袁峰半夜突然馋葡萄吃，就悄悄溜出去拿。怕吵醒其他人，就蹑手蹑脚地走着，摸黑试图去偷两串葡萄回来。
他像只老鼠一样小心翼翼，以为自己天衣无缝，结果，却还是在拐角处迎面碰上了鬼一样阴沉的唐糠裳。
“啊——”
袁峰大叫，但随后就被唐糠裳一甜瓜给堵住了。
“闭嘴。”
他威胁袁峰不准叫，否则就割了他的舌头。袁峰不敢不从，连连点头。之后唐糠裳阴森地看着他，在他手上又放了一个甜瓜。
两个人就一起坐在月色下吃瓜。吃着吃着，袁峰就转头去看唐糠裳。后者脸上有几块淤青，似乎刚和人打了架。
“怎么了糖？谁把你打了？”
“一只火龙虾。”
“龙虾……”
袁峰心说着明教的内陆湖还有龙虾呢……那能跟糖糖打个平手，也挺厉害的。
但糖糖脸色不太好，袁峰有点担心。他想看看糖糖的伤势，却被糖糖避开了。
“别动手动脚。”
“我是担心……”
“担心你自己吧。”唐糠裳没好气道，“好了伤疤忘了疼，说的就是你。”
他咬着甜瓜，就像在咬袁峰的头壳。袁峰有点委屈，抽噎着，做出了一副伤感的样子来。
他那副德行唐糠裳看着就气不打一处来。要不是怕扰民，早把这秃驴拽过来一顿胖揍了。
“我去睡了。”
糖糖站起来就要走，嫌弃之情溢于言表。袁峰一看他要走，急忙起身，却被唐糠裳瞪了一眼。
“干嘛……这么凶……”
“滚回去睡觉。”唐糠裳凶恶道，“半夜无事不要游荡，当心见鬼。”
袁峰一听到“鬼”这个字，应激反应，猛地扑过来死死抱住了唐糠裳。糖糖气的都要揍他了，他也不松手。
“放开！混蛋！我打死你！”
唐糠裳把他推回房门外，气势汹汹的就要走人。袁峰在他背后死命吐舌头做鬼脸，说他就是个不通情达理的变态。
糖糖懒得跟他计较。只想着赶紧离开，回去睡觉。
临走前，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袁峰一眼。
袁峰也在看他，样子很安静，很有些像旧时的模样。总觉得他一笑起来……还是很单纯，不谙世事。
[就像十七岁的玄寂那样。]
唐糠裳的头突然疼了一下。
他觉得不太对劲，赶紧转身，强撑着想要回房。但是刚走了几步，他就筋脉痉挛，居然一下子半跪在了地上。
眼前的东西开始扭曲而错乱起来，犹如活物一般，变幻莫测，甚至连色泽都逐渐变得五彩斑斓。
不好……唐糠裳意识到不对劲，毒菇瘾在这时候犯了……这不好……
“师父……”他语无伦次道，“唐魈……唐魈……”
有人扶住了他，试着把他拉起来，似乎在问他怎么了？可唐糠裳无法回答。
转头看见那一张脸，反反复复和记忆里重叠，反反复复，不断变幻，甚至越来越不正常。
“玄……玄寂……”
唐糠裳突然抓住他，开始拼命摇晃他的肩膀。
“玄寂。”
[赫托尔追逐着我师父的影子，可是我只想去阻止。因为我见过你发疯的样子，求而不得，如同身在地狱。]
*********
玄寂所有的偏执与疯狂，都与那个人有关。
唐糠裳有时会觉得是否是自己做错了。
他一直很希望玄寂还能再好起来。
*********
有些人的心溃烂得不成样子，外表是看不出来的。或许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。
唐糠裳记得玄寂离开杨九天之后，一开始很好，很平静，甚至看着轻松了许多，似乎解脱了一般痛快和安宁。
“还好吗？”
“当然。”
玄寂在笑，一切如旧。连帮众们也没察觉异样，每日大家都在忙碌，做着各自的事情。
他说没事，自己也就信了。
唐糠裳一直很后悔。后悔自己没有早点觉察玄寂的伪装。他一直在笑，笑得很开心，看起来着实好得很。
只是他忽然多了一个爱好，就是一个人待在一片梧桐林里看月亮。
玄寂就一个人在那看着，痴痴地，一看就看一夜。
但第二天他还在笑，他还是那么活泼又单纯。
