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你们在透过他看谁呢?]
唐魈嗜睡,这个毛病一直都有。有事没事,他就会睡觉,躺着坐着斜靠着,能睡就会睡着。
【醒醒,老山精。】
曾经有个人总是劝他,说不能这样睡,当心真的睡过去,得不偿失。
“不会,你还活着呢,我哪舍得死。”
“那我要是死了,你可要舍得活着。”
你我都需堪破生死。
我选择其中一条,就请你选择另一条继续走下去吧。
昔时曾有红衣鬼童祸乱天下。唐魈被当朝者召请,希望他与人合作,同查此案,还大唐海晏河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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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我有铜花一屋,浇筑烈酒三壶。晨起折剑做歌,午时三刻封骨。】
“醒醒,山精,喂。”
有人在摇晃唐魈,晃得他头晕眼花。
“醒醒,唐魈。”
他睁开眼睛,迎面就看到一个英俊的天策军爷半跪在地看着他。那人相貌生得极干净,眼神深邃而清澈,两侧鬓角各有一缕红发,斜着梳上了发髻。
在他身后,还有十几个年轻的军爷,或者叉腰或者抱着胳膊,都在笑着看他。
【天策府,薛氏九霄,洛阳人士,年二十四。身长八尺,性平气温,忠于大唐。惜之。】
“我老友果然天生异相——”
“瞎说什么呢。”薛九霄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,“快起来,案子还没查完呢。”
我怎么了……我睡着了吗……
“你饿晕过去了。”薛九霄道,“给你灌了一些米汤。贼竖子,厌食要不得,你该好好吃东西。”
那人说着站了起来,伸出手示意自己起来。于是他伸出手,抓住薛九霄的手掌,被他拽了起来。
他力道有些大,捏得唐魈骨头疼。
“轻点,大军爷。我怕疼。”
“一个大老爷们还怕疼。”薛九霄身后那群人哈哈大笑,“你这妖精,矫情!”
唐魈捏着下巴,挨个看了过去。他看到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军爷,看着年纪不大,面露稚气,却俊美非常,正拿着三层胡饼在大口咬着。
[颛孙夙夜,天策府参军,性情单纯,但食量是寻常人的三倍,总是会肚子饿。]
“喂,你愣着干什么啊?”另一个军爷道,“我们薛将军为了等你,足足耽误了一个时辰!误了查案你担待得起吗!”
[陈吾,薛九霄的副将,脾气很暴躁,但对薛九霄忠心耿耿,一直都对自己不满,很是不对付。]
还有其他人……
“老友……”
“我们才刚认识不久,老友什么老友。”薛九霄冷笑,“若不是圣上命你我二人共查[红衣鬼童案],我才懒得和你们这种游侠打交道。”
“你胡说什么呢,我认识你的时候二十四岁。”唐魈却无谓地耸肩,“如今都多少年了——”
[我认识你的时候,二十四岁。]
那些军爷一直在笑,一直一直在笑。
去查鬼童案啊。
查好案子,去长安的酒坊喝一杯吧。
多闻天王万岁。
铜花楼。
老友。
薛九霄。
忽然间所有人都不笑了。紧接着,他们一个个都逐渐沙化,望着唐魈,慢慢慢慢地随风而散,直至消失在原地。
只有薛九霄没有走,而是伫立着,静静地看着唐魈。
随后他的眼睛,耳朵,鼻子,还有喉咙里……都流出血来。他的眼神开始涣散,接着前后摇晃着,缓缓倒了下去。
四周忽然出现一片枫叶林,如火一样。而他就摔在亭子里,地上的血跟枫叶一样红。
唐魈看到自己的双手全是血,鲜红色的,洗不掉,也洗不干净。
[我们都已经离开了,老友。]
【你我都需堪破生死。】
你已经不再是二十四岁的你了。
*********
唐魈猛地睁开了眼睛。
他还在唐门密室外坐着,歪斜着头,如同一具傀儡。他手里还抓着一支风车,没有转动,只是静默着,不知这样被他抓了多久。
[你得吃东西,厌食要不得。]
我吃不下。
[你不能这么嗜睡,当心哪天,真的醒不过来了。]
我也睡不醒。
[你喜欢风车?]
