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一早的时候，袁峰昏昏沉沉地爬起来，洗漱完毕，第一件事就是找杨旭日去洛阳城买点吃的。
“我摊上大事了，麻烦死了。”袁峰跟他说，“你带我去吃点东西，我一五一十都告诉你。”
“好，这次让我请客吧。我有钱的。”
杨旭日真的是个好人。至少袁峰是这么认为的。毕竟零食是他买的，饭馆是他找的，吃的是他请的。虽然袁峰不知道他哪里来这么多钱，但是他对自己的关心是真真切切的。
袁峰在馆子里吃他买回来的胡饼和糕点，杨旭日就坐在一边看着他吃。这家伙貌似还挺单纯的，有时候手足无措的样子特别可爱。
“慢点吃，”杨旭日很担心地看着他狼吞虎咽地样子，“我买了很多。”
“没事的，不用怕。”袁峰逗他，“你这小军爷甚是可爱，也是个漂亮小鬼啊。”
杨旭日当时脸就红了。他的手不安地又挠头又挠下巴。最后没办法，只能嘿嘿地笑几声来掩饰尴尬。
“对了，你怎么知道我回来的了？”袁峰突然问他，“我看你像有备而来的。”
“我一直时不时就来看看，因为不放心。”杨旭日道，“这江湖险恶，吃人不吐骨头。就算是和尚，那也很危险。”
袁峰十分理解他的担心，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。接着他也不再隐瞒，干脆就一边吃一边将昨晚见到海靖寒的事和盘托出，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杨旭日。
他说完了，杨旭日却一副根本没听懂的样子，令袁峰非常有挫败感。但好在杨旭日反应还算快，大概捋清了思路，勉强算是推算出发生了什么。
“那……那……那……事已至此，眼下怎么办？”他问，“紫御华府……听着就像个黑户，连记录都没有了，可实在非同小可。只怕这件事，以你的能力是管不了的。只能再想想办法。”
“我确实是管不了，所以我想去一趟纯阳。”袁峰吃饱了，舔了舔自己的手，“虽然未必有收获……但是我还是想问问盛君，看他有没有线索。”
杨旭日皱着眉，几次欲言又止，止言又欲。
“有话就说。”
“你相信盛君吗？”杨旭日问，“你相信盛君给你看的那些东西……告诉你的事，一定全部都是真实的吗？”
“我……没想过。”袁峰道，“但我除了相信，别我选择。”
“我其实……曾经听云纵说过一件事。是跟他师叔有关的。”
虽然并不是什么好事。
昔年纯阳曾经被一刀流入侵，盛君故意让全部兵力集中在一处，而致使后方偏殿出现空缺。他知道一刀流会趁虚而入，因此在其中埋入了火雷，准备将其一举歼灭。
但他并未将计划告知任何人，或者说，他本身就打算毁掉纯阳的那处偏殿。而偏殿里与那些一刀流厮杀的……还有十数个纯阳小弟子，都根本不知道杀机就在身边。
[那个人打算牺牲掉里面那些小弟子的命，为了所谓的大获全胜。]
“这样的人，我觉得在他眼里，什么都可以算计，包括死人。”
“他为什么要这么做？”袁峰诧异地问，“难道……不这样就赢不了吗？”
“不知道。”杨旭日摇头，“我看他与你相谈甚欢，就没有立刻说，恐怕我在挑拨离间。但或许……还是告知你更好些。”
这的确很让袁峰意外。他知道盛君手段多心思重，但是……他没有想过盛君会牺牲无辜来使利益最大化。
如若这样……此人的确有些可怕。
袁峰忽然踌躇起来。他迟疑着，也沉默着，就连一只鸽子落在他肩膀上都没有察觉。
杨旭日指了指那只鸽子。袁峰这才发现有人飞鸽传书自己，便取下来，展开看是谁寄来的信。
大師親啟：
隨心而行，必至桃源鄉。
霍魍魎
这封信……竟是他寄过来的？那个小鬼藏剑？！
“是霍魍魉……”袁峰咬牙切齿道，“又是霍魍魉！”
他将信攒在手心里，十分不爽快。
“我改主意了，小旭。我要先去一趟洛道，找之前见过的那个能驱除毒人的道长。你跟我一起去吧。”
