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41章 荒漠-光影

其实袁峰不明白唐魈有什么好调查的。他那点底子,已经被自己知道的七七八八了。

于是为了保命,他决定出卖唐魈,把自己知道的事情,捡要紧的都告诉那只红猫赫托尔了。

赫托尔端着葡萄酒杯,一头微卷的红发衬得他又华丽又贵气。袁峰说了半天,嘴都说冒烟了,最后他累的躺在地上,说不出来了。

赫托尔问袁峰唐魈喜欢什么,袁峰说他喜欢唐糠裳。

“为什么?”赫托尔很不甘心,“就因为他是蓝的?”

“我觉得这跟红蓝没有关系……”

袁峰没办法跟他解释中原人的“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”,他知道西域人,哪里懂这个。但可以肯定的是……糖糖从他的老伙计变成了他的情敌。

“我一定会得到唐魈的。”

他命令袁峰继续去调查,不要停手。过几天再来问他。

*********

袁峰出卖了唐魈,又出卖了唐糠裳,换取自己的一线生机,其实是有点心虚的。

所以他一回来就去照顾唐糠裳。什么脏活累活都干,没有怨言。

糖糖已经在好转了,看着倒是没什么事。唐魈不知道给了他什么药,吃了就很嗜睡,能睡几个时辰不醒。

“他到底怎么了……”

“谁知道呢。”唐魈耸肩,“也许是因为你啊。”

袁峰不理解。他深知自己在唐糠裳眼里就是个草履虫,他半点看不上,还愿意跟自己做朋友,那是自己三生有幸。

不过那几天,伊斯莱倒是经常过来看看他们,还拿了一些明教特有的药材,给他们做礼物。

他帮了自己,袁峰对他十分感激,说什么都要请他吃饭。伊斯莱推脱不了,没办法,只能跟着袁峰去集市上找了家酒楼吃点心。楼下有西域舞女穿着罗姆之舞旋转,很是美丽动人。

“这家店蛮贵的。”伊斯莱不好意思道,“让你破费了。”

袁峰却说你救了我的命,是我的大恩人。他给伊斯莱夹菜倒酒,还买果子送给他,对他一万个感激不尽。

伊斯莱梳着一头短发,黑色的,也是微卷,还有一双蓝色的眼睛,衬得他很漂亮。但袁峰觉得他有些忧郁,或者说悲天悯人,不知是生来如此,还是做了神职者,身不由己。

“你看着好像总是不大开心啊?”袁峰问,“是有心事吗?”

“我是神的使者,必须时常聆听罪人的忏悔,百姓的祷告。听得多了,就觉得众生皆苦起来。”伊斯莱道,“或许的确……我多少也有些抑郁吧。”

“你可要好好排解,别日积月累的憋在心里,会抑郁症的。”

“我会的,谢谢你。”

伊斯莱端着一杯葡萄酒,慢慢地喝着。但喝到一半时,他却忽然叹了口气。

“大师看起来……颇有家财。”

“不敢不敢,说来惭愧。”袁峰羞耻道,“我知道出家人……不该瞎做生意的……”

“我有些贫穷,大师见笑了。”伊斯莱叹道,“我都没来过这么好的酒楼。”

袁峰问他为什么?伊斯莱说,明教远离内陆,干旱缺水,早些年的时候,经常有人得坏血病甚至身亡。后来教会内部便成立了一笔资金,专门用来救助这些无钱治病之人。

伊斯莱作为神职人员,是有俸禄拿的。但他并没有作威作福,而是把自己的钱全部捐了出去,省吃俭用,只为了能给更多人活命的机会。

“可惜,即便如此,也仍然不是谁都能救。”

伊斯莱曾经救治过一个小女孩,大约五六岁,得的居然是凝血障碍。送来的时候已经快要不行了,父母看着没救,竟扔在了圣殿,至此不知所踪。

他一直抱着那孩子,给她喂粥,喂水。小女孩很听话,就靠在他身上,十分顺从。但即便如此,仍然无法挽回她身体的颓势。

最后临了之际,小女孩攥着手里唯一一个父母的信物——是个纹银手镯,保佑长命百岁的,一直待在手腕上。

她亲吻着那银镯子,小声地说阿爹,阿娘,我走啦。

“若这世上,少一些分离或许更好。”

