袁峰忽然发现一件事，就是他听到许多人喊老山精“唐笑”。
“你师父那个[魈]字到底读什么？”他问唐糠裳。
“读[萧]。”唐糠裳道，“正确叫法是[唐萧]，不过也的确很多人喊他[唐笑]。”
“他不介意？”
“他老人家性子古怪，从来不在意这种事。喊他什么都行，你就叫他老蝙蝠他也答应。”
生来自带三分笑意，看人眼神充满算计。心思藏得很深，一般人窥探不了。
很少有人能预判唐魈在想什么，下一步又要做什么。不过他有一个非常在意的人，已经死了几十年了，但他还是常常能想那个人想到出神。
那个人就是唐凰冀，他的生父，昔日唐门的皇牌刺客之一。
听说那是个既英俊又傲气的人，但可惜，却因出任务失利，折在了一个阴诡之人乌罗刹手里。
“那个家伙就是个疯子，你难以想象他有多疯。”唐糠裳道，“他受过伤，不能生育，但是他却非常想有一个孩子。”
他觉得唐凰冀很漂亮，很好看，但那时候却已经因为过度的折磨而成了一个废人。乌罗刹特别希望能有个像他一样漂亮的孩子，于是他竟然虏来一个年轻女子，强迫唐凰冀与她有了孩子。
那女子连番惊吓，早产生下一个男孩，自此身心重创，没几年后便撒手人寰了。
唐凰冀本欲自尽，可是他内心太过善良，无法眼睁睁看着乌罗刹摆弄死那个孩子。于是他忍辱偷生，强迫自己活了下来。
乌罗刹很喜欢那孩子，亲自养着，昼夜不离手。而唐凰冀就留在他身边，庇护着自己的儿子，制衡乌罗刹，不要再造杀业。
他很清楚，乌罗刹就是一时兴起，而一旦兴致减退，那孩子就是个无用的累赘，必然会被他处理掉，根本不会再放在心上。
真正会心疼的，只有唐凰冀。
“小魈儿。”
他像一只折翅难逃的凤凰，却仍然张开羽翼，将唐魈护在其下，遮蔽风雨。
唐凰冀大约是唐魈的神祇和禁忌。一旦触犯，下场无不惨烈。
“见过那位前辈的人都说，我师父跟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，但气质却完全不同。”唐糠裳回忆道，“我师父他……”
袁峰明白了他要说什么。唐魈没有遗传那个人的性格，只怕……他耳濡目染的，更像另一个人。
“太纯粹的人如果遇上一个疯子，那就是一场噩梦。”唐糠裳叹道，“大和尚，我提醒你一句，如果对方不是良人，退步抽身一定要趁早。”
“这话说的，那我该如何判断是不是良人？”袁峰问。
“看性情，是否偏激，或是情绪能否自控。”唐糠裳道，“低级的动辄打骂，折辱贬低，高级的大约就温水烹蛙，慢慢收网。手段再高明点的话……”
说不定会对你百依百顺，想尽一切法子让你离不开他，到最后就心甘情愿被他束缚在笼子里，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。
“大和尚，正常人是不会无底线容忍另一个人的。他如果做得到，他一定不正常。”唐糠裳凝视着远方出神，“你好好判断，不要被蛊惑。”
*********
唐糠裳的话，袁峰记在了心里。他有些在意，也有些迷惘，拖着脚步慢慢地走回了房间。
杨九天果然还在，穿着那身名为“玄寂”的锦衣，正叠着腿，靠在一张摇椅上看书。
他看的很专注，也一如既往的很沉默寡言。他不是个话多的人，有分寸感，也有些清高疏离。
很像当初那个寡言少语的“薛九霄”。
“回来了。”
杨九天同他打了一声招呼，就继续看书。破天荒地没有缠着袁峰，也没有问东问西，相反，他很平静，没有猜疑，也没有心神不宁。
他在椅子上看书，袁峰就在榻上坐下来看他。他看九哥看得很专注，一双眼睛眨都不眨，不知在想什么，神色甚至有些冷峻。
杨九天注意到他的视线，就抬起头来看了看他，以为他有话要说。但袁峰又什么都没有说。
他不做声，杨九天也不做声。两个人就像熬鹰一样看着彼此，好像很亲密，又好像很疏远。
“怎么了？”最后，还是杨九天先开口询问道。
