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傀儡会梦见机关蝴蝶吗?】
唐魈坐在一棵树上,脚踩着树干,两只手撑在膝盖上,一直一直盯着那亮着烛火的房间看。
[若是亡者会做梦,他们会梦见什么呢?]
“你照着镜子的时候……会看见谁?”
如临渊羡鱼,却无网可织。
*********
薛归海正看着书,忽然感觉屋内的烛火暗了许多。
他转头看了一眼,发现已经快燃尽了。于是他站起身,在梳妆台附近寻找着,看是否有能用的蜡烛。
抽屉被他拉开,里面果然有半截白蜡烛。他拿到旧烛台旁点燃,吹熄那快烧完的烛火,替换上了新的。
端着烛台的时候,他下意识朝旁边瞥去,却正瞥到自己的身影映在镜子里,持着那幽幽烛火,正寂然望着[自己]看。
其实他很少照镜子。衣食住行大多是下人打理,他不怎么在意。而因为太久不照,他有时候甚至会忘了自己长什么样子。
[忘了好啊,忘记比记得好。]
薛归海持着烛台转过身,静静地望着那镜子。镜子里的人也望着他看,冷着一张脸,不知道是自己的表情,还是[他]的表情。
仲夏夜的时候,东瀛有讲百物语的民间习惯。自己曾经跟着外祖母,在她的庭院里与一群人玩耍,就是这样端着烛台,每个人讲一个鬼故事,然后吹灭蜡烛。
他有些忘了自己当时讲的是什么了……好像是……
【一个鸠占鹊巢的故事。】
鸠是说杜鹃。传闻杜鹃鸟会悄悄把蛋下在别的鸟巢里。而这只鸟会最先孵出来,然后将巢里其它的雏鸟和蛋从鸟窝里推下去,以此独占父母的投食。
此举被称之为[巢寄生]。
“是不是因为我占了兄长的位置,父亲和母亲才这么厌恶我?”
薛归海曾经这样问外祖母。那老妇人却摇着头,伸出手来,轻轻拍自己的头。
[他有他的命运。而你有你的命运。]她用带着东瀛腔的中原话道,[不要觉得寂寞啊,归海。]
你是你,他是他。
薛归海看着镜子,镜子里的自己也在看他。
“怒ってるの,あにうえ?(你生气了吗,兄长大人?)”他问。
言毕,他忽然吹熄了手里的蜡烛。
屋内一下子便暗下来。烛火灭后,一缕青烟随之飘散,映在镜子里,自己那张脸却泛着青色。只有双眼泛着红光,正阴森地盯着自己看。
“咔嚓。”
镜子忽然出现了裂纹。随后,镜中的[薛归海]忽然诡异地笑了起来,紧接着,黑色的血从他的眼睛、鼻子、耳朵和嘴里缓缓流了出来——
砰地一声响,镜面如蛛网一样全部裂开。屋内阴气扩散,窗外人影绰绰,幽幽鬼哭声由远及近,徘徊在走廊内,似有似无。
薛归海斜着眼睛,冷冷地隔着窗扇望着外面。他的神色看着像鬼一样。
随即,他抬手一扬,一张狐面出现在他手中,被他缓缓戴在了脸上。
*********
袁峰被薛归海晃醒的时候,他根本就起不来。犹如中了迷烟一般,浑身都动不了。
但昏沉沉地,他就感觉自己被人抱起来了,脚步声很急促,脑袋也靠在了什么人肩膀上。他眯着眼,不知所措地努力清醒,却听到了那人胸腔里传来强有力的心跳声。
“薛……”
后面两个字仿佛被堵住了,怎么都发不出来。
他嗫嚅着想说放我下来,但是意识仍旧迷蒙。袁峰挣扎了一下,最后还是放弃了。他勉强试图睁眼,呼吸间却嗅到了那股中药味。
“先别动。”一个声音道,“先出去再说。”
屋子里还有一个[袁峰]和一个[薛归海],乃是两只纸狐狸式神所化。它们能可暂且迷惑厉鬼,而薛归海则趁机带着袁峰离开了客栈。
他示意袁峰屏息,自己也一样闭气,快步走在月色下,一路朝马厩而去。