“我自然愿意，”杨旭日连忙说，“那……纯阳那边还去吗？”
“去。”袁峰咬着手指道，“我们先去洛道，再去纯阳。速战速决。”
杨旭日点头。虽然他什么都没说，但袁峰还是注意到，在他脸上似乎闪过了一丝异样。
他偷偷地观察着杨旭日，试图从那张脸上找到什么讯息。但杨旭日没有表现出一点不正常。
袁峰暗示自己可能是看错了。但是他却隐约觉得，杨旭日好像……有事情瞒着自己。
*********
收拾妥帖之后，两个人说去就去，一点都没有拖延，直接便踏上了官道。
去洛道的路，必须得先经过洛阳城。城内人多，也不敢放肆地骑马，于是袁峰只能和杨旭日一起牵着马穿城而过，还要防着撞到别人。
“小心些。”
赶路时，袁峰故意放慢脚步，让杨旭日走在前面。看着那年轻将军的背影，袁峰觉得他是如此熟悉，虽然这种熟悉感不是来自他，而是来自另一个人。
他现在已经有点相信了很多他从前觉得是无稽之谈的事情。因为种种迹象表明，一切都不是臆想，而有可能都是真相。
袁峰正沉思着，却不知不觉走到了洛阳城的雕像旁边。他在一处空地上停下了脚步。杨旭日勒住马，转头疑惑地看着他，但袁峰却伸出手，从腰上取下一块腰牌。
“大师，怎么了？”杨旭日问。
“这地方现在空了。”袁峰道，“我记得以前，这里放着杨九天的雕像。”
杨旭日没回话。袁峰也没搭理他，自顾自看着手中的木牌。那木牌还是先前在房间里翻出来的，最早是在杨九天的雕像还在时，从他脚下拿到的。上面乃是一卦，就是[仙鹤离笼]之相。
“宛如仙鹤出樊笼……任君之上九霄宫……”
袁峰念叨着卦象，又看了看那片空地。他在想这木牌究竟是谁放在那里的？目的又是什么？上次的注意力完全被转移了，一时也没去研究这件事。但是现在想来，总觉得不对劲。
“九哥到底……得罪了谁呢？”他下意识地说了一句。
“大师，别问了吧。”杨旭日在他身后道，“家兄离世很久了，我不愿老是回想此事。”
袁峰听了，只能点头称是。他收起腰牌，转头向周围看了看。无云师兄的雕像还在，上面落了一层灰。不过袁峰的注意力……更多还是落在了无云旁边那尊雕像上。
上次见到它的时候，就破败的瘆人。现在更加灰暗了。
他走过去，端详了一下那尊面目全非的雕像。
“这人到底是谁啊……”袁峰喃喃道，“杨九天的雕像那么新都搬走了，这雕像都破成这样了，为什么还在这？”
“看不出来，只知道是个和尚。”杨旭日耸肩道，“或许应该问问寺里有没有人知道？”
“有道理，回头我去问问。”
袁峰说着，转身准备离开。但就在这时，他突然感觉肩头一热。有什么人按住了他的肩膀，令他动弹不得。
“谁？”
他有些不满地转过头，但接着他就觉得自己浑身都颤抖了一下。原来按住他的那人气息不同寻常，且自己伪装得很严实，戴着兜帽，围着面罩，根本看不到面容是何模样。
但袁峰还是认出了他。因为他身上依然散发着那熟悉的气息，浸透着一股霜雪的寒气。
袁峰先是震惊，接着就大喜过望。正欲跟对方打招呼，对方却一下子揽住了他的脖颈，强掰过他的头，摘了面具凑过来，直接咬住了他的嘴唇。
“唔！”
震惊之下，袁峰一把推开了他。这光天化日的，哪有一见面就欲行不轨的……更何况杨旭日还在旁边看着！
可显然杨旭日被唬住了，甚至后退了两步，怔怔地望着那人看，竟然好半天都没有回神。
袁峰觉得不妙，心脏狂跳起来。他想敷衍两句掩饰尴尬，做个解释，但是那人却上前一步，扯过他的手腕，把他拽过来再次吻住了。
“放开……放开！”
袁峰奋力挣扎，可显然无济于事。他推不开，好半天才被放过，但还没开口，就觉得脖颈一痛。低头一看，竟被对方扯开了衣领。
“玉佩不见了。”那人低声道，“被薛归海拿走了？”
他问得太直接，话题也跳得太快，袁峰一时接不上来。他想说话，却突然发觉舌头下有异物。似乎是一根非常细小的树枝。
袁峰非常不解，却也没声张。他只是点点头，低声说了句是的，被毁掉了。
