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归海五日之后才归家。他回来的时候，觉得已经快不认识自己的家了。
这府邸翻修得……就仿佛重新建造了一遍。明明楼阁布局跟之前并无分别，他的东西也全都没动，但怎么看怎么觉得不认识。
薛归海：“……”
他叹了口气。
“哟。”袁峰坐在屋檐上，满身满手都是红漆，看他回来就跟他打招呼，“你还知道回来啊。”
他一身的红色。薛归海看着觉得刺眼，明明日光并不毒辣，但他还是微微眯起了眼睛。
整座薛府现在都变了样子。荒草被花圃取代，碎石上铺了青砖，水缸里满是清水，仆役们都换了新的衣服，粮仓里堆满了新鲜的粮食。那些器皿袁峰没有扔，而是请了人全部重刷了一遍，都刷的干干净净的。
“放心，你的东西，一样都没有扔。除了坏的拼不回来的。”袁峰跳下来道，“剩下的，都给你洗干净了。包括你的衣服、盔甲、被褥。”
“……”
“其实你应该增加一点仆役的，不够这些人也够了。反正都处理好了，他们维持现状就是了。”
“……”
“你得对你的下人好一点。这次我给他们打赏了，下次你就自己来吧。”
“……”
“放心，钱都是我出的。我还留了一箱子金银给你，是用剩下的。你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吧。”
薛归海抱着胳膊，皱着眉瞪着他看。但袁峰却迎面丢来一直包裹砸中了他。
“还有这些，都是新上市的衣服、披风、挂件等等，我挑了一些觉得适合你的，都买回来给你了。”袁峰道，“还有新的盔甲拓印，新的武器拓印……反正都给你弄了好的。”
去换换吧。换上让老衲看看怎么样，这可都是花了重金的啊。
薛归海扔了包裹，显然不屑一顾。但袁峰上去就捡起来，又砸在了他身上。
“你要是不换，咱们就奋起来，看到时候丢人的是谁。”
他威逼利诱，薛归海十分愤恨。但老管家也劝他穿上试试，好歹是大师一番心意。
年小熊早就准备好了一桶热水。旧盔甲脱下来，马上就被人拿去浣洗了。薛归海很久没泡过热水澡了，他觉得热水消磨人心智。但老管家和年小熊都把他按在水里，仔仔细细地伺候他泡澡。
“二公子长得多俊啊。”
老管家虽然糊里糊涂，但还是小心地拢着薛归海的头发，把他的黑发打理得顺滑又干净。年小熊在他的水里洒满了花瓣，为他擦洗着，非常卖力。
“……我自己来。”
“二公子，您好好享受就是了。我可以的。”
为他擦头发，又扎头发的时候，老管家很高兴很高兴。他说他想起了大公子还在的时候。
“大公子的两侧鬓角，各有一缕发丝是红的。”
他对着铜镜，指点着跟薛归海说。不知道为什么，镜子里的二公子看着特别像大公子，连眼神都像。
“我知道。”
“您不比大公子差其实。您这么年轻。”
又年轻，又英俊。只是从来不肯好好照顾自己，就一日一日放任自己随波逐流。
薛归海闭上了眼睛。他由着老管家给他把头发扎好，就像当年他服侍薛九霄扎发髻一样。
老管家给他理了发，修剪掉了那些分叉的枯发，将他额发打理得蓬蓬松松的。之后他拿出一件衣服来，说是前段时间才上的新装，叫什么……[稚梦童欢·狼]。
大师倒是认识这套衣服，说是灰什么狼那一款……老管家不懂这个，也没记住。那衣服是黑色的，上面有暗红色的鱼鳞纹，看着像是一只狼头，身上缀着玉佩，看着倒很清凉。
貌似……还送了一副柔软的狼耳朵做装饰。
薛归海：“……”
薛归海：“不穿。”
老管家：“别的衣服都洗了，您不穿这件，就只能光着了。”
薛归海：“……”
袁峰已经洗掉了自己身上的红漆，换了一身烛天出来。迎面就看到穿着“灰狼”衣服的薛归海，一脸的不高兴。
不过，他那双红色的瞳孔搭配上这套“狼装”，不但非常匹配，而且还挺好看。特别是前襟开了一大片，露着结实的胸肌，还配着一条红巾，真是……
“啧啧啧啧啧。”袁峰啧啧称赞，“耳朵怎么不戴？”
薛归海翻了个巨大的白眼，心说我戴才见了鬼。小儿科。
“看看，这多好看。”袁峰走过来，替他整理了一下肩膀上的衣褶，“这才是精神大伙子，靓仔，天策府大军爷，薛府二公子，阿九的好友。”
