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实一路上，袁峰都在想无云说过的话。虽说自己并不是什么敏感的人，但是某些时候……还是会把一些话听到心里去的。
更何况他也摸不准无云到底是不是在嘲讽他。
于是他就一直想一直想，直到睡着了，梦里还在想，想得头壳疼。
梦里还是那片芦苇池，几丈深的池水清澈见底。他就坐在码头边沉思，笑一会静一会，也不知自己是醉是醒。
有个人站在他身后看他，金棕色的眼睛黯淡萧索，似是有许多话要说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。
“太好笑了。”袁峰忽然道，“我师兄说我长了张无辜纯良的脸，勾人一勾一个准，你说，这话能信吗？”
“这话……有些歧义，”他身后那人道，“说什么勾人，听着倒像无常鬼。”
“无常鬼！”袁峰哈哈大笑，突然转过头来，“我要是无常鬼，你敢跟我走吗？”
“不敢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怕你吃人不吐骨头。”
袁峰听了，笑嘻嘻地爬起来，拍了拍衣服就朝他走过去。两条手臂抬起来，他十分自然地勾住了那人的脖子，吊在他身上耍脾气。
“我就是要勾你，跟不跟我走？”他故作纯良地问。
那人比他高了近一头，垂着眼看着他那张脸，脸上却没有笑容。
“你啊……”他喃喃道，“生了张单纯的脸，性情又怯懦，任谁也不会对你设防。”
“这话错了，应该是任谁也不会将我放在眼里。”袁峰笑道，“好在我这人比较傻，不十分在意。”
他搂着那人的脖子，笑嘻嘻地蹭了蹭他的鼻尖。
“我要是勾引你，你上不上钩啊？”他问。
那人大约是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接，愣了一下，竟不知该如何回答，只能移开了目光。
但袁峰就是喜欢看他手足无措的模样。他大笑起来，一边笑一边拍那人的肩膀。
结果他笑着笑着，就醒过来了。他坐起身来，以为自己还在梦中，仍旧揉着眼睛嘿嘿地笑。
随后他看到有个人坐在他床边，静静地看着他。
屋子里很黑，四下十分安静，只有月光透过窗棂，照亮了他那双泛着棕色的眼睛。
袁峰不知道自己已经醒了，看到他在这，本能地冲他一笑，接着就伸出手勾住了他的脖子。
“你说啊？你上不上钩？”他摇晃着那人问，“我长得这么无辜，是不是一骗人一个准？”
那个人没说话。他像是有些惊讶袁峰这么热情的举动。
但袁峰困了。他突然抱住了那个人，把头靠在了他肩膀上。
“我就是喜欢看你拿我没辙的样。”他闭着眼说道，“你要什么我都给你，就别走了吧。”
他正准备继续睡，忽然感觉腰上一紧。有人抱住了自己，耳边冰凉凉的，似乎贴着他的面颊。
袁峰却还是恍惚觉得自己在梦中。
他觉得开心，想笑就笑。纵然世事无常，仍旧没将那些繁杂事放在心上。
我跟这人什么关系啊？片刻的清醒时，袁峰迷迷糊糊地想。
我该不会喜欢他吧？
我喜欢他吗？
问题是……他是谁啊？
袁峰一下子就清醒了。
他正躺在榻上，盖着厚厚的被子，一脸茫然。天已经大亮了，他坐起身来，摸了摸头。
虽然不太记得昨晚的梦了，但隐约好像是和先前一样，梦见了同一个人。
可那个人究竟是谁……
袁峰想不通，再想下去，头就开始疼。他翻身下床，想着看看天气好不好，若是好的话，就快些洗漱吃饭，去山涧里逛逛。