偶尔的时候，他会突然问唐糠裳，说为什么？
“什么为什么？”
“为什么他不等我了？”玄寂问，“为什么他放开我的手……不闻不问，徒留我一个人，一直待在林子里看月光？”
唐糠裳皱起了眉。还在想那个人啊。
“因为他不在意你了。”他随口道，“不值得，放弃吧。”
轻描淡写地劝他放下。无所谓的，横竖过几个月就淡了。谁不是这么过来的。
玄寂听了，若有所思，但没有再问。
他开始变得很勤奋。打秘境，打战场，打名剑，料理着帮会的诸事，井井有条，忙碌使他看上去从容又平静。
只是有时候他会发呆，不知道在想什么，失魂落魄，又会突然想开。
“糖糖，我好吗？”
“好啊，你好的很。”唐糠裳擦拭着千机匣道，“你天下第一好。”
“那为什么他不要我了？”
“你脑子坏了，是你不要他，弄清楚好吧。别这么可怜兮兮的，给我支棱起来。”
一辈子这么长，该及时行乐，何苦吊死在一棵树上。
玄寂陷入了沉默。他什么都没有再说。
梅雨季节到来的时候，唐糠裳看到他打着伞，站在西湖边看莲花。有小鱼跃起来咬住花瓣，又一下子扯断，潜入水中消失无踪。
玄寂就盯着那莲花发呆。
“大和尚，你想什么呢？”唐糠裳问。
“我想吃莲心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因为苦。”
想吃点苦的东西，听说清热解毒。
“莲心性寒，还是别吃了。”唐糠裳道，“我去给你买点新鲜的莲子，给你熬粥。”
[我以为他放下了，只是还有一点点怀念。]
其实玄寂有悄悄去看过杨九天。他不敢告诉唐糠裳，但糖糖最后还是知道了。
玄寂从来没有靠近。他只是远远看着，躲在石头或者树木后面，一直一直远远地看。
杨九天一切如常，除了不怎么笑，其他的事情……都和平时没什么两样。
他会和同僚饮酒，会出任务，会管教年轻的士兵。他看着没有什么异样。
甚至他还会去胡玉楼看歌舞，去西市买瓜果，去皇城复命。
杨九天还好好的，一个人也活得好好的。他一次都没有找过玄寂，仿佛时过境迁，物是人非，大可不必在放不下前尘旧梦。
“为什么？”
“已经分开了，就别再去想了。”
唐糠裳安慰他，拍他的肩膀，也拍他的头。他希望玄寂能明白，有些事过去便不会重来，如同破镜难以重圆。
“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了？”
“他不会再来找你了。”
“是因为我让他等太久了吗？”
“不是你的问题。”
“我……”
“不准说后悔，玄寂。”
做过的事，说过的话，放弃的人，都已经过去。你真正该在意的，是你自己。
人要学会爱护自己。
于是玄寂又陷入了沉默。
唐糠裳觉得他放弃了。不再去梧桐林，不再去天策府，也不再问自己为什么。
他觉得玄寂快要好了。然后就能完全放下，重新开始。
[哪有那么多悲和喜，给人去肆意挥霍。]
玄寂入了阵营。他打得很卖力，也很努力，研究着技巧和释放，所有的心思都花在提升自己身上。唐糠裳对此很满意。
他会夸赞玄寂，看着他一被夸就会笑，觉得这才是大和尚该有的样子。
然后呢……
忽然有一天，玄寂在跑商的时候看见了杨九天。他远远看着，看到那个人身边站着很多人，有男有女，而他在笑着说话，看起来一如往昔。
之后有人给他炸了烟花。杨九天愣了一下，却又笑了。那笑容和以前看自己的时候很像。
玄寂只顾着看他，没有注意后方来人。随后他就被劫镖了。
他没有还手。唐糠裳找到他的时候，那和尚奄奄一息，浑身都是血。
后来呢……
他们说，后来玄寂疯了。
“糖糖……”
他一直在哭，崩溃，痛苦，偏激……他抓着唐糠裳，一遍一遍问为什么？
“他不要我了，”玄寂道，“为什么啊？他说过的，他说过的，他自己说的，那些话都是骗我的是吗？都是骗我的？”
“你冷静点。”
“他为什么不等我了？为什么啊？”