伊斯莱说着自己的愿景,又低头继续喝酒。但袁峰听着,心里很难过。

“你们救人的基金需要钱吗?”他问,“我这里有一些,回头给你们赞助点。”

“我不是问你要钱的意思……”

“我知道,但做点好事,我也高兴。”

伊斯莱沉默了一会,低声说了谢谢。他笑了一下,似乎没那么忧郁了。

大概所谓的圣者,就像是一块海绵,吸纳着他人的痛苦,奉献自己的灵力和能量去滋养和疗愈别人。

袁峰觉得伊斯莱很善良,甚至有些过于温和,而显得有点懦弱。他不喜欢和人待在一起,更喜欢花花草草,猫猫狗狗。有时候袁峰会看到他弹着乌德琴,身边围着一圈小孩子。

他的武功不如赫托尔。加上赫托尔身份显赫,虽然对他还算客气,但也有好几次,袁峰看到赫托尔对他颐指气使,像是在指责他事情做的不够好。

伊斯莱一直在祈祷,祈祷并忏悔,希望每个人都能获得应有的安宁。

袁峰的视线一直追着他走,大约是看得次数太多,而让杨九天有些不高兴。

“你又在看别人了。”

“我只是比较担心他。”

袁峰说爱美之心,人皆有之。长得好看多看几眼,不是很正常嘛。

“那倒是。”杨九天把玩着一个九连环道,“我这种又老又丑的,入不了你的眼。”

袁峰想打他。因为杨九天那骨相和皮相,都是万里挑一的好,他在这里自嘲,简直就是在凡尔赛。

寂静的夜晚里,两个人坐在映月湖边的礁石上说话。杨九天背着一把[夜雨沁荷]的古琴,弹了一曲给袁峰听。那古琴的琴头上雕刻着荷花,琴声也如雨打荷叶,听得他默然沉思。

大漠的夜晚是冷的,袁峰倚在杨九天身上,被他一只手搂着,一同观赏那璀璨的银河。

“哥哥,我们穷过吗?”

“穷过啊。”

杨九天虽然有俸禄,但并不算多。他和袁峰过过一段很穷的日子,那时候小旭身体不好,看病吃药,花了不少钱,还欠了外债。袁峰就拼命得去赚钱养家。

那时候的杨九天,穷的连皇竹草都是挖来去卖的,自己的马只吃百脉根。就这样袁峰对他也不离不弃,两个人勒紧裤腰带过苦日子。

那时候袁峰会漫山遍野挖宝,攒了材料做挂件包,做小药,剩下的就挂交易行去卖。当年茶馆还盛行的时候,他就在街边叫卖,卖的钱买几个饼子,带回来还要分一半给哥哥。

“只要哥哥在,我也在,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。”

他会给小旭熬药,喂他吃药,将他也照顾得很好。只要人不倒,总还是会再兴旺起来的。

袁峰和那时候一样,甚至和十七岁的时候一样,总喜欢看银河,看星辰。他喜欢那无边无际的浩瀚宇宙,觉得渺渺茫茫,一切自有定数。

“有诗言,[哀吾生之须臾,羡长江之无穷。]”

寄蜉蝣于天地,渺沧海之一粟。

“人一生很长,跟天地比又太短。”袁峰道,“有时候觉得自己太渺小,渺小的甚至没什么好害怕的。”

杀机,行刺,又或者毒药……他都没有再去计较,也是不知道去怎么计较。有时候一口气咽不下去,有时候又觉得算来算去也都是一场空。

“总有一天,我也会消失在时间长河中吧。”袁峰这样说。

他朝着银河伸出手,却被杨九天握住了。哥哥的手很暖,扣进他指缝里,将他扣紧。

“可是我不想和你分别。”杨九天对他道。

有心事无法言明,反而陷入沉默,三缄其口。袁峰看着他,慢慢靠在他肩膀上,觉得很安心。

“我跟哥哥不会分开的。”

哪怕一切归于平静,甚至归于平凡。只要他在,四海八荒不为所动。

“我不想离开了。”袁峰在他耳边说,“我想一直留在这里,就在你身边。”