袁峰还是不做声。他心里在想，我是跟哥哥在一起更轻松，还是一个人更轻松？
如果没有遇见他，没有跟他纠缠不清，还会有那些烦恼吗？袁峰不知道。
但可以肯定，那些风花雪月也都不会有。
如果回到洛阳巷子里，与他相见的那天……还会喊他留步吗？
玄寂说过自己恨他。从恨到放不下，再到放下。
“没有我的话，哥哥会活的很好吗？”袁峰突然问。
杨九天合上了书。他看着袁峰，却微微叹了口气。
一枚金鹊翎被他从衣襟里取出来，走到袁峰面前，缓缓搁在他掌心里。
“[玄寂吾爱，]”他道，“[入我相思门，知我相思苦，长相思兮长相忆，短相思兮无穷极。]”
袁峰一下子就扑到了他怀里。
其实袁峰一直都不喜欢七夕，听说原本只是乞巧节，后人杜撰加上了牛郎织女的故事。但他们一年才相聚一次，怎么想都觉得并不吉利。
杨九天一个武将，从来不信什么吉利不吉利。他也不在意什么七夕，不过是想把好的东西都给袁峰，弄景同他两个人多待一会罢了。
他这边有人昼夜不离地陪着他，唐糠裳那边就显得很形单影只了。唐魈几次三番过来邀请他七夕同行，他只是不同意。本来带师父来就是相看的，谁知天不遂人愿。
“既然没合适的，咱们就早些回去吧——”
“不忙，”唐魈却道，“再待几天，急什么嘛。”
唐糠裳居然开始叹气。
“师父，其实赫托尔还算可以，要不您就——”
“我不要。”
我宁可去拖着一桶柿子去过七夕。
唐魈这话不过随口一说，谁知却被隐身的好事者听见，转而告诉了赫托尔。
赫猫那几天显瘦得了不得，什么都停滞不做了，朋友也不理了，就歪坐在自己那尊贵的椅子上，如同一具死尸。
好好的明教护法，“为伊消得人憔悴”，几乎连命都快丢了，看得众人胆战心惊。
伊斯莱没有办法，只能拿着经文，持着法强，过来给赫托尔祷告。他握着赫托尔的手，专心致志地为他祈祷，希望他能早些好起来。
袁峰也听说了，觉得于情于理应该问候下赫托尔，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，只能远远地躲着，看他是死是活。
等伊斯莱出来的时候，就被他抓住，问红猫最近如何了？伊斯莱很沉重，说恐怕命不久矣，也就这几天的事了。
袁峰长吁短叹，感慨说真是容易，一个大唐巡捕，不费吹灰之力就要了结了，也是人算不如天算。
但伊斯莱看着很伤心。他一向是个悲天悯人的人，袁峰想了想，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*********
既然没有人陪唐魈去过七夕，他就一个人在大漠闲逛，从南到北，从东到西，牵着一匹骆驼，脸上还带着微微笑意。
已经很久，很久没有回到这里来了。
大漠的月色很美，照在一望无际的沙地上，也映在那清澈见底的湖水上。
“他一直都这样一个人吗？”
“是，一直这样。”
袁峰和唐糠裳聊着天，讨论着唐魈，就站在那断壁残垣之上，看他的背影越走越远。
他看起来漫无目的，又像是在寻什么人。
“你们听说过乌罗刹吗？”
唐魈每到一处，都会随意与当地居民攀谈，问上一句话。
满载货物的商队，汲水的老者，玩闹的孩童，未出嫁的姑娘，耄耋的婆婆。都是他询问的对象，
甚至翱翔的雄鹰，凶残的野狼，狡猾的毒蛇，他也会微笑着问话，虽然它们根本不会回答。
“从未听说过。”
人们给他的答案，始终只有一个。
还记得这个人的人不多。赫托尔倒是知道，但是当唐魈问他的时候，他说有传闻说，乌罗刹早就不在了。
他是几十年前的旧人，已经消失在漫漫岁月中，连同那些恩那些怨，那些不舍和怀念，一道消弭无形。
“消弭。”
如此简单的一句话，仿佛连同他的存在也一起抹消。没有人记得他，所以，也没有人记得唐凰冀。
就好像那些他做过的事情，都没有发生过一样。