“不喜欢。”
[那为何总背着风车?]
“因为我小时候——”
唐魈正随口说着,却顿住了。
顿了一会,他忽而又开始发笑。
“问这些做什么。查鬼童案要紧。”
[若难以启齿,不说也无妨。]
“倒没什么难以启齿的。”唐魈笑道,“我小时候,一见风车转就笑。我父亲最喜欢看我笑,就常常买风车给我。”
不,不是小时候。
是唐凰冀死后。唐魈消沉了很久,每日都只安静坐着,一言不发。
乌罗刹不喜欢他这副样子。直到某一日大漠来了一队商旅,头人的孩子带了一个风车。大漠风沙很大,吹得风车哗哗转着,声音传进了唐魈的耳朵。
那一日乌罗刹看到唐魈笑了。
于是乌罗刹买了许多许多风车给他,红的,绿的,白的,三支或五支的,堆了满满一屋。
“所以我就一直笑。我笑了,我义父就会笑。”
薛九霄与他四目相望,一言不发。唐魈侧头看他,觉得他眼眶隐隐有些发红。
“大军爷,给你一句忠告。”他轻声道,“心软,有时会送了自己的命。”
[沙场之上,心不软,也会送命。人活百年,横竖是个死,又何必在意呢。]
我的老友,薛九霄,是个忠诚正直的良善之辈。他照管着麾下那群桀骜小子,每一个都很听他的话,每一个都对他很忠诚。
他是一颗朱砂痣。点在所有人心里。他是个硬派家伙,但在一些时候又很容易心软,面对弱者的时候,总想着去庇护,哪怕对方也许不怀好意。
“我是善良,但我并不是傻子。”薛九霄曾经道,“其实我以为,善良若是没有匹配的心计和智谋,就是愚蠢。”
他不许麾下人去平康坊,不许他们欺凌那些小倌。他说,他们也曾经是好人家的孩子,若是没有家中变故,说不定,也会是你们的亲友同僚,也一样上阵杀敌,万死不辞。
他会记得那些小伙子们的习惯和爱好,甚至记得他们的生日。明明他连自己的生辰都会记错。
他还会记得自己有厌食症,记得自己厌恶疼痛,不喜受伤。
他总是喊自己[贼竖子]。而自己会喊他[大军爷]。
这些日子,都过去了,不是吗。
*********
唐魈拨弄着手里的风车,轻轻吹一下,看着它咕噜噜地转着,嘴角下意识就溢出了笑容。
他一直在看风车,看得太入神了,连唐糠裳站在他面前都没有察觉。
“师父。”
唐糠裳俯身将他抱住了。
“怎么了,小唐?”唐魈也抱住他,觉得他身上很香,“好点了吗?”
唐糠裳点点头。他只是抱着唐魈,缓缓闭上了眼睛。
“对了,有点事告诉你啊。”唐魈道。
他将唐糠裳戒断期内,袁峰那边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都跟他说了一遍。唐糠裳认真听着,有些惊讶,也有些难以置信,接着变得十分阴沉。
“离约定之日越来越近了。”他道,“我们得安排一下,准备启程明教。”
大和尚那边……就劳烦师父,多帮我盯一下。只要确保他无事即可。
“好啊。”唐魈欣然同意,“我马上就去。”
“……这次怎么这么主动?”
“他在薛府啊。”
薛九霄也在那,就在棺材里。虽然看不见,但是他就是在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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袁峰老觉得,薛府正门旁边的墙檐上好像有人。可是看过去的时候,那里空荡荡的,什么都没有。
别是我看花眼了吧?他疑惑道。
“大师!”不远处有工匠喊他,“这个东西放哪?”