立冬已过，虽然有些冷，但的确是个好天气。袁峰收拾好自己赶去饭堂时，唐糠裳已经在那里等他了。袁峰觉得这家伙的气色比之前好了太多，大约是身上的伤渐渐好转的缘故。
如此想来，燕无声那个大夫真的有两把刷子。只是这医生病患一来二去的，也不知他们这两位“故人”有没有旧情复燃啊。
袁峰心里八卦得紧，嘴上却不敢问，生怕一个不小心被追命打死了。
“吃了吗？”他招呼唐糠裳道。
“吃了。”唐糠裳点头，“今日有许多素包子，管饱，快去吃吧。”
“你不陪我吃了？”
“我今日下山，去置办些东西。这里毕竟是寺庙，有些东西寻不到。”唐糠裳对他道，“我尽早回来，你乖乖待在寺里，不许乱跑。还有——”
“不许去见无云。”袁峰叹气，“我知道，你放心，他不来见我，我就不去见他。”
唐糠裳哼了一声，勉强算是满意。他拍了拍袁峰的肩膀，转身准备走人。
“糖糖。”袁峰在后面喊他，“你路上小心点，坏人很多，别被他们吃了！”
“你以为我是你呢。”唐糠裳头也不回地说，“蠢秃，先顾好你自己吧。”
袁峰朝着他的背影做鬼脸，随后愉快地去吃包子了。
他拿了一笼的菜包，正准备大快朵颐，就看到杨旭日睡眼惺忪地揉着头发过来了。袁峰一看到他就发憷，生怕他拽着自己喊嫂子，于是赶紧端着笼屉转身就跑。
这个哈哈策为什么就不走啊！他恼怒地想，天天赖在少林蹭吃蹭喝，平时也不知道干些什么，只有吃东西从来不迟到，他平常没事做吗？
袁峰咬着一个包子，怒气冲冲地朝山门外走。要不是因为他兄弟燕无声救了自己的兄弟唐糠裳，自己早把他两肋插刀了。
不过今天的包子是真的好吃，皮薄馅大，非常可口。大厨就是大厨。
他一路走一路吃，不知不觉已经吃了半笼。脚步未停，他一路来到了一处山涧外，看那里景色甚好，便徐徐走了过去。
冬日来临，树木大多有些枯了，只有松柏郁郁常青。耳边隐约有流水声传来。袁峰抱着笼屉四处看着，发现不远处有一条小溪，溪边还徘徊者几只小鹿，正弯腰去喝尚未结冰的水。
这景色倒是有些意境。他朝小溪走了几步，那些鹿看到他靠近，立刻蹦跳着跑了，有一两只不怕人的，就歪着头用明亮的大眼睛打量着他看。
袁峰忽然憎恨自己没有文化。不然此情此景，应当做几首诗，也抒发抒发什么情怀，说不定……还能名流千古。
他正恨恨地咬包子吃，突然旁边却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。
“呦呦鹿鸣，食野之苹。”有人在不远处道，“我有嘉宾，鼓瑟吹笙。”
这人的官话带着口音，袁峰一听就知道是谁。
果不其然，转头就看见一个黑衣僧人站在溪边，正拿着几块饼子喂那些小鹿。他将饼掰碎，一小块一小块地给，时不时还摸一摸它们的头。
“你竟有闲情逸致来此地。”他垂着头笑，“几日不见，近来可安好？”
“还好，还好。”袁峰下意识回道，“道荣师兄……怎么在这？”
“你呢，怎么在这？”道荣转头问，“居然连蒸笼都拿了来，你当真是可爱。”
“我……”袁峰有些羞耻，咳了两声装作四处看风景。
道荣喂完了小鹿，弯下腰来在溪边洗了洗手。他拿出一方帕子来，一边擦着手一边朝袁峰走来，随后将帕子叠得整整齐齐，放进了衣衫夹层里。
“今日的早膳是包子啊？”他饶有兴趣地说着，朝袁峰行了个礼，“我可以拿一个吗？”
“师兄随便吃。”袁峰将笼屉端过去，“就是剩的不多……”
“无妨。”道荣说着，拿起一个来咬了一口，“好吃……果然是那家伙的手艺，不愧是寺里的名厨。”
“师兄认识那个大厨？”袁峰脑子里想起了那肥胖僧人的模样。