就如同两条鲤鱼,相濡以沫,不愿意相忘江湖。

也不想痴心一场错付。

*********

薛归海一直在林子里喝酒。西域的葡萄酒甘甜,后劲十足。他喝了三四壶,饶是酒量再好,也有些醉了。

那片林子是沙棘树,大漠气候极端,草木都进化得十分耐旱,枝叶细小,避免缺少水分而无法存活。

“你上次喝成这样,还是听说阿九死了。”一个声音道。

旧太岁就在旁边坐着,也拿着一壶酒,但却喝得很慢。

薛归海却不搭话。太岁看着他,沉默了许久,但却并没有劝他别喝了。

有些事他明白,但是却不能说。

“我其实挺讨厌那个和尚的。”薛归海道,“我总觉得,他还会再害死杨九天。”

“不至于。”

“那我们就等着看。”

如果一个愿意杀,一个愿意死,那我也没别的可说。

也许都他娘的是命。

*********

赫托尔现在隔三差五就把袁峰喊过去,问他唐魈的近况。

袁峰每次都战战兢兢地去,垂头丧气地回来。因为赫托尔真的太吓人了,他是个浓颜美人,气势又盛,动辄一大群人服侍,架子摆到天上去。

伊斯莱有时候碰见他,会打个招呼,一起喝一杯沙枣茶。袁峰哭哭啼啼,拿着个帕子,把赫托尔的可怕控诉一遍。

他伤心,恐惧,看得伊斯莱也不忍心。于是他介绍袁峰去神殿祈祷,跪下来忏悔自己的过错,以求得诸神的原谅,不让他活在恐惧之中。

“神啊,我忏悔。”袁峰诚恳道,“我不应该瞎管别人的闲事,不该瞎跟踪别人,不该……”

他在这里忏悔,伊斯莱就用金盘拖着葡萄,站在旁边聆听,并以水果代金银奉献明尊。

袁峰祈祷了一下午,快把自己婴儿时期大哭大闹的事也忏悔出来了,然后才意识到不对啊,我一个和尚跟明尊祈祷什么啊!

“呔!我总觉得哪里不对!”

伊斯莱把供奉完的葡萄换下来给他吃。两个人吃着水果,聊着聊着,天马行空,什么都说。

袁峰有时候会说一些奇怪的哲学之言,唐糠裳一直觉得他就是疯了,想的太多,一点都不现实。还不如打一百场名剑大会来得实在。

但伊斯莱和别人不太一样。不管袁峰说什么,他似乎都听得懂,而且很认真一同探讨,从来不取笑。

“你知道吗,中原一直有三元九运的说法,这个东西是按照行星之间互相绕的周期分的。”

一百八十年是一个完整的大天元,然后这一百八十年里又分上中下三元,每一元里又以二十年为单位分小运……

袁峰兴高采烈地说着,什么八运艮土,九运离火,适宜什么行业,不利什么行业,说得头头是道。伊斯莱仔细听着,若有所思,倒是很认同。

“这世界的命运,是个每个人都息息相关的。”他点头道,“年运更迭,必然会带来乱想,但仅仅是[乱],而非彻底的[坏]。”

乱中求稳,触底反弹,自古荣辱兴衰不过如是,一直在周而复始地循环。

“但我有时候在想,这个年头真的好吗?”袁峰叹道,“我很不安,总觉得……担忧,顾虑。”

“这个东西不存在好不好的说法。”伊斯莱道,“这个是大的年运,等于说是在这种情况下,一定有人出人头地,也一定有人被淘汰。[乱]是时代更迭的必然。但我觉得,熬过去这段时期,会好很多。”

“是啊。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抱着不怕死的心态去看问题,反而好过很多。没什么好怕的。”

“我有的时候特别慌乱,特别焦虑,就会看宇宙。”伊斯莱给他倒了一杯酒,“宇宙真的会大到空的程度,大到我的一切焦虑都是不值钱的,都会被稀释到彻底消失。”

人的一辈子太短,如果每天都活在恐惧之中,那真的恐惧着这一辈子就过去了。还不如别怕,想做什么做什么。

即便穷困潦倒了,只要每个一瞬间都不后悔,那这一天就算平庸也不算失败。

“诚然,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,但人一辈子绝对不该以挣钱作为衡量自己成功与否的标杆。”袁峰赞同道,“只要自己没有错,没有败,那就一定有以后。”

