送袁峰回少林的时候,薛归海很给他面子,特意换了那一身灰狼的衣服,算是谢过他为自己收拾府邸。
不但如此,他还带着袁峰去了洛阳城最好的酒家吃饭。
“我发俸禄了。”
袁峰抱着枕头,随便吃了几样小菜,喝了粥,觉得果然一分钱一分货。他一边吃着一边听店小二跟人闲聊,听来听去,发现洛阳城近来发生了不少变化。
“最近的能人异士真是越来越多了,不比那个[首富袁氏]差。”一个人道,“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层出不穷,都卖的极好!”
“都有什么啊?”
“有好几个不知名的侠士,虽然不肯抛头露面,但是却制造了不少好东西。”
据说有一个藏剑在扩大[玉米]种植,口号是让大唐人人吃上玉米;一个蓬莱和一个七秀共同制作了[珍珠美颜粉],可以让女子容色越发白嫩;一个万花提炼了[精盐];一个五毒做出了[香皂];一个凌雪量产了[绷带];甚至还有两个北天药宗在研究[杂交水稻]。
袁峰:?!
袁峰:想也知道是我的“同类人”……大家都这么勇的,开始基建了吗?
他强烈怀疑是自己开了个[坏头],导致现在众人都开始琢磨着赚钱了。不过既然这么盛行……说明盛君也没有制止,甚至有可能是他倡导的也说不定。
这老黄鼠狼又在汲汲营营什么呢……
“不行。”袁峰忽然道,“我得去找我的绑定花,开发一下新的产品。不然我首富的地位迟早不保。”
[必须不停奔跑才能使自己停留在原地。]
“真可怕。”薛归海啃着一条羊腿道,“阿九跟了你,名副其实的傍大款。”
“呵呵。”袁峰冷笑,“我只要想,我能召唤十个人给我暖榻。每一个都会很听话。”
薛归海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。也不知道是太嫌恶袁峰还是羊腿啃得太累。
“十个。”他吐了一块骨头,“大师好雅兴。不知若是阿九听了这话——”
“我撤回。有话好说。”
袁峰让他先吃着,自己则出去名剑大会外找裴羽。裴羽正在给一个脸色惨白的霸刀绑绷带,那仁兄看着都快晕过去了。
“怕什么啊。”裴羽冷漠道,“一个大老爷们还晕血,丢不丢人。”
“晕血很正常吧,别这么苛刻。”袁峰接话道,“我回来啦,小羽羽有没有想我?”
“换个称呼。”
“那裴大兽——”
咣当一声,袁峰直接被裴羽拎着衣领扔出去了,又摔在街道正中央,差点不省人事。
他连呸了三口才站起来,一边拍衣服一边腹诽这万花怎么这么凶蛮?说好的娇花呢,怎么自己一朵娇花也没遇见过,全是霸王花。
“大夫,先别急着打我!我是来跟你商量事情的!”
“什么事?”
“我想拓展一下我们旗下的产品。”
“比如?”
“你觉得[面膜]怎么样?”袁峰问,“就[春泥海藻火山面膜],祛痘美白,最适合夜晚敷了。到时候我们请几位美女代言,人选我都想好了!”
他比比划划的说了一堆,把其功效、推广、甚至宣言都想好了。裴羽起先一脸不爽,但听着听着,忽然茅塞顿开。
此物甚好。无论女人还是男人,只要想养肤,用它都是极好的。再者化妆本就伤肌肤,若是定期护养,那就无往而不利了。
“你想请哪位美女广而告之啊?”裴羽问。
“隐元会杀榜第三,七秀坊[司柔影]。”袁峰道,“你以为如何?”
“嚯,”裴羽顿时笑了,“你想找阿柔?有点见识。”
“反正她也是你好友嘛。你出个面,找她吃个饭,肯定能成。对了,把她妹妹也叫上。”
“好说。”
裴羽一口答应。袁峰喜不自胜,乐颠颠地预备回饭馆找薛归海。但刚走几步,却迎面和一个长歌门撞了个满怀。
“哎哟,大师对不住。”那长歌急忙扶住他,“没事吧?”
“没事,”袁峰道,“阁下——”
“大师。”那长歌却一下子握住了他的手,“小心啊,还是让我检查一下得好。”
袁峰先是一愣,但紧接着,他明显感觉到对方塞给了自己什么东西。之后那长歌放开他的手,抓住他的肩膀晃了晃。
“后会有期。”他笑道。
那长歌背着琴便走了,看样子是去打名剑大会。袁峰觉得很奇怪,他想了想,悄悄地找了一处没人的地方,将手掌展开查看。发现掌心里居然握着一张字条。
他左右看了看,将字条拆开,却是一行俊秀楷书,只写着短短一行字。
[身旁之人,不可盡信。提防薛歸海。]
提防薛归海?