“大和尚……”
“他为什么放开我的手啊？”玄寂大睁着眼睛问唐糠裳，“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？”
他问的太多次了。唐糠裳烦了，甩开玄寂，拎着他的衣领吼他。
“是你不要他了！听明白了吗！是你先躲着他离开他的！既然做了就别后悔，这样出尔反尔，谁瞧得起你！能不能硬气点不要他！”
玄寂却突然大哭起来。
“是我不配！是我不配！”他突然发狂道，“我配不上他！我是个废物！大家都这么说的！我是个废物！我拖他后腿！我不配！我是个废物！”
他越说越语无伦次，到最后开始大吼大叫，甚至摔东西，出手伤人。他力气很大，三四个人都按不住他。
“都是我的错！是我的错！对不起！对不起！”
玄寂开始哭，哭过了就笑，把众人吓得六神无主。唐糠裳马上请了大夫过来，诊断却说是失心疯。
“过度刺激，郁结难消。”
他开始被迫吃药，吃很多药，依靠那些药稳定心神。
吃药之后他会好一点，一个人坐着发笑，一笑就是一天。
“我恨他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不知道，就是恨他。”
玄寂抱着一个软枕，眼珠泛着红色，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，明明那里什么人都没有。
“糖糖，我恨他。”
“那就恨吧。”
如果恨他你觉得痛快，如果你觉得……自己能够解脱。
[他一度疯的很厉害，闹得帮会上下鸡犬不宁。很多人退帮，觉得这种疯子在这，老子不奉陪。]
但唐糠裳捂住了他的耳朵，什么都没有让他听见。
“玄寂啊……”
多少人告诉你那是深渊，可是你自己还是非要往里面跳，摔得粉身碎骨，可你不知悔改。
有毒的野蕈会带来幻觉，让人忘记悲伤，只记得一瞬间的快乐。
我们原本四平八稳的生活被毁掉了。你被人追着打，却不允许我报复他一根手指头。
唐糠裳其实知道的，不是杨九天的错。这件事情里，本就没有是非对错。
那毁了玄寂的，其实就只有玄寂自己了。
[你咎由自取啊。]
*********
“糖糖！”
唐糠裳听到有人在喊他。幻觉之下，他似乎看到了玄寂，还是那张懵懂的脸，看起来尚未经历那些撕心裂肺的伤。
“糖糖你怎么了！”
有鼻血流下来，一滴一滴落在地上。
“糖糖！”
啪嗒。
千机匣骤然抬起，对准了袁峰的额头。
“不痛了。”唐糠裳道，“杀了你，你就不痛了。”
是不是就能解脱了？
扣着扳机的手指在抖，他的眼珠也在抖。他想发狠打下去，可是他连胳膊都在抖。
袁峰没有躲，不知道是吓傻了，还是躲不开。
就在这时，忽然一记手刀批过来，猛砍在唐糠裳的脖颈上。那人力道极大，当时就把唐糠裳打得两眼翻白，直接晕了过去。
袁峰吓得一个激灵，抬头时却发现是唐魈，正沉默地垂头看着唐糠裳。
“前……前辈……”
“又犯病了。”唐魈道，“没事，我有药。”
他说着，单手把唐糠裳拎了起来，转身朝卧房走。
袁峰想问他唐糠裳怎么样，可是直到唐魈关上门，他也没问出口。
只有唐糠裳的千机匣还落在地上。他发愣了了很久很久后，慢慢伸手将它拾了起来。
——只感觉很凉很凉。
作者有话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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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37章 浮光掠影-幻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