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个人离开薛九霄墓的时候,袁峰还在呜呜咽咽,为自己的“过错”痛哭流涕,以免被薛归海暗杀在半路上。
“大军爷……呜呜……我知道错了……”他扯着薛大军爷的衣袖哭道,“求你再给我二十次机会……”
“你少来。”薛归海一边厌恶地说着一边把他扯开,“这招对杨九天好使,对我可不管用。说吧,你想怎么死?”
“我想老死……”
薛归海余怒未消,袁峰道歉了好一阵才平息了他的怒气。末了,薛归海却忽然停下来,解开了他的镣铐,还邀请他去喝茶。
“我给你做了保释。”他道,“前提是你重获自由前必须被我监管。只要你老老实实待在我旁边,由我盯着,就不算你危害大唐治安。”
袁峰不敢不从,他总觉得这家伙黄鼠狼给鸡拜年,没安好心,何况自己也从来不会品什么茶。但是说不去又怕他对自己进行打击报复,也只能强装镇定跟着他去了。
唐朝的茶,跟后世的还是有很大不同。其实袁峰不是很喝的惯,因为他们那不是喝茶,是在煮茶。
袁峰曾经喝过道荣煮的茶,他觉得那不是茶,那是汤,不但撒盐,还撒花椒。唐人会将茶蒸压,制成茶饼,喝的时候用茶碾磨成粉末,再用火烤茶。等到烤好了,再用布包起来,等到冷却,就开始[煎茶]了。
而煎茶的时候,袁峰亲眼看过道荣放花椒,放大料,还放盐巴。之后他把这碗[茶汤]奉给袁峰,袁峰一点都不想喝,又不得不喝。不过其实挺好喝的,但是他不太想经常喝。
“大军爷……有没有不放花椒大料的茶,”袁峰小心地问薛归海道,“我……我口轻……”
“给你喝什么你就喝什么,哪那么多事儿,事儿爹。”
薛归海把他带到城中,找了间茶馆,定了个厢房。两人进去相对坐着,安静地等待选茶。
袁峰四处看了看,周围的摆设很简单,面前一张小方桌,上面摆着各色茶艺物件和茶宠,旁边有个炉子,炉子上烧着热茶。靠窗边有个摆架,上面放着一些鲜嫩的花草。
过了一会有人敲门,茶童进来问所选的茶品,袁峰一看,都是冲泡的茶,这才放下心来。薛归海选了两样,茶童点头退下,不一会送了茶盘过来。薛归海示意他不必服侍,给了些铜钱要他走了。
“你自己泡?”袁峰看着面前眼花缭乱的茶具,觉得不可思议,“你这么个五大三粗的……会泡茶?”
“你在天策喝的茶就是我泡的。”薛归海拎着茶壶冷冷地说,“怎么,你觉得我只会吆五喝六,胡吃海塞,阴阳调合?”
袁峰气得想打他,又不敢动真格。他瞪着薛归海,看他洗茶,冲泡,封壶等等工序,竟然丝毫不乱。薛归海自始至终一言不发,每一道工序都细致素雅,可谓是赏心悦目。
最后分壶的时候,他给袁峰倒了半杯茶水,又给自己倒了半杯,然后奉茶给袁峰。袁峰拿起来刚要喝,薛归海告诉他小心烫。
袁峰低头嗅了嗅,觉得杯中茶水香气四溢。
“过程好复杂,你这是跟谁学的?”
“生来就会。”
“胡扯!你生来就三十七啊!”
“我三十四。你也不看看我的出身。”薛归海心平气和地说,“我如果换身衣服,喊我公子的都大有人在。”
“[薛公子]?”袁峰毛骨悚然,“不行,你实在不像,但是薛九霄就比你像多了。”
“你从前叫过我一次。”薛归海喝着茶说,“那年我着金衣,踏银履,坐在林中抚琴。你愣没认出是我,朝着我作揖,说敢问这位俊俏公子,可看到附近有个五大三粗的军爷否?”