袁峰十分诧异。他下意识地收拢手指,揉碎了那张纸条。
*********
再度踏上山门的时候,袁峰简直觉得恍如隔世。先前自己在这里被一群官差带走,险些丢了性命。如今能可回来,不能不感激涕零。
“多谢军爷费心周全。”
“甭了,太假了。”薛归海却摆手,“我就送你到这了。慢走。”
袁峰以为他会转身就走,谁知他居然跟袁峰道了别,就兀自进了寺院,看样子居然是拜佛去了。
可了不得,他居然还会去拜佛?袁峰一时诧异,居然下意识就跟了过去,想看看他要拜哪个佛,或者是不是还要诵经打坐啊。
少林寺如今修缮过,大雄宝殿里面挂着许多唐卡,绘着各路护法神和天王,着实庄严殊胜。薛归海先去烧了高香,在功德箱里投了一把铜钱,又拜了世尊,接着挨个佛像拜过。看他的样子……竟然熟练得很。
寺里那些和尚见了他,一个个还是唬得了不得。但是他倒是没对任何僧人出手,就只是沉默地双手合十叩拜,连仪态都非常标准而且虔诚。
这让袁峰觉得意外。论理薛归海这样的人,他一直以为是不信神佛的。
而更让他捉摸不透的是,薛归海居然没有拜了佛就走,而是一路在少林寺转着,直至来到了天王祠内。
这间殿里供着四位天王像,乃佛教中四位护法天神,分别是[东方持国天王]、[南方增长天王]、[西方广目天王]和[北方多闻天王]。
而薛归海绕了一圈,逐一拜过后,就停在了多闻天王座下,仰头一直望着他的彩塑看。
那天王十分威严,持着一杆幡,坐在一块仙山上,头戴法冠,脚踏恶鬼,面貌极为摄人。但薛归海却盯着那尊天王像看,沉默着,不知他在想什么。
有微光透过窗棱洒进来,罩在薛归海身上,却只照亮了一半身影。另一半隐在暗处,越看越不清晰。
“薛冥。”袁峰在一旁道,“你为什么……盯着他看?”
“你知道是他谁吗?”薛归海问。
“知道啊,北方多闻天王。下面有神牌。”
“那你知道[红衣鬼童案]吗?”
红衣鬼童?袁峰隐约记得……那不就是唐魈和薛九霄曾经调查的……但是具体内容他并不知道。
“红衣鬼童,是几十年前出现在洛阳城的一个小童,持着风筝,口中散布大唐国运之说,闹得人心惶惶。”薛归海道,“朝廷派了我兄长薛膺和刺客唐魈共查此案。但始末缘由,卷轴都只封存在官府,不为人知。”
有些事是禁忌,不可被提及。而有些[争斗],千百年来,从未变过。
“玄寂,你过来。”
薛归海招呼袁峰靠近,让他去端详那天王像。看着看着,他便皱起了眉。
“玄寂,你知道多闻天王的名字吗?”
“……毗……毗沙门?”
“在这大唐,还有一个人叫[毗沙门]。”薛归海道,“你知道他是谁吗?”
袁峰摇了摇头。薛归海转头看着他,凑近了他的耳朵。
“隐太子,小字[毗沙门]。”
“隐太子?”袁峰一愣,“你是说,李建——”
“嘘。”
薛归海示意他噤声。隐太子不可被提及,无论多少年,仍是大唐的禁忌。
“我有时候,也会羡慕杨旭日。”他道,“我没有杨旭日这么好的命,有杨九天这样的哥哥。可惜他太不珍惜了。”
[好自为之,玄寂。]
他用那双红色的眼睛看着袁峰,半晌后,便转身离开了。留下他独自一人站在多闻天王塑像下,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看。
那张纸条写的话,又在他脑海中回想起来。
提防薛归海。
“薛冥……”
这个人太难懂了。袁峰睁着眼睛远远看他,眼神却越来越深。
*********
回庭院的时候,温辞秋和茸茸都非常高兴,接连迎接他,要为他接风洗尘。
“主人回来了!”
他们告诉袁峰,庭院一切如旧,一直有在好好打理。燕无声已经不在这了,他“得药大成”,回万花谷汇报去了,临走给袁峰留了不少汤药,都是抑制他血热用的。
“好,替我煮上吧。”袁峰点头道,“我要睡一会,你们替我守着门,别让任何人打扰。”
“是。”
卧房被温辞秋收拾得很干净。袁峰坐下来,抱着枕头躺在榻榻米上,一边安抚“儿子”睡觉,一边看着天花板心神不宁。
他觉得自己在想一些事,可又有些想不清晰。
于是他试着闭上眼,努力回想,看自己能否冲破记忆枷锁,观测到被忘却之事。
不知为何,他忽然梦见了荻花圣殿。身着白衣的[沙利亚]在殿中跳舞,人们说她曾被负心人所伤,后入红衣教,始终驻守在荻花宫,终日低语。
【想要用一瞬间的快乐,取代一生的痛苦吗?】
火……无数的火,熊熊燃起,不肯消弭。什么人被献祭,什么人尘封棺椁,什么人在哭泣,请求一切回溯。
“把他还给我!把他还给我啊!”
