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归海是凌晨的时候回庭院来的。他身上的墨迹甚至都没有干，就这么一路穿着回来了，脸冷的像冰雕一样。
他进了薛府就要去书房。刚走了一半，他忽然转头，盯住了袁峰所住的那栋楼。
“……哟。”
薛归海皱起了眉，觉得自己真是隔夜饭都快吐出来了。他冷笑一声，仍是朝书房而去了。
其实从他踏入府邸的那一刻，杨九天就醒了。他睁着眼睛，却看到袁峰还在自己怀里熟睡着，手还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襟，挣都挣不开。
杨九天想了想，就搂着他的腰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。袁峰得到他的安抚，渐渐放松下来，睡得越发沉了。他的手指也慢慢松开，整个人却贴杨九天贴的更紧了。
袁峰这么黏他，杨九天没有办法，就只能又抱了好一会。眼看着日头渐渐升起来了，他想了想，还是狠心起身，轻轻放开了袁峰。
“哥哥……”
似乎感觉到他动了一般，袁峰发出了梦呓声。杨九天莫名有点心疼，就俯身亲了亲他的嘴唇。哄着袁峰睡沉了之后，他摸着那人的脸，依依不舍了好一会，才离开了这间屋子。
杨九天一路去了书房。推开门的时候，他看到薛归海正躺在榻上，翘着二郎腿居然睡着了。
他看着脸色有点差，呼吸还算均匀，显然是刚睡着不久。杨九天看着他，转头却见桌上还放着一杯冷茶。于是他端起来，掀开盖子，徐徐朝薛归海走了过去。
“哗啦。”
他直接将那一杯茶全淋在了薛归海的脸上。
后者打了一个寒颤，瞬间就睁开了眼睛，几乎怒不可遏。
“你有毛病啊！”薛归海破口大骂，“你想死早说！我送你滚回黄泉！”
“明知我会过来却倒头大睡，你才不尊重人吧？”杨九天冷冷道。
“鬼知道你什么时候过来！天天在那里卿卿我我——”
“我可什么都没做。我不好意思在你家里肆意妄为。”
“有话就说！有屁就放！”
“为什么不对他好一点？”杨九天问，“我信任你，托你照顾他，不是托你虐待他。”
“我给他地方睡，没饿死他，你应该感恩戴德！”薛归海恨恨道，“我这又不是客栈，不是你有钱就能住天字房！你要是不满意就带着你那小情人给我滚蛋，以为老子多愿意收留他！”
“我拿你当兄弟才求你办事。”
“那你就有个求人的样子啊？”
薛归海站起来，大步走到杨九天面前，一把扯住他的衣领把他扯了过来。
“姓杨的，给我听好了，我拿你当兄弟，才这么帮你办事。”他盯着杨九天的眼睛道，“换了是旁人，早被我杀了！别在这跟我予取予求的，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没有没有资格！”
“你以前跟他不是关系挺好的吗？”杨九天也看着他道，“怎么说来着……知己，挚友？”
薛归海忽然露出了一个很阴森的冷笑。
“不要试探到我头上来，阿九。”他拉近杨九天说，“你会后悔的。”
“自然一点，薛冥。”杨九天却道，“越是刻意，越适得其反。你自然一点，或许我疑心会少一点。”
薛归海一把推开了他。两个人几乎一般高，彼此对视着，眼神一个比一个阴冷。
“你的俸禄不少。”杨九天忽然道，“钱都去哪了？”
“花了。”
“花在哪了？”
“平康坊。”薛归海满不在乎道，“都打赏那些小倌了。我身上从来不留钱。”
“你还真是不会积谷防饥啊。”
“用不着。人各有命，不用你在这猫哭耗子假慈悲。”
“但愿吧。”杨九天笑道，“但愿你保持住这傲骨，别自己打自己的脸。”
到那时我会连大牙都笑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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袁峰醒来的时候，果不其然，九哥已经走了。他一个人躺在床上，怀里抱着枕头，抱了好一会都没松手。
“你爹又跑了。”他跟枕头儿子说，“没良心的。”
来无影去无踪。都不说道个别再走。
袁峰不开心，他拍着枕头躺了一会，忽然意识到什么事，又赶紧坐起来了。