“我也是这样认为的。”

虽然聊的都是些老生常谈的,虚无缥缈的东西,但袁峰觉得这个明教小哥懂他。即便是这样枯燥的话题,也是能聊下去,甚至聊到顿悟的。

所以他有事没事就去和伊斯莱探讨“做人的大道理”,聊到兴头上了,就“执手相看泪眼,竟无语凝噎。”

杨九天的不满已经溢于言表了。

他似乎是真的生气了。眼看着九哥收拾东西就要走,袁峰急了,过去抱他的大腿,哭着说了一堆好话,求哥哥不走。

杨九天问他们都聊了什么?袁峰把话都告诉了他,听得杨九天觉得这两个人都有点……不大正常。

“你小心自己魔怔了,跑去信明教。”

“哥!好哥!哥最好了!”

袁峰抱着他,泪眼朦胧。杨九天看着他,发现他在大漠风吹日晒,都晒成了棕色。

“你就有话不能跟我说吗?”

“我怕你觉得我神经病……伊斯莱毕竟是神职人员,你就当我是去忏悔做祷告就是了。”

“那你觉得他长得好看吗?”

“好看啊。”

“我走了。”

“哥!哥我错了!”

袁峰从背后抱着他,又哭又闹不许他走。他表示我不去忏悔了行不行,我就当个罪人,哪怕诸神黄昏我也不怕。

杨九天哭笑不得。他回身抱住袁峰,轻轻地亲他的脖颈。

“七夕快到了。”

又到了刷雀翎的时候了。

也是将彼此的名字镌刻在首饰上的日子。

*********

唐魈邀请唐糠裳同去做七夕,好拿一把漂亮扇子。但唐糠裳拒绝了。

“为什么啊?”唐魈用手指戳唐糠裳的脸,“小唐,陪我去嘛。”

“你去找那只火晶柿子。他肯定愿意。”

这话倒是没错。火晶柿子非常主动,一老早就派了人过来邀请唐魈,还附赠了一颗巨大的真橙之心。

唐魈收了礼物,十分感动,但是拒绝了。

“我宁可找个老头子一起去。”

赫托尔大受打击。

他不理解,为什么唐魈就跟猪油蒙了心似的,对英俊的自己视而不见到这种地步。他甚至有些痛不欲生,爬上光明顶准备跳崖自尽。

幸亏伊斯莱正在光明顶祈祷,发现得早,避免了一场伤亡事故。

“他为什么不跟我去做七夕!为什么!为什么!”

“这……”伊斯莱以为他是找不到人去做任务,“那不然……我跟你一起去?”

赫托尔勃然大怒,把他掐得舌头都吐出来了。

而唐魈压根不想跟别人去。他又没别的事做,就去了映月湖钓鱼。

他瘦长的身影独自坐在岸边,吸引了一群猫们围观。但他们都只是远远地看,没有一个敢靠近。

赫托尔就站在远处的土楼上看他。他觉得唐魈就像一道风景一样,却似真似幻,如雾里看花,看不真切。

那唐门背上一直背着一只风车。大漠风沙很大,一吹那风车就会转动,呜呜作响。

也不知道是不是年岁大了的缘故,唐魈坐着坐着,就开始打瞌睡,前后摇晃着,却没有倒下。

赫托尔就站在高处看着,过了一会,旁边响起了脚步声,只见袁峰走了过来,和他一道站在这里去看唐魈。

“我调查了这么久,就一个结论,这位前辈是个怪人。”袁峰叹道,“你还这么年轻,何必非吊死在一棵老树上,不然还是算了吧……”

“我在想另一件事。”赫托尔道。

“什么?”

“我在想,他心里……是不是有别人。”

或许埋藏在心底几十年,不曾宣之于口,但却从未抹去或者磨灭。

“你觉得有可能吗?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袁峰真的不知道。他无法回答。

有一阵风吹过,吹动了唐魈背后的风车。那风车骨碌碌地转着,一直在转。

像是会一直这样永远转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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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剑三策佛穿越]携我小僧走长安(重发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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