但唐魈知道，有些东西是不可能真正消弭的。就如同自己的存在本身，就在证明那过去并不是一场幻梦。
传闻秦皇陵有两把武器，一名[念念不忘]，一名[必有回响]。
那修长的身姿穿梭过大漠，仍旧牵着骆驼，背着风车，面上带着笑意，好似这人间一切都不足以困住他。
唐魈累了的时候，就在映月湖边支起一张竹床，躺在上面休憩。他不爱吃东西，却爱睡觉，只要能睡得饱，不吃饭也无妨。
湖水很静，大漠的夜晚又很冷。四周无风，但气温却很低，他就这么露天睡着，连一条毛毯都没有盖上。
“哎。”
隐约像是有叹息声传来。一条羊毛毯落在他身上，轻轻为他盖好。
半空中伸出一只手来，看着有些粗糙和苍老，缓缓伸向他的面颊，轻轻抚摸着，像是在抚摸一件珍宝。
“觊觎你的人那么多，一点防备心都没有，是不行的。”
那声音也不年轻了。一只白玛瑙盘子被放到唐魈枕边，里面盛满了碧绿的葡萄。
那只手从上面取下来一颗，轻轻掰开唐魈的嘴，放进了他口中，又略微封了他脖颈上的穴道，避免因为睡梦中吸入喉咙而窒息。
“多美丽的小蝙蝠。”
还是和年幼时候一个样。
唐魈猛地睁开了眼睛。他翻身跃起，千机匣甩出，锐利的眼神四处张望着，对杀气稍有感应便已有了防备。
但四下环顾，哪有什么人。四周空空荡荡的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。
唐魈抿住了嘴。这时他感觉口中有东西，咬碎后甜丝丝的，居然是一颗葡萄。
他转头朝竹榻上看去，看了那羊毛毯子，还有玛瑙盘乘着的碧绿色果子，神色微微一变。
好半天后，他坐下来，端着盘子，慢慢地将葡萄摘下来，送进口中。
*********
袁峰是在一处戈壁被唐魈拦下的。那老山精将他抵在了戈壁上，一只手按着岩壁，掌下居然是一道极深的裂痕。
在他面前，袁峰恐惧地瑟瑟发抖。他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家伙，看架势是要自己的命。
“大爷，我给你钱行不行？”他害怕道，“你有话好好说，别杀我。”
“听说你是江湖方士？”
“啊……我……我是……是吧……”
“那烦你一件事。”唐魈打量着他道，“用用你的本事，帮我看看有没有鬼跟着我。”
不说别的，袁峰最怕的就是鬼，他当下差点尿裤子。
“我不要！”他尖叫起来，“我怕鬼！”
唐魈知道说服不了他，也懒得说服。他拿出一把刀来，架在了袁峰脖子上。
袁峰当时就被吓哭了。他心不甘情不愿，哭着抖着手尝试开启方士之能，试图进入明教魂墟。
“你自己不能去吗！”
“懒得弄。”
袁峰问他为什么要看？唐魈感觉自己遇见鬼了，干脆确认确认，有没有东西跟着自己。
他威逼利诱，袁峰不敢不从。他把心一狠，努力让自己不要害怕，然后就进入了魂墟。
大约是临近中元节的缘故，魂墟之景居然比往常还要阴森。袁峰感觉四周阴冷，冷得他直打颤，牙齿咯咯作响。
举目所见，一片黄昏之像，皆黯淡无光。阴阳之力冒着青烟，无名孤坟燃着鬼火，还有许多游荡着的孤魂野鬼，一个个悲戚漠然，有的身上还残留着血迹。
而在袁峰进来之后，那些鬼忽然停止了漂荡，一个个朝着他转过头来，盯着他看。
“嗷！”
袁峰当即出定，跳起来就要跑，结果被唐魈一把按在了戈壁上。
“结果？”
“没有啊！没有！”袁峰惊魂未定，“全是孤魂野鬼！但没有跟着你的！”
“宝贝儿啊，”唐魈拍了拍他的脸，“撒谎会死的哦。”
“真的没有！我如果撒谎我天打五雷轰！”
但不管袁峰怎么解释，唐魈似乎都不信。他还是要求袁峰再去看一眼。任凭那和尚怎么又哭又嚎的不情愿，也不为所动。
“我一定会告诉唐糠裳的！”
“好呀。”
唐魈笑嘻嘻地说着，还不忘告诉袁峰，要在魂墟里待足了一炷香时间再回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