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旭日是忽然完全恢复了自己的神智的。虽然认知和记忆还有些错乱，但已经基本意识到自己是谁了。
岑云纵一直在他身边陪着他，看到正常了不少，终于放下心来，喜极而泣。
“旭啊，你终于活过来了。”他拭泪道，“你不知道，前段时间你简直丢死人了。”
但杨旭日对他的话置若罔闻。他忽然去了扬州城，开始整日待在水边看自己的倒影。岑云纵以为他又在孤芳自赏，对影自怜，但却又注意到他的神色很茫然。
“你怎么了？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杨旭日望着自己的倒影说，“我总有种很奇怪的感觉。”
[我觉得哥哥回来了。]
总是在午夜的时候感觉门边站着人，好像是哥哥一样，用那双冰冷的眼睛看着我，一直一直看着我。
却什么话都不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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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归海忽然招呼杨九天来喝茶。他为阿九烹茶，加了花椒大料，撒了盐巴，请他细品。杨九天喝了一口，点了点头，夸了一句味道不错。
“李渡城那边还没料理干净吗？”
“快了。”
“那你该腾出手来处理处理其它事了吧？”
“有话就直说。”
“你家那和尚已经被保释出来了，后续的事我会替他扫尾。”薛归海端着茶碗道，“过两天我送他回家。”
“好。”杨九天点头，“多谢。”
薛归海喝着茶，品了一口后，忽然笑了一声，放下了茶碗。
“那我们的计划？”
“一切照旧。”
“哎呀，那估计很快就会有好戏看了。”薛归海笑道，“我等着。”
他们俩在这里品茗聊天，却谁都没喊袁峰。而袁峰听老管家说他们俩在嘀嘀咕咕的，就十分好奇而且不高兴，于是仍旧悄悄来到书房附近，躲在窗户下听墙角。
果然，薛归海和杨九天唠唠叨叨，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让人不高兴的小事。
“平康坊前些日子病死了一个小倌。”薛归海道，“长得不错，据说能力也不错。我把他的名字和生辰给了你身边的鬼卒了，让他们送到李渡城去伺候你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他伺候的怎么样？还乖巧吗？”
“还可以，很听话。”杨九天刮着茶叶道，“让干什么就干什么，让怎么做怎么做。有他做调剂，还算不太无聊。”
“这就对嘛。依我说何必守身如玉，该快活的时候，还是要快活快活。”
“嗯，你说得对。”
袁峰在窗台底下，听得肺都要气炸了。杨九天回屋的时候，迎面就看到他坐在榻上生气，气得眼珠子都红了。
“这是怎么了？谁又把你得罪了？”
一看他回来，袁峰心说好啊，我正要找你兴师问罪。你可真是厉害啊，平时怎么就看不出来这么厉害的。
他刚要发火，但却又转了转眼珠，强压下来，却对杨九天笑了。
“哪有人得罪我，是天太热了。”他招呼杨九天道，“哥哥，过来坐。”
杨九天不疑有他，直接坐到了他旁边。袁峰搂着他的脖子，趴在他怀里，要他抱抱。
“哥哥在鬼城那边一切都好吗？”
“还行。只是事情多。”
“这可不行，哥哥别累着自己。”袁峰关切地睁着无辜的大眼睛道，“身边有人陪着你吗？”
“有几个随从。”
“这不行，哥哥得有人照顾照顾。”
“怎么说？”
杨九天问着，袁峰却搂住他的脖子，贴着他的脸同他亲昵。
“不然挑几个乖巧懂事的陪着你吧？这样我不在，你也好泄泄火。”他道，“听说你喜欢温软的，能找出来几个吗？”
“能啊，而且还不少。”杨九天搂着他点头，“不过我觉得他们都没我的峰峰好啊。”
“哥哥太能折腾，我可吃不消。你也让我歇歇吧。”袁峰趴在他膝盖上道，“我不介意，但你要注意干净。”
“没事的，我现在身边就有一个。”杨九天拍着他道，“还挺懂事的，你不介意的话，我有他一个就够了。”
“长得什么样呀？”袁峰抬头问，“是不是很好看？”
“挺好看的，挺白净的。”
“哥哥喜欢吗？喜欢收了当个小的也行。”
“真的？那我这次再回去，就把他待在身边吧。”
袁峰一下子就笑了。他坐起来看着杨九天，露出一个非常灿烂的笑容。
接着杨九天就被他推出去，咣当一声关在了外面。
“再也别来找我了！”袁峰发火道，“找你的小清倌去！祝你俩百年好合！早生贵子！”
“你怎么变脸比翻书还快？”
“别跟我说话！回李渡城去吧！以后恩断义绝！”
“吃醋了？”
“不用你管！”
袁峰真的气坏了。他坐在榻上，抱着枕头儿子，气得泪流满面。
“男人就真的都是骗人的！”他呜咽道，“你爹不是个好东西！什么一心一意……都是假的！好的时候说就你一个，转眼还不是见一个爱一个，就把我们扔在这自生自灭！”
再也不相信了！都是假的！
“我可怜的小九儿。”他抱着枕头哭，“就当没有他，以后我们两个相依为命。没关系，我们拿得起放得下。”
袁峰哭得伤心。杨九天站在门外，听得又好笑又心疼。他也不解释，他也不走，就在外面站着，透过薄纱一般的窗帐远远看他。
“峰峰吃醋了吗？”
“滚蛋！我再也不跟你说话了！我今晚就走！离你们远点！”