他面前之人闻言，像是意识到了什么。他重新戴上面罩，突然抬头看向了杨旭日。后者已经回了神，正冷冷地盯着他，没有杀意，却也没有善意。
袁峰觉得杨旭日的眸子里闪过了一道红光，那表情有点狰狞。
然后更令他意外的是，这隐藏身份之人盯着杨旭日看了一会，居然轻笑了一声。那声音里透着一股嘲讽。
接着他却并未理睬这两个人，竟然直接转身走了。
他来的莫名，走的也莫名。袁峰总以为自己出幻觉了，只能愣愣地看着他消失在人群中。过了半晌，他才转头去看杨旭日。
杨旭日正一脸复杂地看着自己，令袁峰觉得非常尴尬。
“不是你想的那样……”他嗫嚅着，但是知道自己洗不清了。
“不必向我解释啊。”杨旭日却迟疑着，忽然又笑了下，“我又不是哥哥。”
他既然已经不在人世，你思慕旁人，是你的自由。
[但就不必说与我听了。我只当做没看见，当做不知道。]
袁峰不知道该说什么，或是该怎么为自己剖白。正巧旁边路过了一个人，挑着一篮子胡饼在叫卖。于是他借口去买胡饼，要杨旭日在这里等他，自己追了上去。
估摸着杨旭日注意不到，袁峰偷偷地吐出树枝，捻开一看，发现里面藏着一张纸条。上面模糊地写着八个字——[用人不疑，疑人不用]。
袁峰犹豫了一下，决定不把此事告诉杨旭日。他丢下树枝，将纸条塞进嘴里吞了下去。
*********
一天时间太短，无论如何也到不了洛道腹地，更何况那里大半夜的还有毒人出没。杨旭日和袁峰商量了一下，决定在洛道入口附近找个地方先住下，趁着白天再去。
虽然四周荒凉，但好歹也有能落脚的客栈。杨旭日付了钱，带着袁峰上了楼。两个人暂且住在一个房间，袁峰也没觉得有问题。但是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，正好要问问杨旭日。
“小旭，有个事，我想问你。”袁峰一边换衣服一边说，“就是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？你在护心镜里藏了很多钱。”
“……是藏在衣襟里。”杨旭日一下子就笑了，“你是说不小心把你打伤那次对吧？找那个万花给你治病的时候的钱？”
“对对，就是那个。我想知道，你为什么随身带着那么多铜钱？我记得好像有……”
“两贯。”杨旭日道，“两千文。还有三两金。”
“两千文……”袁峰终于能问出来了，“你不沉吗？还有你哪来的那么多钱？”
“卖[肾]啊。”
“卖肾？！？！”
“是啊，我先前一直给隐元会做事，跑动跑西的，自然报酬丰厚。”
袁峰给他气得想打人，但转头一想，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，不能怪人家。杨旭日显然是故意调侃他。他一边笑一边给袁峰端上热水，让他洗把脸再睡。
两个人说说笑笑的，倒也相安无事。
但袁峰知道，其实自己心里没底。这些天发生的事太多，不合规矩的，出乎意料的，数不胜数。好像身边所有人都知道怎么回事，只有自己蒙在鼓里。
他一点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忘了，还是所有人都联合起来欺骗他。但如果这真的是一个骗局，那这也太高明了，而且太庞大了，就变得特别怪诞。所以他还是宁愿相信是自己失忆了。
不过袁峰倒是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。
“小旭，我以前人缘好吗？”
“大师以前……”杨旭日想说什么，犹豫了一下，“很好，只是难以亲近。”
“难以亲近？”袁峰摸了摸自己的秃头，觉得特别平易近人，“为啥呢？我吃小孩吗？”
“那倒不是。”杨旭日一边回忆一边说，“只是说……有点……凶，不太好接触。”
袁峰听着这话不对劲，总觉得是有所指向，于是他咳嗽了一声。
“话说，我跟你哥……感情真的很好吗？”他装作不经意地问。
