洛道的天,无论白昼或是黑夜,都始终是黄昏景象。犹如黄泉海一般,不知来处,不知尽头。
第二天一早的时候,袁峰叫醒了杨旭日,一同去看看左枫伤势如何。
左枫已经醒了,正在屋子里喝茶。见他没什么大碍,倒是也放心了。袁峰虽然仍旧对他抱有怀疑,但既然此事无人发觉,就干脆也不捅破这层窗户纸,静观其变。
杨旭日和岑云纵都在,都在关心他身体状况。几个人互相说着话,又提到房子受损状况。岑云纵说被烧了大半,但好在只是外层,里面的东西大多无事,还算完好,请人来修缮就是了。
“道长,你到底为什么到这里来?”杨旭日问,“就是来捉鬼的?”
“坊间一直有传言说,我师父的魂魄在洛道游荡,盛君师叔要我来查一查真伪。”岑云纵道,“师叔来过几次,都无功而返。但他把搜集到的讯息交给了我,让我随机应变。”
“那这位公子——”杨旭日转向了左枫。
“我是来求卦的。”左枫道,“我也是江湖方士。方士中有秘密传闻,说这里有一位道长,只有清明梦方可一见,见之则可求其为自己卜卦,极准。”
“你梦到了?”
“梦到了。”
“那……”
他们在那里追问细节。袁峰借口说渴了,去倒了杯茶。喝茶的间隙,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左枫,发现这个人神情有些落寞,跟昨晚梦中的狰狞姿态大相径庭。
袁峰心里有事,一时皱起了眉。他觉得左枫比自己想的复杂,表面上恭顺安乐,心里其实仇恨深重。但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,他会变成这样,无云师兄也脱不了干系。
[到底还是他二人的业力牵引所致。与旁人无关。]
他突然想起先前来洛道的时候,那哀鸿遍野,民不聊生的景象。这世间万物沿着一个看不见的规律在运行,而人心也不过是尘世的缩影。
有繁华就有阑珊,有贵人也有饿殍。肉食者鄙,未能远谋。盛世如大唐,终究也逃不过乱世将起的烽火狼烟。
袁峰放下茶杯,有些心不在焉。他端坐在椅子里,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因为思虑过多而显得神情十分阴冷,甚至还有些倨傲。
他只觉得自己的胸中有一团冷火,在寂静燃烧,却冰冷刺骨。隐约间,自己的心智似乎在一点点发生改变。
“大师……”有个声音叫他,一下子打断了他的思绪,“大师?”
“何事?”
袁峰下意识地回应,话一出口自己却惊了。这声音竟不像自己,言语间透着一股凶狠劲。
杨旭日走到他旁边,拿过了他的茶杯。
“方才见大师表情凝重,不知在想什么?”
袁峰看着他为自己续满热水,又双手奉还给自己,就起身谢过。
“没什么。”他道,“左枫公子怎么样?”
“在下无大碍,休养一阵子即可。”左枫道,“多谢大师关心。”
岑云纵坐在一旁看着药炉,拿着个扇子扇着炉火,神情似乎有些凝重。
“其实,”他忽然道,“我昨夜入梦……见到他了。”
袁峰和左枫都盯着他看。岑云纵知道他们想问什么,犹豫了半晌,叹了口气。
“的确是我师父。”他道,“不过……却不肯与我多说什么。他似乎不是那么想见我,但又避不掉我。”
似乎他很不满意自己跟着盛君师叔,又或者……他只是对盛君有所不满。
“说起来,我师父今日可能来见你,”他对袁峰道,“你可以稍作准备,早些休息。”
袁峰点头。他已经发现了,这处私邸虽是“鬼宅”,但各色家具物件都一应俱全,显然是有人照拂的。水缸里置着清水,仓库里堆满食材。两只小羊优哉游哉地啃着草,不像是没人居住的样子。
那道长虽然平时不能见,但却应当有他自己的方式在看顾和维护这座庭院。因此这地方虽然阴森,却很干净。
他拿着茶杯,想再喝一口,却发现左枫正盯着自己手腕上的佛珠,表情有些魂不守舍。
袁峰楞了一下,朝他挥了挥手,左枫回过神来,不太自然地笑了。
“抱歉,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。”他的耳朵有些发红,语气很惆怅,“毕竟……这是他的东西。”
他的眼神飘忽,手摸了摸自己的右眼。上面戴着眼罩,掩盖住了那颗可怕的眼球。
袁峰想了想,将佛珠摘下来,递给他。
“你想拿回这串佛珠是吗?”
左枫接过了佛珠,却摇了摇头。
“多谢大师。不过此物是他心爱之物,想必他是不会希望出现在我手上的。”
“这东西看上去不是凡物,”杨旭日在一旁道,“不知有何来历?”