“真的不要我了？”
“我不认识你！”
都是骗人的！就是骗人的！信了那些话才是傻子！
袁峰哭得很伤心。杨九天推开门，朝他走过来，伸出手试着抱他，但是被他一把甩开，还呵斥他赶紧走开！
“趁我现在还心软不想杀你！”他哭道，“下次再见到你！一定把你杀死！”
“不哭了。”
“离我远点！”
杨九天却伸手把他抱住了。但是袁峰对他怒不可遏，又推又打，可九哥简直像个秦皇陵的“铁俑”一样，他根本就挣不开。
他越是这样又哭又闹，杨九天就越是觉得他鲜活。他抱着袁峰亲，喜欢的不得了。
“骗你的，骗你的。”他抱着袁峰道，“是有个小倌，但就是个洒扫的。我忙得很，哪有功夫跟别人卿卿我我。”
“我不信！”袁峰跟他哭，“再也不信你了！”
“乖乖，可爱死了。让我再亲两下。”
“滚滚滚！你就在这骗我吧！”
但是不得不说，杨九天哄人是真的很有一套。他会拍，会安慰，也会抱，搂着袁峰像哄小孩一样，不管他哭得有多厉害，也抽噎着慢慢止住了。
可是袁峰还是不甘心。
“我要吃了你！”
“吃吧吃吧，给你吃。”
于是袁峰又狠狠去咬他脖子，直咬得发红渗血才作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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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归海说要把袁峰送回家，还算是说到做到。将他送回庭院，这些事也就算了了。他巴不得早点扔了这烫手山芋。
“收拾一下，麻溜的走。”他对袁峰道，“下午动身。”
“好勒。”
袁峰早就想回家了。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回自己的庭院大吃大喝，大睡一觉，再请三五个好友过来跳大神，驱驱自己这么多天来的晦气。
九哥身份不妥，不宜抛头露面，袁峰怕有人把他认出来，让他先回李渡城，过几天再来。
但因为要回家，所以袁峰特别高兴。他特意睡了个午觉，好养精蓄锐搬东西回家。
或许是因为太高兴了，他居然一下子就梦见了虚妄。虚妄看着他开心的模样，不置可否，只是用手拨弄着自己豢养的那些虫蛹，像是也不意外。
“我要回家了！回家了！”袁峰高兴道，“终于要回家了！”
“那很好，恭喜了。”
“说起来……你怎么不出去走走？或者应该说……换个地方？每次见你都是在桃花林，好像就只有这一个地方一样……”
“我走不了。”
“什么？”
“你自己来看吧。”
虚妄示意他朝脚下看。袁峰越过桌子仔细看去，却发现他居然是被[锁着]的。一条铁链绑在他左脚踝上，另一端陷入泥土当中，将他宛如地缚灵一样困在原地，根本无法动弹。
“这是为什么？”袁峰立刻问，“是谁锁着你？”
“三言两语，很难解释得清。”虚妄却道，“不过无所谓。也许要不了多久……它就会自己断了。”
“那……你有想过出去走走吗？”
“没有啊。待在这里，挺好的。”
“其实我有个好地方……很想带你去看看。”
“哦？什么地方？”
“天街灯市。”
有烟火，有花灯，歌舞升平，人声鼎沸。真的非常好看。
“好啊。”虚妄点头，“有机会的话，同去看看。”
[最好只有你我两个人。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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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魈在薛归海书房的窗下悬挂了一串风铃，而后便离开了。似乎他也不再跟着袁峰了，再也没有人感觉到过他的气息。
老管家在打扫的时候推开窗子，听到那风铃随风而动，清脆地响着。好似数十载光阴匆匆而过，什么都无法留存，只有被封印的和被遗忘的才亘古不变。
薛九霄的棺材被重新放在了西北角，合拢棺椁，又重新铺上了一层紫藤花。
袁峰曾经问过杨九天，薛归海的前后……有变化吗？杨九天说并没有，他一直都是他，从前什么样，后来也什么样。所有的细枝末节，都始终如旧。
“你有见过薛九霄的魂魄吗？”
“从来没有。”
那个人没有在这世间停留。他就真的如消退的朱砂，带着旧年代中人的期盼和不舍，离开了这纷扰的红尘。
忘川真的能忘却一切吗？袁峰也不知道。
“哥哥会惋惜这个人吗？”
“会吧。”
借舍的时候，窥见了[他]的一些思绪和记忆。是纯粹、正直又温良之人，有些寡言，但在办事的时候又十分认真。
他曾经不顾危险，从死人堆里把唐魈扒出来，背着他一瘸一拐地冒着杀机去寻大夫救命。
在意好友和下属的安危，宁愿自己受罪，也要庇护旁人。
袁峰记得他有一双墨色的眼睛。
“果然[自古美人如名将，不许人间见白头]。”
他在薛九霄的棺椁上又铺了一层漂亮的紫藤花，谢他借身躯与哥哥。若是没有他，哥哥很难温养魂魄，恐怕早就魂飞魄散了。
风铃一直在响，叮叮当当的，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。一只手抬起来，敲了敲那铃铛，又慢慢放下了。
[大约真的放下了。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