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当时明月在,曾照彩云归。】
所有人都说,唐魈长得极像他父亲,但彼此的性格却与对方大相径庭。
昔年曾有山魈作乱,冲入唐家堡附近的村庄里伤人,更不知咬死了多少家禽。唐门原以为只是普通的山精,因此派了些杂役去收拾,结果却伤亡惨重。不得已,他们放出了手中的一张王牌,独自一人,来到唐家集解决那头凶兽。
这个人叫唐凰冀,是唐魈的生父。甚至无需滴血验亲,任何后来见过唐魈的人,都毫无异议地相信他与唐凰冀血缘。他和唐魈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,甚至相同的装扮,只是相比唐魈的诡谲和邪佞,他是那么淡泊自抑,平静缄默。
当他出现在唐家集的时候,所有人就都知道一切要结束了。那个沉默不爱笑的男人,总是会以最快的速度,最大的效率和最短的时间解决最棘手的任务。
于是,那头山魈倒在了他的千机匣之下。它被打穿了心脏,身躯血肉模糊。山魈凶的厉害,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,它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唐凰冀,好像要生饮他的血。
唐凰冀低头看着它,眼神依然无波无浪,甚至没有一丝怜悯。似乎那只是片落叶,勾不起他一点兴趣。
有一个路过的和尚提醒他,小心山精的报复。他却充耳不闻,只是将千机匣扣到腰后,转身离开了原地。唐门的人,总是任务优先,早已不在意生死。游离在红尘里的人,习惯了旁观。
杀人杀的早已麻木,冤魂厉鬼的索命尚且不放在心上,更何况一个连人都不是的畜生。他慢慢忘记了这件事,毕竟那只是他杀手生涯中微不足道的一笔。他要做的事太多了,无暇去顾及不该他关心的事。
相比团队合作,他更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。于他而言,成败皆由自己才最安心。然而他从小在唐家堡长大,对上级的命令从来言听计从,绝无反驳。因此当有人要他带领一队精锐刺客去截杀胡人军队的头领,他也毫不迟疑,整装待发后领命而去。
在半路,他又遇到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和尚。僧人告诉他,这世间太多缘分,有善缘,有恶缘,有孽缘。他说施主,你此去很凶险,何妨避开这一时候稍作休整再动身?
但是时间不会等人。唐凰冀否决了他的提议,仍旧带人远赴大漠,未曾犹疑。
[有些事命中注定,岂是人力所能更改。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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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时候明教还没有重出江湖,却已有端倪可循。而唐凰冀此行是场阴谋,那胡人首领根本是诱饵,目的就是为了引这一批唐门的精锐上钩,好将其一网打尽。
“不好,我们被设计了!”
一场殊死搏斗,唐凰冀拼死守护同门周全,为掩护其余人离开,他没有隐身,被胡人暗中派遣的死士重伤,生擒回西域。
年轻的唐门被蒙着眼睛关在了地牢里。那些人将他绑在木桩上,对他进行了惨无人道的虐待。唐凰冀生不如死,痛苦不堪,被折磨得奄奄一息。
有人在低语,说着他听不懂的异域语言。之后有人走过来,泼了他一身冷水。
蒙着眼睛的黑布被解下,太久不见光芒的他竟然无法睁开眼睛。那个人捏着他的下巴,发出轻微的呼吸声。
“早听说阁下大名,今日终于一见。”那个人用不太标准的中原话对他笑道,“在下……乌罗刹。”
他很英俊,但他浑身都透着杀气,让人厌恶又恐惧。
[这一定是孽缘,毋庸置疑。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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乌罗刹……其实并不算是个明教弟子,他们对他的称呼更多的是西域邪人。因为他生性阴狠残酷,做事全凭兴趣,兴趣来了什么都可以,没了兴致就什么都丢弃。
他对唐凰冀很有兴趣,因为有兴趣,所以想得到他。
这过程是漫长又痛苦的。他废了唐凰冀的武功,强行占有了他。唐凰冀反抗得十分剧烈,几乎打坏他一只眼睛。挣扎的代价,就是他直接被敲碎膝盖,打断了一条腿。
“多可爱的小蝙蝠。”乌罗刹吻着他的鼻梁,迷恋地嗅着他身上的血腥气,“就这样把你关起来,只有我能看,只有我能掌控你,其他任何人都不行。”
唐凰冀觉得痛苦,痛苦到最后就是麻木。他浑身都是无法愈合的伤口,日复一日承受着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。
“疯子……疯子!”