他风风火火地朝外面赶，要去给盛君发个信，请他来超度亡魂。
迎面就是院子里那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材。袁峰真的差点给他跪下，这好好的府邸，非要搞得这么阴凄凄的，也不知道主人到底在想什么。
他正在皱眉生气，但刚绕过棺材，就看到水花飞溅而出，被日光照得晶亮。目光所及之处，只见一个赤着上身的男人正坐在一个木头浴桶里泡澡。但那水一点热气都没有，分明是冷的。
“光天化日！朗朗乾坤！你洗澡不在家里在外面干什么啊！”袁峰大吼，“你个变态！”
薛归海理都不理他。他用湿毛巾擦着自己的肩膀，不屑于跟他多说一句废话。
“姓薛的！你这人真是——毫无羞耻心！”
“都是大老爷们，羞耻个屁啊。”薛归海不耐烦道，“这是我的私邸，懂？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。你管不着。有意见茅房提去。”
袁峰气坏了。他一甩袖子，先火冒三丈地去送信，把要办的事办完再跟他吵架。
他发了两封信，一封给盛君，另一封给裴羽。他隐晦地暗示了裴羽自己在薛府，同时问他要这个月的利钱，让他象征着给一些。
而那边薛归海洗好了冷水澡，换了一身[夺夜]，正擦着自己的头发。之后他大约是渴了，就直接去水缸旁边，拿发了霉的葫芦瓢舀着那一缸浑水直接就喝。
袁峰转身看了他一眼，眉头皱得越来越紧。他不明白这个军爷为什么这么随便。
他那身夺夜看着也有年头了，不是件新的。但他好像根本就不在意自己穿什么，只要衣服能蔽体，别的都无所谓。
“你没钱是吗？”袁峰问，“你就这么穷？”
“是啊，我穷的要死。吃面都只吃得起一碗。”薛归海坦然道。
“你的钱呢？”
“拿出去[瓢]了。”
袁峰眼珠子都烧出火了。这种人是怎么这样堂而皇之把这些话说出来的？
“你一分钱都不留？”他问，“就这么有多少花多少，一点都不积谷防饥？”
薛归海满脸都写着你们真的烦死了。
“你自己不留点钱，以后养老怎么办？急用钱怎么办？”袁峰却继续问，“或者你有个三灾六病的，拿不出钱治病你又怎么办？”
“那就死呗。”
“跟着你这些人呢？他们吃不饱穿不暖的，你也无所谓？”
“每月的月钱照发，他们爱怎么样怎么样，关我什么事。”
“你自己看看你的家被你住成什么样！”袁峰吼道，“还在庭院里放了个棺材，你咋不再放个招魂幡，再撒点纸钱，再买几个人哭丧，再装点白绫，直接做义庄得了！”
“好主意，我现在就去办。”
薛归海转身就朝着门外走，谁知却被袁峰一把给推了回来。
“活成这个样子，真让我瞧不起你！”袁峰指着他道，“好好一个人，有手有脚的，就住在这鬼哭狼嚎的地方，你是真不怕鬼啊！”
“与你什么相干？”
“我连口清水都喝不上！你说呢！”
“自己想办法。”薛归海冷冷道，“我，不管。”
能待就待，不能待就滚。
他撞开袁峰的肩膀，径直离开了薛府。袁峰没再拦他，只是皱着眉，看上去火大得很。
“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。”他咬着牙道，“我在这里住一天，我就绝对不要活的跟孤魂野鬼一样！”
有本事你别回来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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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位道长登门了，却不是盛君，而是他的随侍吴御。这位小道长跟随他多年，也练了一手降妖捉鬼的本事，于是带着符咒、糯米、朱砂、墨斗、还有黑鸡血和桃木剑等物上门来除祟。
“大师，是盛君师叔让我来的。他去洛道了，说有点事要办。”
“有劳了。”袁峰十分感激，“道长帮我看看这里有没有鬼，有的话都超度了吧。”
于是吴御便在庭院里摆阵法，写赦令，踏罡步斗，祈天做法，开了法坛大行方士之术。盛君那个人不但学了纯阳一脉，甚至旁门左道也都触类旁通，且是精通茅山道术的。吴御跟着他，也学了一身道法，尤其擅长鬼神之事，颇合盛君心意。