袁峰很没品地大笑,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急忙捂嘴。他喝了一口茶作为掩饰,发觉味道是好,平生从没喝过这么香的茶。薛归海在他的心中的形象顿时“温润”了很多。
“你还会些啥?”袁峰边喝茶边问,“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吗?”
“战歌。”薛归海说。
“你会唱?”
“也不只战歌,其它我也会。”
“真的啊!”袁峰一下子来了兴致,“能来一段吗?”
“不能。嗓子坏了。”
“太可惜了。”袁峰伤心道,“不然的话……我也能听听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。”
“别说我嗓子坏了,就是没坏也不能在这唱。”薛归海嫌弃道,“这东西靠气发声,气足者可传千里。此地不宜,改日再说吧。”
“听这话的意思……”袁峰却眼皮一抬,“你还能唱?”
薛归海正想骂人,但看到袁峰的眼神,还是闭上了嘴。过了一会,他坐直身体,放下了茶杯。
“能唱。”他道,“我就只随意唱一段,你听听看。”
他深吸一口气,待呼吸渐稳时轻声吟唱,逐渐加高,却又徐徐而寂。袁峰侧耳听着,发觉那曲子十分熟悉,唱的是屈原的《九歌》,[东皇太一]。
[吉日兮辰良,穆将愉兮上皇。抚长剑兮玉珥,璆锵鸣兮琳琅。]
袁峰记得这歌,他曾在马车上清唱,而那时候阿九就在身边,对他予以赞赏。
哥哥曾借舍过[薛九霄]的身躯安养魂魄。记忆恍惚重现,在那白龙口至瞿塘峡的马车上,一个面容清寂的军爷在他面前低着头沉睡,身上的盔甲闪闪发光。
他睡得很沉,马车的颠簸对他毫无影响。那个不爱笑也不爱多言的男人,墨色的瞳孔总是又深又静,好像行走在红尘中,却又好像从来不存在。他就像一把抓不住的细沙。
[如果薛九霄还活着的话,他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?]
“你怎么会唱这个?”袁峰问。
“你教我的。”薛归海看着他道,“在瞿塘峡的江水旁。”
那时候的玄寂对自己说,这是他最想来又最不敢来的地方。
袁峰要他再唱一遍,于是薛归海就又唱了一遍给他听。他的音调十分纯粹,吐字清晰,低沉平缓。袁峰不得不感慨这真是老天爷赏饭吃,这样一把好嗓音,不是人人都能有的。
“平常人有你这嗓子,就不必再为吃穿愁闷了。”袁峰感叹道,“你这嗓子值钱啊。”
“我少年时候,的确有不少登徒浪子和纨绔子弟想千金买我一曲,欲拿我当玩物。”薛归海懒洋洋地喝着茶,“我倒也不介意,缺钱的时候就去唱一曲。后来老头子知道了,好一顿打,差点把我打死。”
“千金买你一曲?我看是千金买你一宵吧!”
“大师,你是出家人。”
“对不起……我错了……”
袁峰态度虚假地道歉。他心说嗓子都坏了还能唱成这样,要是没坏的话……得有多完美。
两个人随意讲着一些前尘旧事,说着说着,薛归海觉得累了,就侧卧在榻上,用手臂支着头,显然睡意朦胧。
袁峰看他困了,就不再说话。他想起了一篇古文,篇幅很短,叫做《薛谭学讴》。
【薛谭学讴于秦青,未穷青之技,自谓尽之,遂辞归。秦青弗止,饯行于郊衢,抚节悲歌,声振林木,响遏行云。薛谭乃谢,求反,终身不敢言归。】
“你也会唱歌,该不会是薛谭后人吧?”他喃喃道。
“可惜薛谭不如秦青啊。”薛归海打着呵欠道,“[声振林木,响遏行云],这是何其精纯。自叹不如啊。”
他对袁峰说我睡一会,你别乱跑。接着就睡着了。
薛归海睡着的样子像个小孩子,手指微微弯着,也不防备,身上所有致命要害都暴露在外。这时候要是有人在他脖子上割一刀,简直是最好的时机——
“哎呀。”
袁峰觉得自己的想法太阴暗了,这样不好。
于是他叹着气,在那里心神不宁地琢磨,又拿起茶壶泡茶喝茶。但是自己泡的茶怎么也没有他泡的好喝,袁峰很泄气,一脸绝望。
又过了一会,薛归海突然醒了。他的眼睛有点红,精神状态似乎不太好,但是也没说什么。他坐起来,拿过袁峰手里的茶杯喝了一口,皱起了眉。
“难喝。”
“你自己去泡!”袁峰火了,“难喝也不用说出来吧!”