“哎,我来了。”
年小熊办事很利索,转眼就把一个施工队给拉过来了。袁峰给了他们比市价多一倍的价格,算是赏钱,让他们尽心尽力好好干。
他把先前吴御画的舆图拿出来给那些人看,让他们照着布置。几处破旧的楼阁先做翻修,替换掉那些被白蚁蛀空的柱子,扯掉破旧的门扇,将损坏之处修补,破烂之处更换,然后重新刷漆,装潢得更坚固漂亮。
不但如此,袁峰还施展召唤之术,召回了杨旭日、岑云纵和叶卿寒。
“福生无量天尊,不可思议功德。”
叶卿寒现在沉迷修道,不可自拔。他修炼得十分仙风道骨,张口闭口全是道法自然,乍看起来……他更像纯阳,岑云纵反而比他像藏剑。
杨旭日脸色还是有些发青。道长说他陷入了重度自我认知错乱,时男时女,若男若女,不男不女。
“所以大师喊我们来做什么?”
“拔草。”
袁峰雇了许多人,但他不太放心,所以杨岑叶三人每人各领一伙人,拔掉薛府中那些丛生的杂草。不管是蒿草还是茅草,哪怕是猫草,也都得拔了。
三个人一时有些茫然。袁峰也不跟他们废话,每个人十个大金元宝,立刻他们就带着人干活去了。
“善哉。”大师双手合十,表示十分欣慰,“但行好事,莫问前程。”
众人齐心协力,各司其职,花了差不多三日时间,将薛府重新整修,面貌为止一换。那口棺材也被放在了西北角,杨旭日种了许多紫藤花,让它们缠绕在棺材上,不仔细看都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。
修理薛府会客厅的门框时,袁峰看到那上面有一个奇怪的痕迹,像是长过什么植物一样,已经把门框挤得裂开了。
恰逢此时老管家回来,袁峰便抓着他问那上面长过什么啊,是蘑菇吗?老管家却说不是,是灵芝啊。
“那还是大公子出生的时候,薛家门楣上生了一朵灵芝,暗红色的,可漂亮了。”
所有人都说薛九霄天之骄子。他活着时众人仰慕,他离去后众人追忆。无论何时,任何人提及他,都说他英年早逝,着实可惜。
“这大约就是天妒吧。”
袁峰却陷入了沉默。他是见过薛九霄的,虽然并不是真的薛九霄,而是哥哥借了他的躯体于这世上行走。但是……他记得薛九霄那张脸。
他也记得哥哥用他的身躯敲钟、礼佛、喂鱼时候的模样。哥哥说……他窥探到了一部分薛九霄的记忆。
[早期使用他躯体的时候,哥哥记忆不全,一度认知错误,觉得自己是薛九霄。]
“我见过他。”
袁峰喃喃着,却微微叹息。
听着老管家的描述,他觉得这是个和薛归海完全不同的人。就连袁峰也不得不认为,薛归海比不上薛九霄。
真的差的太多了。无论是天赋性情,还是资质品格,都是天差地别。
“二公子本就是大公子的替代品啊。”老管家叹息道,“老爷和夫人过于思念大公子,所以才生了二公子。以为能继承兄长衣钵,却不曾想处处不如大公子。”
所以老爷和夫人对他并不好,动辄打骂,罚跪,罚冻,甚至不给饭吃,不给水喝。他们不喜欢这个孩子,他不如薛九霄懂事听话,克己复礼,但他之叛逆固执,又远在薛九霄之上。
“你自己也是……受过欺凌与折辱的人啊。”袁峰喃喃道,“你又何必对小旭恶言相向。”
都说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。可慢慢地,有的人却还是会逐渐成长为自己曾经不喜欢的样子。昔时受过的伤,又会拿来去伤害别人。
小旭喊他薛哥哥,想来……是从前受过他照顾的吧。那又到底为什么会到今天这个地步……只是因为……九哥吗?
袁峰无端觉得很难过。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为谁难过,又为什么难过。
“这门框换掉吧。”
灵芝已不在了。也就不必再留着它,徒增烦恼。
人总该是向前看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