他身上还是有一股中药味，但倒是并不难闻。
薛归海生得比他高，睥睨着他，一点笑容都没有。但袁峰也不怕他，而是像端详一件艺术品一样仔细看了他半天，勉强还算满意。
“不错，小薛子。”他拿出一袋钱来，“这是赏你买酒的。”
袁峰把钱袋挂在了薛归海的蹀躞上。那东西看着很像腰带，上面却有很多扣子，可以挂很多东西备用。
“这回薛府可亮堂了，绝对没有鬼了。”他拍着薛归海的肩膀道，“大军爷，你就好好维持现状就行了。你放心，我重打了水井，打今儿起你都有清水喝了。还有新鲜瓜果蔬菜定期补充补充，你的大厨会做不少好吃的。还有……”
再去雇佣个新管家吧，让老管家歇歇，每天喝喝茶聊聊天，指导指导新人就是了。
“我为什么要听你的？”
“我这都是为你好啊。”袁峰苦口婆心道，“不然你看看你，活得像个僵尸一样，这回不就有人气多了。你放心，我不收你设计费，我有钱。”
“……”
薛归海穿着那身狼装，戾气被消减大半，反而看着有些狡黠，也年轻了很多。虽然他还是冷着一张脸，好像袁峰欠了他三百万个玄晶。
他瞪着袁峰，袁峰也瞪着他。他总觉得薛归海对他心怀不满，下一刻就要掐死了他。
“要说什么就说。”袁峰警惕道。
薛归海却皱起了眉。
“你不觉得你就跟个田螺姑娘一样吗？”他问。
“……”
“想嫁给我可以直说，不用这么拐弯抹角，大费周折。”
薛归海说完就走了。袁峰肺都要气炸了，要不是老管家和年小熊拼命安抚，袁峰绝对要拿竹竿把薛归海挑起来烤狼肉吃。
“变态狼！不识好人心！野狼！”
他气得要死，恨不得一把火烧了他的私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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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归海真的去了万年居业行，带回来一个十分漂亮的女管家，名叫[温折枝]。
“能遇到主人，是我莫大的荣幸。随时听候您的吩咐。”她恭敬道，“这支花，送你。江南无所有，聊赠一枝春。”
这女人是真的漂亮而且有气质。但袁峰却满头都是冷汗。
“不准对管家出手！”他指着薛归海道，“否则我就报官！”
“兔子不吃窝边草。”薛归海冷淡道，“我只对别人家的人感兴趣。只要没有后顾之忧，就都是好的。”
袁峰觉得他这种话也敢说！大言不惭！果然是个变态狼！
“你——”
“我？我如何？”薛归海反问，“我就不计较你乱动我的府邸了，你也别管我对不对管家出手。横竖都跟你没关系。”
“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啊？”袁峰很生气，“对别人的好意这么视若无睹吗？”
“你的好意是你想给的，未必是我想要的。”
“你你你你你——”
“就这样吧。”
薛归海说着，转身又走了。他回了书房，进去之后发现，书房也被整修了一番，依然是原状，只是更精致干净了。
床榻上也铺着新的被褥，与先前的无论花纹还是样式都十分相似。
不得不说，有钱能使鬼推磨。那家伙斥重金改造这座府邸，将它改造的如此精细，也的确漂亮得惹人称赞。
如同当年一样。
如同薛九霄在时一样。
薛归海忽然抬手，将桌子上所有的笔墨纸砚全拂到了地上。还有那些书，他翻开的，做着笔记的，袁峰都没有动，还放在他停下的位置，十分细心。
“咣当！”
砚台摔在地上，没有碎，盖子滚到了一旁。尚未写字的宣纸落得到处都是，白色的，未染任何墨迹。
袁峰听到响声，冲进来查看，却见他连桌子都掀了，像发狂一样，神色却很沉默。
“为什么……”
“我不喜欢。”薛归海转头对他道，“我不喜欢。”
我不喜欢！
我宁可活得像个孤魂野鬼，也不愿意整日活在他的气息和阴影下！我厌恶他至极，什么天之骄子，什么天生异相，什么白月光或者朱砂痣！
“我为什么要活的像他一样！”
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。我连一句既生瑜何生亮都说不出口。