“是我送给无云的礼物。”
左枫告诉他们,这佛珠是积年之物,只寻有缘人,且都是佛门中人。之前属于谁他不清楚,但是在无云之前,这佛珠所属乃是一名高僧,名[玄枫]。
后来玄枫曾将它赠与无云的师傅[罹尘],但罹尘未曾佩戴,而直接转赠了一位游方僧人。左枫恰好与此人有些交集,几番索取,终于获得,将它捧给了无云。
他既提到罹尘,袁峰顿了顿,本想告诉他自己也已经是罹尘的弟子了,但是想想觉得这话没必要说出来,便暂且按下。
“这佛珠看材质是青龙木的,也就是普世说的紫檀。”岑云纵打量着道,“这东西产自云贵,十分稀少。”
“檀木能安神,辟邪,佩之有益。”左枫摩挲着佛珠,握在手上慢慢地盘着,“我记得这上面刻的不是平日常见的佛经,而是《长阿含经》。”
屋内无人说话,几个人望向他,都在等他的后文。左枫显然是已经说完了,见他们这样看着自己,反而愣住了。
屋子里安静了半天,他终于意识到众人是在等他继续讲,无奈只能坐直身体,继续说下去。
“大师是佛门中人,也不知道这部经吗?”左枫试探性地问道。
其实佛珠上有经文一事,袁峰是知道的。但此时此刻,他打算在左枫面前藏拙。
“惭愧,我未曾读过。”他回道,“是贫僧孤陋寡闻了。”
左枫叹了口气,他将佛珠还给袁峰,然后用拇指按着眉心,似乎回忆起了久远的过去。
“北传佛教有四部阿含。昔日波斯匿王殁,琉璃太子继位,即琉璃王。杀释迦族九千九百九十万人。他的故事,就记载在长阿含经,也就是你手上这串佛珠所刻的佛经里。”
佛教讲究因果。传说世尊在时,释迦族将一位婢女的女儿当做族人嫁给波斯匿王为王后。后来她生下一个儿子,即琉璃太子。
后释迦族人得罪太子,太子使谋士好苦梵志献策,讨伐释迦族。后释迦族被灭,琉璃王堕入阿鼻地狱,世尊则头疼三天。
后来弟子们问他问世尊缘由,世尊说,以前罗阅城有个鱼村,人人以捕鱼为生。时有两条大鱼在苇丛说我们是水族,非在岸上,这些人却吃我们。后来这两条大鱼也未能幸免。
杀鱼之前,村里曾经有孩子拿棍子敲了那大鱼三下。那孩子就是世尊,而这两条大鱼,一个是琉璃王,一个是好苦梵志。
今日之果,莫非当日之因。世人因为忘记了前世而看不破今生的痛苦灾病。是幸,也是不幸。
“昔日有术士为我占卜,说我与无云前世……就有些瓜葛,后因果循环种下恶缘,今生势必了结。但了结之后,也难再续前缘了。”左枫叹道,“可叹此生,身似浮萍,孤立于世,永无自由之日。”
“生而为人本就不自由,何必执着呢。”袁峰道,“幻象太多,总是虚妄。”
此言一出,三个人不约而同看向了他。袁峰不过下意识一句话,却没想到他们会有这样的反应,当时就被吓了一跳。
气氛一时尴尬,直觉却突然告诉他……应该出去走走。于是袁峰站起身,不太自然地挤出一个笑容。
“贫僧……内急,先去一趟五谷轮回之地。你们先聊着。”
袁峰向他们告别,出了门,却没急着离开,而是悄悄饶了道,躲在离窗户不远的下风口屏气凝神,小心探听。
隐约有说话声传来,时而真切,时而嘈杂。
他听到了岑云纵的声音断断续续,带着无形的焦虑。
“其实整个江湖都知道他是谁,只是他自己不知道。”道长说,“隐元会动作频频,皆是冲他而来……还能瞒他多久,还要瞒他多久?这样下去只怕……”
“不能够,断断不能,”杨旭日道,“我先前寻他,就差一步,海靖寒就能将他带走了。左公子,你与此人同为藏剑中人,不会不知道他的动向吧?”