袁峰正迷糊着,突然感觉周围一凉。一阵冷风吹过来,他瞬间就醒了。一看自己正被薛归海打横抱着,马上拍他示意他把自己放下来。
薛归海停在马厩前,把他放下来,又牵出两匹马,缰绳丢在他手里,自己就先跨上了马背。
“上马。”他对袁峰说,“赶紧回薛府。”
袁峰不知何故,但看他的脸色很难看,就急忙翻身上马,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客栈。
此时月黑风高,乌鹊哀啼,一派阴沉景象。薛归海的马术极佳,转眼就卡了袁峰一大段距离。袁峰不甘示弱,策马赶上,不让他离开视线之外。
道路上尘土阵阵,四周却万籁俱寂。袁峰心里隐隐有些不安,仰头看时,发现竟是下弦月,泛着血色,一时觉得不是个好兆头。
这不对劲啊……为什么阴历七月还没到,就阴气这么重?他一边想着,一边扬鞭策马,逐渐缩短了自己与薛归海的差距。
“军爷,你速度怎么这么快!”他抱怨了一声。
“疾风知劲草啊。”薛归海道,“恐怕今晚,拼的就是谁更快。”
袁峰不解,却也知道他不会解释什么。夜幕中只看得到薛归海黑色的剪影,耳畔呼呼风声刮过,带来前方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味。
脚下的路延展向前,但却望不见尽头。越是跑就越觉得不安,强烈的不适感袭来,袁峰忍不住干呕了一声。
“吁!”
薛归海勒停马匹,又回身抓住另一匹马的缰绳,强迫它也停下来。
“怎么了?”他问,“不舒服?”
“没事……可能是晕马。”
袁峰咳嗽了两声,觉得好些了,就示意薛归海继续走。
于是两个人又一前一后地在道路上疾驰。可薛归海一跑起来就把袁峰甩在了后面,袁峰紧赶慢赶也跟不上。他想喊对方等等自己,但一张口就是一嘴冷风,呛得他直咳嗽。
眼看着薛归海越跑越远,急得袁峰想拿禅杖砸他脑袋。
“你说你长得那么英俊!就不能照顾下不如你的人吗!”他终于吼了出来。
薛归海的背影一顿。再回头,他仿佛瞬移一样停在了袁峰面前,把袁峰吓得差点把隔夜茶吐出来。
“非要别人夸你啊!!”他大怒,“你这什么人!良心大大的坏掉了!”
“我还真就没有良心这东西,”薛归海道,“如何?跑不动了?不然我抱着你?”
“不用!”
袁峰咕哝了一声,他抬头朝前看,却隐约看到前面人影绰绰,好像站着一个人。
常听人说,夜半赶路容易见鬼。袁峰最怕的就是鬼,连忙叫住薛归海并指给他看。
薛归海半信半疑,但还是放慢了脚步。跑着跑着,他突然大骇,一下子停了下来。
袁峰却来不及刹住,直接冲了出去。紧接着面前白光一闪,还未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直接连人带马摔在了地上。
这一下摔得不轻,脑袋好像撞在了石头上,磕得他眼冒金星。他踉跄着爬起来,却看到自己的马已经倒在了血泊中。
眼前一幕吓得他浑身一凉,再抬头,借着月光看到前面站着一个人,垂着手一动不动,似乎还拿着一把武器,看起来……像个唐门。
袁峰觉得他眼熟,却又想不起来是谁。
“这位兄台……”他小心翼翼地开口,“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?”
对方不搭话,千机匣一抬就对准了他。袁峰胆都吓破了,刚要翻身躲开,一杆长兵拦在他面前,咣地一声架住了那人的武器。
袁峰惊魂未定,对方的脸却在月光下越来越真切。他是见过这张脸的,正是跟九哥颇有交情的那个唐门……
“唐飞羽?”