他不明白这个西域人想要什么,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。他只是在等,等自己死亡,从这一切痛苦中解脱。
然而每个唐门的王牌都是经历过最残酷的训练而活下来的人。唐凰冀没有想到,自己超乎常人的忍耐力和毅力,竟然在如今的俘虏生涯中逼迫他清醒地活下去。他想死,想的厉害,他却死不了,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到底在哪里。
乌罗刹对待他,残忍得就如同自己的名字一样。旧伤不断添新伤,灵魂也被一点点蚕食,那个人像个来自地狱的罗刹鬼,高兴时甜言蜜语,疯狂时阴狠凶悍。
“为什么?”唐凰冀问他,虽然每次得到的答案都不同。
“不为什么。只是找找乐子。”
“呵,你这个令人作呕的疯子。”
他了解乌罗刹。那个人不会杀了自己,在他兴趣减退前,他会按照一切他喜欢的方式来对待自己。没有伦理,没有道德,只要他喜欢,那就会做。
唐凰冀就这样虚无而麻木地等待着,等待乌罗刹对自己失去兴趣,继而杀了自己,将一切解脱。
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,他等来的不是消亡,而是这个疯子更为无礼和诡异的要求。
“我想要个孩子。”
乌罗刹受过伤,无法生育。但他很喜欢小孩子,并且觉得唐凰冀很漂亮。可他人已经废了,所以乌罗刹就想着,如果能有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孩子就好了。
“你的脑子有问题。”
唐凰冀声音沙哑,他的两条手臂被吊在墙壁上,无力地支撑着他下坠的身体,已经勒出了印痕。
“乌罗刹,如果你还是个人的话,就快点杀了我吧。”
“为什么急着寻死呢,我的小蝙蝠。”
乌罗刹微笑着,伸出手摩挲他的脸颊。他的中原话依然不标准,夹杂着浓郁的外邦气息。
“我的身体坏掉了,没办法再有孩子。”他饶有兴趣道,“但是你好像还可以。”
“你想做什么?”
乌罗刹发出了很愉悦的笑声。他凑过去,用自己冰冷的嘴唇磨蹭他带血的眉心。
“你觉得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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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凰冀知道,乌罗刹是个想到什么就是什么的人。他心血来潮的时候,就会真的去做,把臆想中的目的变为现实。
行动与实力,二者兼备。等到唐凰冀再看到他时,他风尘仆仆地赶回来,身边还捆缚着一个少女,是他从唐家集俘虏来的猎物。
唐凰冀依然被吊在墙壁上。他不记得自己这样子受刑受了多久,似乎有一年,又似乎有两年。他喘着气,强迫自己抬起昏沉的头颅,去看那个人究竟想做些什么。
然而当他看清楚时,他的眼神里就充满了震惊。
“你这个——疯子!”
他认得那个女孩,是寻常人家的孩子,在他心里就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妹妹一样。
那女孩也认出了他,哭着喊他凰冀哥哥。尽管他浑身是血,甚至于已经残破不堪。
“啧啧,真感人啊。兄妹相认,连我这个迟钝的人看到都无比感动。”
乌罗刹感叹着,懒散地开在牢门上继续旁观。
“恶鬼!不准动她!不准动她!”
唐凰冀目呲尽裂,他的精神被大大的刺激,已经有些失常了。
乌罗刹却大笑起来。他的眼神浸透着危险和狠厉,还有上位者的愉悦。
“我只是想要个孩子而已,你发什么狂呢?”
“乌罗刹!”唐凰冀咆哮道,“你敢!乌罗刹!”