“我不喜欢！”
袁峰没有料到他有这么大的反应，一时被吓到。他下意识地想安抚薛归海的情绪，却被他抓住手腕，一下子扯了过来。
“你是不是故意的？”他问，“你是不是故意的？”
“我不是……”袁峰摇头，他无端有一丝恐惧，“我……我不知道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他的手冰凉冰凉的。这样热的天，他的手却冷得像冰一样。
可他的眼神更冷，血红色的瞳孔，死死盯着袁峰，空洞而阴郁，森然又冷酷。
“滚出去。”
薛归海甩开了袁峰的手，推得他一个踉跄，险些摔倒在地。进来的老管家赶紧扶了他一把，示意他先离开。
“对不起……薛归海，”袁峰低声道，“对不起……”
但薛归海却转过了身去。他背对着袁峰，一句话都不再说，也不想再看他。
袁峰无端有点伤心。很不舒服，他转身离开了，一步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。
但是他没有上楼，而是坐在屋外的椅子里，沉默地靠在了椅背上。
他有那么点难过，也有点愧疚，还有失落和失望。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些事，却又不知道为什么错了。甚至他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错了。
“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只是想……把这里变得更好一些，仅此而已。
“大师啊，别难受。”老管家端着白糖糕过来，递给他吃，“二公子不是坏人，只是有些偏执。”
袁峰没有胃口吃，但是又不好拂他的心意，就拿了一块，塞进了嘴里。
“他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？他从小就这样吗？”
“是，从小就这样。”
他并不是被祝福着出生的。他就是作为替身降生在薛府的。这注定了他一生都会被人拿来跟薛九霄作比较。
“其实我更喜欢二公子。”老管家道，“大公子确实好，可是他太好了，反而不真实。二公子确实有缺点，可是他很真实。”
又或者……
谁又能分得清呢。
“对了，我正好有个东西要问你。”袁峰说着，拿出了先前抄录的那张字条，“老先生，我想问问你，什么是[悬投]啊？”
老管家仔细回想了一下。
“[悬投]啊……悬投乃是一种祭祀的方式。”
老管家说了一些什么话，袁峰听在耳朵里。他连白糖糕都忘了吃。
那赝品玉佩上有一行小字。薛归海曾说，这枚玉佩是他家传之物，原只一枚，传给薛九霄。后来薛九霄身死，后继无人，玉佩随之下葬，不见天日。
但之后薛归海出生，薛家便仿造那枚传家玉佩，重新打造了一枚给他。这些小字如此精妙且不易察觉，断然不可能是薛归海自己刻上去的，那就只能是他家里人刻的。
【魂魄兮歸來，奪舍兮其主。九霄兮長明，吾子兮懸投。】
薛归海曾说家里人对他期望过大，却因他不如薛九霄而对他倍感失望。这样想来，或许从做这枚玉佩的一刻开始，目的就不纯。
这一行字的意思是说，[若九霄能长明，便愿以吾子为祭。]
“他们是想拿薛归海的命，换薛九霄的命。”
袁峰忽然想起来薛归海曾说，如今心愿，唯一死而已。
【他们希望薛九霄能回来，哪怕夺舍薛归海，哪怕薛归海就此不存于世。】
袁峰垂下了头，忍不住泪流满面。
“对不起。”他垂头落泪道，“对不起。”
玉佩被他摘下来，紧紧攒在手心里。袁峰的内心说不出的难受，他想起了自己对薛归海说的话，字里行间都暗示着他不如薛九霄，但薛归海从来却没反驳过什么，甚至他都[不在意]。
想必他早已听惯了，甚至麻木了，或者就是他在强迫自己不发作而已。
他到底背负了多少东西，袁峰不知道。他是如何对待那一切痛苦的，袁峰也不知道。
想来这世间，人心更像是地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