“不是飞羽。”薛归海却道,“虽然看着很像。”
[但更像是一具尸体,一个傀儡。]
“啪。”
有人在拍手,随后一阵笑声响了起来。只见那傀儡身后闪出一个大唐门,穿着一身[定国],正在拍手大笑。
“好眼力。”那人道,“的确不是飞羽,他是飞羽的双胞弟弟,飞檐。”
可惜中过毒,脑子不太好了……所以,就被制成了活傀儡,供自己驱使。
看到他那张邪佞又张狂的笑脸,袁峰一下子就认出了他是谁。
“唐——唐魈!”
“哎呀,小和尚还记得我,真是不敢当。”唐魈又笑了起来,“哟,[老友]也在,真是久违了。”
薛归海的脸色奇差无比,袁峰从没见过他有这种表情。
“我可不记得跟你有什么交情。”他阴沉道,“为什么飞羽的弟弟会在你手上?”
唐魈却笑得甚是诡谲。
“我这个人,独来独往的太久了。不过偶尔也是会收徒的,虽然一旦被我认定是失败品,就会被我杀掉。”他笑道,“不过,还是有少数几个,能活下来的。你说是不是,薛大军爷?”
“别喊得这么亲切,我跟你不熟。”
“但凡端倪,皆有迹可循。说来,你不打算去苗疆一趟?”
“我有别的事要办。”薛归海冷漠地回答。
“机会可不常有。”唐魈却道,“我苦心孤诣走这一盘棋,你如果不配合,我就伤脑筋了。”
“我没有配合你的义务吧?”薛归海反问,“你最好把路让开。其它的事不要多管。”
“就为了他?”唐魈抬手指向袁峰,“你会改变自己的初衷?”
“这不劳你费心。”
唐魈的脸上挂着笑容,眼神却透出了寒光。
“这不行,我不能看你误入歧途。既然如此,不如我帮你一把,也算做做善事。”
“你要动他?”薛归海瞥了袁峰一眼,“尽管动,我不拦着。”
“不是动他,”唐魈舔了舔自己锋利的手甲,“是动[你]。”
他突然抬手一甩,一包黑色的粉末从他指尖出散出,化作一股烟雾,铺天盖地的笼罩住薛归海。
薛归海毫无防备,他下意识地推开袁峰,却来不及自己躲避,顷刻间被黑雾吞没。袁峰听到了一声嘶吼。
那声音很惨烈,听得出对方疼得钻心剜骨。
月亮越升越高,那黑雾渐渐散去,长兵却落在地上,而薛归海用双手捂住眼睛,表情十分痛苦。
“该死!”
他咬紧牙关,将手放开。袁峰看到他的眼睛紧紧闭着,竟然流出了黑色的血水。他想要上前查看,却被那唐门傀儡抬起千机匣,架在了自己脖颈上。
“小和尚,千万别轻举妄动。”唐魈道,“不然万一,他一个手抖……”
[你可就死了。]
“你这卑鄙小人!”薛归海忽然怒喝道,“我堂堂天策府将军,没死在战场上,却在这种卑鄙无耻的行径上栽了跟头!”
“命该如此啊。”唐魈朝着他走了过去,“你不是要回薛府吗?正巧,我也要回去。”
不然就一起走吧?
唐魈站到薛归海面前,一把扯住他的衣领将他拽到自己身前,看着他痛苦的表情,露出了满意的微笑。
袁峰觉得眼前的情景很诡异。他根本不知道唐魈为什么要对薛归海出手,难道他也想置薛归海于死地吗?
那唐门的千机匣还架在脖颈上。袁峰不敢乱动,唐魈却看出了他的警惕和不解,于是笑得更灿烂了。
“今夜阴气很重啊,尤其是他周围。”他指了指薛归海,“小和尚,知道为什么吗?”
袁峰没有回答。他盯着唐魈,等着他自己说。果不其然,唐魈又笑了起来。
“因为今天,是薛九霄的祭日。”
也该是回魂之夜,供奉饭辙之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