“真好啊,听你这样子声嘶力竭地喊我的名字。”
乌罗刹依然在笑,他狭长的眼睛转向唐凰冀,却看到他愤怒地盯着自己。
那个唐门,从来都冷漠,安静,没有情绪的波动,也不会说太激动的话。但这一次,他却是暴怒。
“你们要乖一点,听话一点。我保证,我绝不弄伤任何人。”乌罗刹故作认真道,“否则的话,你知道是什么后果。”
如果不想让她太难过的话,我建议你,一次就成功哦。他对唐凰冀说。
唐凰冀闭上了眼睛。他觉得痛苦,来自灵魂深处的痛。
他记忆中的那个小妹妹很喜欢笑,既善良又温柔。年纪很小的她无事可做,于是时常去河边浣纱,或者在街上游玩,买一些点心。那个时候,每次出任务回来,唐凰冀都会看到她甜甜地对自己笑。
凰冀哥哥,下次也要平安回来哦。她总是这样说。
[你们都要平安回来。]唐家集那些温善的百姓们,总会这样笑着对每一个唐门弟子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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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待对于乌罗刹来说是漫长的。他无事可做,却又满怀期待,于是他的行动就更加毫无章法。
他将那个女孩子关了起来,丢弃在富丽堂皇的屋子里等待孩子出生,同时给她最好的饮食和补药,派了仆人伺候她,一切都许着她,只是不准走。
“不要寻死,否则我会让你生不如死。”
他丢下这句话,满意地看着那想哭却不敢哭的人恐惧地缩成一团。离开屋子后,他回到了牢房内,继续他每天和自己猎物的刑罚日常。
唐凰冀恢复了那副漠然的样子,仿佛早已死了,一切都与他不相干。乌罗刹仰头看着被吊在半空的他,伸出手试着去触碰他。
“是别人的感觉好,还是我的感觉好?”
“都不好,很无聊。”唐凰冀长长的头发散乱着,像枯草一样垂下来,“我想死,也想回唐门。我好累,我很难受。”
“宝贝,没关系,很快就解脱了。等我们的孩子出世,我就放了你。”
唐凰冀没有去听他在说什么。他闭上眼,忍耐着内心深处的苦楚一言不发。他觉得乌罗刹就是个疯子、狂徒,是个无法被理解的怪物。
乌罗刹每天都兴奋地等待着孩子的出生,带着难以言喻的喜悦和期待。
他将那女孩称为“宿主”,在他眼里,的确就只是一个寄宿的载体,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算。
“为什么这么小?为什么不是立刻就能出生呢?是不是需要更多的养料?”
乌罗刹认真地问,却完全不需要回答。他突然大笑起来,他想到了绝妙的方法来让自己更快乐。
他真的是个思维怪异的妖魔。他认为那个孩子很缺少养分,于是他自己开始喝大量的补药,然后割开手腕取血,逼着“宿主”将他的血喝下去。
“这样不够,远远不够。”
他精心地制定了上等的饮食,他将她喜欢的东西通通都给她。他亲自去悬崖顶端采集珍贵的雪莲花,他潜入冰川底寻找泥沙中的海螵蛸。一切有用的无用的上等药材,他都通通去采撷,哪怕有可能搭上性命。
就是在这样的过程里,他意外失去了一只眼睛,甚至几乎毁容。但他却依然乐此不疲,即便那张俊美的脸布满疤痕,他也觉得好有趣好有趣。
“不够。”
他实在太期待了。而因为过度的期待,使他本就不正常的认知更为扭曲诡异。到后来他甚至已经深信不疑,这就是他自己的孩子。
在“宿主”怀胎六月的时候,他强迫西域的巫医动用秘法,取了一块他心脏上的肉,要求她生吞下去。
那女孩早已身心俱疲,精神濒临崩溃。极度悚惧之下,她早产了,但孩子一出生就是死胎,完全没有哭声。
乌罗刹不顾旁人的阻止,在他们即将掩埋之前取出了那个孩子。他低头望着那蜷缩成一个圆圈的幼小身躯,凑过去亲吻那还未发育完全的手臂。
它还是温热的,就好像它明明前一天还活生生地存在着,蠕动着。
乌罗刹歪着头想了想,他觉得自己应该哭,但他却大笑起来。无视那浓郁的血腥气和自己衣服上的血,他抱着那一团婴尸来到了唐凰冀的牢笼中。
“小蝙蝠,你看,这是我们的孩子。”他将那血肉模糊的东西举到对方面前,语气里是难掩的兴奋,“你看,是不是很好看?”