“好。”
薛归海拎起茶壶,简单泡了两杯,喝完之后就站起身表示要走。袁峰不知道他又要去哪,他却说去挖挖[清明柳枝]。
袁峰觉得自己跟不上这人的思维。他一会要这样一会又要那样,清明都过了还要挖柳枝,他就是有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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陪他挖柳枝的时候,袁峰在想他要不要再来点[破碎的布条],这样说不定更有用处。
薛归海虽然气色不好,心情却很好。他一边挖柳枝一边采野花,竟然编了一个花环,真是“心灵手巧”。他将花环戴在袁峰头上,看了半天,突然大笑。
“秃驴,你好像个河童!”
袁峰暴跳如雷,一把扯碎花环,一通老拳,把狂笑不止的薛归海打得差点趴在地上。
“去个腿子的!你神经病啊!”
“是啊。事实如此。”
袁峰火冒三丈,迅速将手里的柳枝编成了一个上吊绳,套在了薛归海的脖子上。
两个人一路互损着,不知不觉间,竟来到了城外。
远处隐隐有战火未熄,还冒着烽烟。袁峰眺望远方,觉得有一股危险的气息遥遥传来,于是跟薛归海说还是离开比较好。
薛归海却若有所思,他朝着冒烟的地方走了几步,似乎看到了什么,竟一时顿住了。
袁峰不解,顺着他的目光看,发现那地方围着一群人,像是在看什么东西。
他心里无端涌起一股恶寒,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,认为还是少生事端比较好。但薛归海竟朝着那处所在走了过去。袁峰无奈,只得跟上,心里祈祷着别看到什么可怕的场面。
可惜怕什么就来什么。两个人站到人群边缘,袁峰也不得不伸长脖子努力去看。前方一片黑压压的人头,薛归海分开众人,缓缓靠近。袁峰随着他走,还踩到了一个人的脚,把对方疼得大叫。
“对不起!”
前面一人闪开时,他看到这居然是一个行刑现场,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。
围观的人都是些村民和过路客,脸上或是麻木或是恐惧,都沉默地看着前方。只见十几个狼牙军穿着皮毛甲,提着大刀耀武扬威地站着,为首一人正拿着刑具,正骂着些什么,很是蛮横。
他面前有一个巨大的木桩,上面捆绑着一个玄甲苍云。那苍云歪斜地站着,低垂着头,浑身是血,顺着铠甲不断流下,低垂着头,也不知是生是死。
袁峰看着他那被血染红的白缨,不知他为何会沦落至此。想来那本该是沙场征战之人,何等威风,如今做了俘虏,竟是这样惨烈,一时百感交集,当即决定此事段不能袖手旁观。
“我们去救他吧?”他小声对薛归海说。
“救他?笑话。”薛归海冷哼,“你认识他?”
“……不认识。”
“那为何要多管闲事。没有好处的事我可不做。”薛归海冷冷地说,“走了。”
袁峰拉住他,刚想反驳,却听到那苍云闷哼了一声,似乎是被那些人抽了一鞭子。剧痛之下他抬起头,露出了那张目光涣散的脸。
那张脸映在袁峰眼里,见此状况,不由得大吃一惊。原来这人不是别人,竟是——[葬天枢]!
“他怎么会在这?”
袁峰很吃惊,他上前一步,仔细辨认。但不会有错,就是葬天枢。
极为落魄,鲜血淋漓,着实惨淡。
——丝毫不复先前那英姿飒爽,傲气洒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