“海靖寒对他忠心耿耿,为救他不惜自毁经脉,服食水银朱砂,导致性情大变。”左枫却道,“方才你们也看到了,如今他入魔之相已现,只怕日后……”
“只怕……那个人的一番苦心,已离白费之日不远了。”
袁峰静静地听着,稳住自己的气息。他心中很平静,也不慌乱也不恼怒。
[有许多事,别人都知道,唯有自己不知道。]
他明白的,明白所有人可能都在瞒着自己。即便是哥哥,也都没有完全说实话。
袁峰忽然不想再继续参与他们的谈话了。他独自回了房间,躺在了床榻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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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谓清明梦,就是在梦中保持清醒,而只仿佛如灵魂出窍一般,甚至可自由控制梦境,在其中穿梭。
袁峰睡了一会,就睁开了眼睛。但他知道自己的躯体还在沉睡,醒来的是另一个自己。
于是他坐起来,起身推门去了屋外。外面很安静,像是没有人待在这一般,而仍旧是那洛道的黄昏景象。
失火的地方,此刻在梦境里都是完好无损的。袁峰在长廊里走着,听到耳边传来若有若无的铃声。他犹豫着自己是该接近,还是该远离。
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寒风。他回过头,发现一位道长正在不远处望着自己,一双眼睛冷如纯阳的寒冰。
他冲袁峰招了招手,而后便退入一间屋子。他的样子不像是[走],而是[飘]。
袁峰想了想,转过身朝他走了过去,随他一道进了屋内。
那道长示意他到屋中小坐。两人彼此对望,谁也没有先开口。那人为袁峰倒了一杯茶,袁峰没有喝,反而推开了茶杯。
“道长是[慕逐尘]吗?”袁峰问。
“是。”
“纯阳后山……那处冰封……”
“也是我。”
“为何……”
“大师啊,观棋不语真君子。我如今已是局外人。”慕逐尘道,“就好像你来这里只是为了你这双眼睛,除此之外并无别的想法一样。”
“……既然道长这样说了,我就算想问,也不能问了。”袁峰笑了,“那就请道长指点我一下吧。”
“让我先看看你的来意。”
慕逐尘说着,摆开一张八卦盘,而后取出几枚铜钱,连续三次掷出,占卜梅花易数。
“哦,是为[阴人冲犯]之事而来的。”他道,“有阴人缠着你……年纪不大,是位少年,武学不错,一直跟在你身后。”
“是的!”袁峰当即道,“一点没错!是个小藏剑!”
“这是小的,还有个大的。”慕逐尘叹道,“那一位更不好惹……命格与你命格相融,纠缠不清……命中注定。”
“是……确……确实……”
慕逐尘说我再卜个卦看一看。被此人说中心事,袁峰现在对他已经深信不疑了,立刻正襟危坐,听候下文。
“异卦相叠,下卦为艮,上卦为坎。坎为水,艮为山。”慕逐尘道,“困难重重,人生险阻,见险而止,明哲保身,可谓智慧。”
利西南行,不利东北行。此时踏步难行,坚心万苦。进退维谷,容忍待时。
“当下的状态,告诉你需要隐忍。不要轻举妄动。”慕逐尘解释着卦相道,“这个卦有山高水深这么个意象,前有大川,后有高山,进退维谷。你现在自己也很纠结,进也不是,退也不是。”
行动不可冒险,需以柔克刚。
“阁下头部受过重创。”慕逐尘看着卦象道,“那之后双目有变,能观鬼神。后做了江湖方士,有缘再来此地见我。”
“是左枫把这件事告诉你的吗?”
“他说与不说,我想知道就都能知道。何况他平白无故,怎么会提你。”慕逐尘看了他一眼,“卦象提示你切勿自寻烦恼,需交结贤人,坚守中正之道,可遇难成祥,结得善果。”
袁峰不明白此中深意,希望他能明白告知。慕逐尘说天机不可泄露,只能提点一二,悟与不悟,在你自己。
“需提防身边之人,饮食起居都要格外注意。”他道,“不可轻信他人,常怀三分防备心。心事藏于心中,不可随意对外人透露。”
“道长……”袁峰小声道,“那我身边那个小鬼……如何是好?”
“知道名字吗?”
“知道。”
袁峰写了[霍魍魉]三个字,交给了慕逐尘。慕逐尘仔细看了看,又排了卦象,皱着眉沉思了半晌。
“不必在意。这个小鬼没有害人的心思,何况他不过是附着在你武器上,若换一把,也就罢了。”他道,“你还是防着活人吧。死人不会害你。”
“我心中有许多事……”袁峰道,“迷雾重重,没有答案。”
“你看过《桃花源记》吗?”慕逐尘问,“[缘溪行,忘路之远近,忽逢桃花林。]”
【刻意寻之,必不可得。唯随心行,终至桃源乡。】
“你所顾虑之事,都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。”慕逐尘沉思道,“不如顺应天命,顺其自然。若得空时,可以去将你的方士之能多加进益。”
“方士?多加进益?”
“老子云,玄之又玄,众妙之门。玄学的高深之处,非身处其中而不能知。”慕逐尘将茶倒掉,重新换了一杯给他,“心有惧意往往因其不可控。我知道你畏惧这些鬼神。不过若你能操控它,还会惧怕吗?”
袁峰沉默了。他拿起茶杯,竟觉得指尖滚烫。杯中沉浮着茶叶碎屑,随着他动作而飘荡不定。
良久的沉默之后,袁峰将茶杯送到了嘴边。
“劳烦先生告知,如何能进益自身。”
他说着,喝了一口热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