“你疯了。”唐凰冀轻声道,“你真可怜。”
他的声音里带着清晰的绝望,怜悯地望着乌罗刹。
“是啊,好可怜啊。不过这是我的孩子,我好喜欢。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,我都喜欢。”
唐凰冀望着他手里的东西,从它身上青紫色的血管一直看到紧闭的眼睛。那些伤痕一样的血管布满了它的身体,看上去异常的恐怖。
“你为什么不埋了它?”
“它还暖着呢。”乌罗刹却道,“我会一直抱着它。”
心脏一瞬间抽痛起来,唐凰冀觉得难受。怎么可能不心疼,那是自己看作妹妹的人,还有自己的孩子,就这么被他毁了,摆在自己的面前。
他想哭,却哭不出来。他一直望着那婴儿尚未睁开的眼睛,身体忍不住微微发抖。
然而就在这时,那青紫色的东西突然睁开了眼睛。它动着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珠,死死地盯住了唐凰冀,一眨不眨地,散发着浓郁的煞气。
唐凰冀瞬间觉得一股寒气从头蔓延到脚。他愣住了,记忆中那个濒死的野兽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,挥之不去,在回忆中死死地盯着他看。
“山……魈……”他嘴唇颤抖着,发出两个字节。
随后,乌罗刹怀中的东西发出了响亮的啼哭声,虽然听起来更像是野兽的嘶鸣。
“啊呀,还活着,还活着哟。”乌罗刹惊喜地说,他的眼睛都发出了光芒,“真好,他是活的。”
他抬起头,带着笑意看着唐凰冀恐惧非常的脸,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。
“我要给他取个名字。”
你刚刚说了山魈,那不如……就叫[唐魈]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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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魈并不是个生来就诡谲的孩子。他在那几乎无可能的概率下,作为仅有六个多月大的婴儿活了下来。在那一声啼哭后,他就没再流过眼泪,终日里安安静静。
因为早产,他既羸弱又病态,皮肤薄的能看见下面的血管。乌罗刹精心护理着他,日日在他的摇篮旁照料。就这样不眠不休的悉心陪伴着,那个孩子一点一点趋近于正常。就连巫医都说,这简直是神迹。
“也许显灵的是魔鬼呢。”乌罗刹低头望着摇篮中的幼子,笑的十分开心,“这是我的孩子,和我一样,不可能被神眷顾。”
他将那神智有些失常的少女送回了唐家集。听着她被带走时狂喊着我的孩子,把我的孩子还给我!但乌罗刹却置若罔闻,他甚至没有让对方看一眼这个婴儿。
对唐凰冀,他也没有食言,终于解下了那捆锁他太久的铁链,让巫医治好他的伤。
两年的折磨,唐凰冀的底子彻底的坏了。尽管被用心的调理,然而他的武功算是废了,一条腿也跛了,走路总是一瘸一拐的,再没有了昔日的气场。
唯一不变但是他那张英俊的脸,乌罗刹始终不舍得破坏他的相貌。但已经手无缚鸡之力的他,不得不接受乌罗刹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。尽管那很痛苦,但不接受会更痛苦。
乌罗刹将他带到摇篮前,指着里面的婴儿说,看,那是我们的孩子。
唐凰冀低头望着熟睡的幼子,看着那小小的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。血缘就像枷锁,牢牢地困住了这两个人,犹如天罗地网一般不可逃脱。
但乌罗刹从来不是一个有长性的人,尽管他认真地守护着两个离开他就会死的存在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那个孩子一天比一天健康,而他的兴趣却在逐渐减退。
“我觉得,我好像没什么兴致了。”
乌罗刹似乎觉得乏味了。哪怕为他赔上了一只眼睛,可不想要的时候,还是很想甩到一旁去。
在那孩子一岁多的时候,他将唐凰冀送回了唐家堡。而那个孩子,他则装在摇篮里,趁着黑夜来到唐家集一处大户人家的门外,悄无声息地放在门边。
从未有人来探望或者索取过孩子。只是偶尔在月黑风高的夜晚,门前总会多出许多染血的银票,和一篮滋味鲜美的小鱼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