所以盛君栽培他，不少看家本领教了他不少。吴御也有天分，勤学苦练，因此他专心致志，兢兢业业在薛府斩妖除祟，丝毫不敢有一丝疏漏。
但是他开方士之眼在薛府走了一圈之后，又回到原处，似乎有些诧异。
“的确有几只鬼，但都不厉害，也不是很多。”吴御疑惑道，“大师真的有见到很多吗？”
“有啊——”
袁峰刚要反驳他，但忽然又一想，不对，哥哥来过，他可是鬼王，莫不是他干掉了那些鬼，或者驱赶带走了？
“——是有几个，”他立刻改口道，“敢问道长，能不能除恶务尽，永绝后患？”
“这府邸风水没有问题，论理是不该招鬼的。”吴御沉思道，“应该只是年久无人翻修的缘故，加上有几处水井设的位置不好。容我重新拿罗盘排过。”
他仍旧做了法事，驱了邪祟，也没赶尽杀绝，而是安排袁峰烧了纸钱祭祀，又完成了一些它们的未了心愿，便送他们去黄泉超脱了。之后他挨个屋子看了看，调整了屋内的风水布局，重新绘制了舆图，还把水井的位置做了改动。
“按照我的布局重新摆过，就无大碍了。”吴御道，“还有这口棺材，倒是误打误撞，正好贴合这府邸，可以做一个[七煞锁魂阵]的阵眼。有了这个阵，就不必再担心厉鬼阴人冲犯了。”
袁峰急忙问他棺材要如何安置？吴御说将它安置在府邸东南角的假山后面，贴墙放着即可，再寻一些爬山虎或者紫藤花缠绕其上，便没关系了。府中之人也不必害怕它。
“多谢道长！”
“大师客气。房屋布局调整好之后，务必再焚烧些纸钱祝祷，余下的也就没有大碍了。”
袁峰千恩万谢，觉得小道长真是靠谱。送走吴御后，他马上去叫小管家年小熊过来，问他想不想吃糖葫芦？
“想吃。”
年小熊毕竟是小孩子，一直跟着老管家，又很害怕薛归海，所以性子总是战战兢兢的。袁峰摸着他的头，跟他说只要他帮自己办几件事，就一直都有糖葫芦吃。
“你去集市上雇几个梓匠过来。”袁峰道，“还有裁缝、仆役、厨娘等等……我们把薛府整个翻修一下。”
“啊……这能行吗？”年小熊有些迟疑，“若是二公子知道……”
“又不花他的钱，也不动他的东西。放心，出了事我顶着。”
袁峰安慰着他，要他别怕，只管去做。
当天晚上，裴羽便差人送了几箱子金银到薛府上。那万花大夫何其聪明，立刻就知道袁峰的意思。而且他特意留了心眼，说东西是寄给薛府的，没有说给谁，更没提袁峰的名字。
袁峰心说我的绑定花果然靠谱，我真是爱死他了。他喊来老管家，请他办一件事。
“这些银子不少。其中一箱，你拿去商行，给薛归海存上。”他对老管家道，“不用刻意告诉他，最好存个死契。不到他急用的时候，不让他取出来。”
就当我发发善心，给他预备点养老钱，省得他人老了孤苦无依。
老管家见了那些金子，眼珠子都亮了，人也不糊涂了。袁峰给了他两片金叶子，他就把所有的事都办得明明白白的，简直雷厉风行。
“他原来办事这么利落的？”袁峰十分惊讶。
“爷爷年轻的时候就是薛府的管家，那时候手底下有几百个人。”年小熊吃着糖葫芦道，“他可厉害了，后来老了也没离开薛府去安度晚年，就留在这，陪着二公子。”
“为什么呢？”
“他说，如果大家都走了，二公子就真的变成一个人了。”
“那你呢？”袁峰笑道，“你又为什么留在这？”
“二公子花钱雇我，自然要从一而终。”
没有在他巅峰时慕名而来，亦不会在他低谷时离他而去。
“你们真奇怪，对一个神经病大变态忠心耿耿。”袁峰翻了个白眼。
年小熊却嘻嘻地笑了。
“别看二公子这样，他桃花一直很旺。”他道，“喜欢他的人好多好多啊。”
可惜他心里没有人，只在乎自己那点喜怒哀乐，做事我行我素，从不把旁人的心意放在眼里。但即便如此，倾慕他的人依然如过江之鲫，从来就没断过。
又或者……
[是否是在透过他，看什么人呢？]
在等待工匠们上门的时候，袁峰收拾着自己卧房内的东西，忽然从包裹里摸出了一张纸。他展开一看，发现是自己先前临摹的玉佩上的那行字。
【魂魄兮歸來，奪舍兮其主。九霄兮長明，吾子兮懸投。】
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？袁峰不明白。但他忽然一想，可以等那老管家回来了，就去问问他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