕他自虚无中清醒,再想起前尘旧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