“应该不差，但常见时都相敬如宾。”杨旭日回忆道，“有时觉得竟……更像异姓兄弟。”
“这就有意思了。难不成我跟他的关系真是装出来的？”袁峰拿起毛巾擦着脸，“真要是这样的话，我还挺功利的。一点也不像修行人。”
他正说着，突然感觉到脖颈一热。杨旭日竟然用手指点住了他的颈椎，顿时袁峰就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。
“你干啥！”他大怒。
“就是想试试大师，是否对男子有感。”杨旭日在他背后偷笑，“这身子骨还是不错的。”
袁峰将毛巾砸到了他脸上。
那天晚上袁峰睡的很踏实，唯一的怪异之处，就是他一直徘徊在一个梦里。他在梦中见到一个看不清面貌的男子，坐在远处一块石头上拉二胡。
袁峰觉得他像虚妄，但又好像不是。他想着跟对方打个招呼，就努力去靠近他。然而他怎么走也走不近那个人。
这人究竟是谁呢……袁峰不知道。那二胡的声音听起来很刺耳，让人烦躁，却又不敢出声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，那个人终于停下来了。他转头去看袁峰，虽然袁峰隐约能看到的……只有两只血红色的眼睛。
“幻像太多，总是虚妄。”那个人说道，“未开智之人太可悲了。”
袁峰还想再跟他说什么，那个人却不肯再多说。他起身离开了，渐渐消失在迷雾中。
这个梦很怪异。袁峰醒来之后犹豫了一下，终究还是没有与人多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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纯阳宫外那处府邸之中，盛君莫名又开始觉得无端寒冷。似乎不管穿多少衣服，穿得多厚，甚至哪怕披着一件狐皮大氅，也丝毫无法减弱那冷风的侵袭。
他就站在那梅花树下，沉默地仰头看着，一站就是一个时辰。
“师叔又在看这株梅树了。”一个声音在不远处道，“这是家师多年前亲手为您栽种的。”
有人站在旁边，持着饵料，洒落一地，喂院子里那些白鹤啄食。
他倒是难得回来一趟。盛君盯着那个喂仙鹤的年轻人看了一会，忽然喊了他一声：“云纵。”
[你下山一趟，见见你师父去吧。]
岑云纵愣住了。他犹豫了好半晌，眉头微蹙，神色变幻数次，却还是点头领命，转身离开。
“是……我即刻就去。”
临行前，盛君把他叫过来，仍旧是给了他一些东西，交代了一些事情。岑云纵听得仔细，一一答应，末了行礼作揖，说自己必不负所托。
他将剩下的饵食都喂给了仙鹤，随后转身离开了府邸。而他一走，那些仙鹤也就立刻离开了盛君。还是老样子，不愿意在他身边多停留哪怕一刻。
盛君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。
“当真是我戾气太重……让你们如此厌恶吗？”
“有此意识，还不算太重。”另一个声音说。
盛君转过头，看到一张锐利而冷酷的面孔，既熟悉，又十分陌生。
他吸了口气，微微颔首：“见过[宿君]前辈。这是要出门吗？”
“去一趟苗疆。了却多年罪业。”那人说着，徐徐经过盛君身边，“毕竟当年那场招魂，毁了那少年人一生。”
“那[少年人]究竟是何人，你不会不知道吧？”盛君却道，“你当真没看出他是谁？”
那道人闻言，停住了脚步。过了一会，他转过头，用那双冷淡的眼睛盯住了盛君。
“怎么可能不知道。”御苍龙道，“他兄弟二人的状况……虽然少见，却不是没有。我先前曾去他坟前拜祭，竟有缘再相见。”
“此去苗疆，意欲何为？”
“随心而定。”
那道人说着，转身离开了。盛君看着他远走的背影，露出一个不明意义的笑容。
“随心啊。”
可这偌大江湖，又有几人能真正[遂心]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