还给你又怎么样?还不是一场空欢喜。
血,都是血,到处都是血。无数人追杀着自己,无数箭矢穿透胸腔。皑皑白雪上点点红梅,穷途末路之人,已无路可退。
“杀了他!”
都是骗我的……都是骗我的!
我要杀了他们!我一定要杀了他们!
[他背叛了我!]
是谁?藏在黑夜中,躲在梧桐树后,一直一直窥探着自己。躲不掉的宿命,注定抗衡的过程,还有不死不休的结局。到底是跟谁避无可避?
袁峰觉得好痛苦啊。万箭穿心之痛不过如此,痛得他心脏疼,连骨头都像是要被撕裂。
[你有想过自己是个坏人吗?]
一个僧人倒在血泊里,而自己活动着手腕,露出微笑。
“不要耽误他的前程啊。”
人不该耽于感情,这都是无用之物。你不要怪我。
[你是个吃夫君的螳螂。]
“哥哥愿不愿意……为我而死啊?”
你这个邪魔。
玄寂,你就是个邪魔。
[都道我虚妄言不可信。]
“喂。”
袁峰正痛苦难当,忽然一只手拍在他肩膀上,很暖,很重,却瞬间缓解了他的焦躁和疼痛。
转头时看到虚妄站在自己背后,仍是戴着那狼头面具。随后一阵桃花瓣拂过,袁峰下意识闭上了眼睛,再睁眼时,他发现自己又坐在桃树下,和虚妄面对面坐着,面前是一张方形的几案。
那几案上铺开着一张纸,上面写满了小篆。
虚妄盯着袁峰看,看了很久很久。
“你触得到我吗?”他忽然问。
“你就在我面前,怎么触不到?”
袁峰喃喃着,伸出手去,想要拍他。但是手指到达两人中间的时候,他却摸到了冰冷光滑的触感,很平,也很坚固。
他低头看了看手指,觉得不对劲,再向前去摸,还是一样。无论触碰哪里,都是被拦住,就好像……
好像面前有一面镜子一样……
【一面镜子?!】
袁峰伸手再探,这时虚妄也抬起手来,与袁峰相对。两个人就像是对着一面镜子一样,做着对称相同的动作。
袁峰将手按在镜子上,虚妄也同样,两个人的手指印在了一起。一边是惊恐慌乱的和尚,一边是冷漠孤傲之人。
他看着虚妄,虚妄也看着他。过了一会,袁峰突然有了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。他将另一只手伸向脸,做了一个[摘下面具]的动作。
虚妄跟他做着一模一样的举动。随后袁峰仔细地盯着他那张面具的轮廓,凭空抓着,做出了摘下的样子。
于是虚妄也握住了自己的狼头面具,随着袁峰的动作一起,缓缓揭下。
袁峰将手空握着,慢慢向下移动。虚妄握着面具,缓缓下移,逐渐露出额头,眉毛,眼睛,一直到整张脸缓慢地浮现,暴露在袁峰面前。
[那是袁峰自己的脸。]
不同的是那张脸孤僻,冷漠,红色的瞳孔像一潭死水,不哭不笑,不喜不怒。带着累世经年的疲惫,浸透人心凉薄的鄙夷。他的气场之强,仿佛能翻涌起可怕而汹涌的风云。
“砰!”
袁峰一拳砸过去,镜像应声碎裂。对面竟空无一人,新写的小篆还未干透,而那执笔之人却已消失。
“我曾言,幻象太多,总是虚妄。”一个声音在他身后轻声说道,“终有一日,那些人欠我的,必定要血债血偿。”
血债血偿……血债血偿。
“你是谁……你是谁?”
袁峰忽然喊了出来。正当他六神无措的时候,感觉到有人在用力摇晃他,一个声音连声说着大师,你快醒醒。
“都是幻象!快醒过来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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睁开眼的时候,袁峰猛地一个激灵,看到天边已泛起鱼肚白。自己还侧卧在筏子上,一旁有个人正半跪着,焦虑地看着他。
“嫂子,”对方焦心道,“你还好吗?”
是……小旭?
袁峰愣愣地看着他,突然一下子坐了起来,把杨旭日吓得差点掉下去。
“我刚刚说了什么?”他连声问,“我说了什么?”
“……血债血偿,”杨旭日低声道,“你一直在说……[血债血偿]。”
那一瞬间,袁峰突然觉得头痛欲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