“认识。早些年前，还不曾这样心宽体胖。”道荣吃着包子，却示意他随自己来，“大约这几个你也吃不饱，去我那用些茶点可好？”
“师兄还有小灶？”袁峰有些羡慕，“遣唐使真好……”
“总归有些特殊权利的，不然做什么呢。”道荣对他笑，“来吧，好时辰不待人。”
袁峰本以为，他招待自己的也不过是些糕饼果子，豌豆黄之类的。但当道荣拉开那扇门，并端出那些茶点时，他当时就被那些东西给惊呆了。
就仿佛随时会来客人一样，道荣将自己那僧僚打扫得一尘不染。他早在地榻上摆了几张小案，炉子里也煮了些热水。这一次他招待袁峰的是抹茶，还有各式和果子，反正袁峰都叫不出名字。
道荣一样一样地介绍给他，有冻酥花糕，蔗浆含桃，柿饼，樱桃毕罗，酥蜜寒具，灵沙臛等等。几乎全是他亲手做的。
总之除了柿饼，袁峰一样也不认得。
他觉得自己的口水大约已经快流出来了，果断把每种都尝了一遍。然后他表示……太好吃了，真的太好吃了。
道荣取了茶碗，用茶筅徐徐搅拌着，为他奉茶。那茶略有些苦涩，配着茶点吃却刚刚好。
“唐人爱饮茶，道虽不同，但各有千秋。”道荣拨着炉火道，”下次若来，可想试试焙茶，或是煎茶？”
“我不懂，师兄说了算。”
袁峰正吃着，随口答了一句。但接着他就意识到哪里不对，怎么……还有……还有下次？
“师兄当真是好客之人啊。”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。
“好客不好吗？”道荣低着头说，“有朋自远方来，不亦乐乎。”
袁峰不知怎样回答，只能点点头。这时他却看到自己旁边还放着一张小案，上面有些空，只有一卷经文，还有个刚添了一半茶的小碗。
“师兄这是……还有人来？”
“原本，无云先生今日该来的。”道荣说，“他和你一样，从来爱吃这些糕点。”
“原来无云师兄也喜欢啊！”袁峰高兴道，“那可真是——”
“太好了？”道荣抬着眼看他，“你喜欢无云先生？”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道荣却叹了口气。他摇摇头，又为袁峰填了半碗茶。
“你知道无云曾经是什么人吗？”他问。
“好像听他说起过，记不清了……天竺僧？”袁峰吃着糕饼道，“看他模样就不是中原人，肯定是外邦的。”
“先生的嘴，骗人的鬼。他不是天竺僧。”
“那他……？”
“他这个人……其实有胡族血统。”道荣轻声说，“他出身自碛西名门，身份十分贵重，的确不是中原汉人。”
“碛西？”
“莫贺延碛，敦煌郡之外的一处荒漠。”道荣说，“无云来自它的西面。唐人有时称它为……西域。”
西域？无云是西域人？那岂不是……在圣墓山附近……
“他以前是个明教？”袁峰哑然道。
道荣却摇头：“不是。”
“他如果是胡人……为何不入明教，还要不远万里来唐朝……来洛阳出家为僧？”
“做僧人的，不外乎几种罢了。”道荣慢声说，“仰慕佛法、天资聪颖、名门出身者寡，大多是幼时遗弃、八字克亲、替身出家、奉命而为、染血在手、大过之身。不过无论原因为何，只要有慧根，终究还是能离苦得乐，得成正果。”
“无云是哪种呢？”袁峰问。
道荣却没有回答。
袁峰心知这大约是旁人的私事，他身为僧人，不便多言，妄造口舌是非。于是想了想，也就不再问了，低下头专心吃糕饼。
道荣忽然笑了。
“无云先生常说你乖巧，平易近人，我还有些不信。”他看着袁峰道，“的确，生得极纯良，心思却难测。”
袁峰不明白他的意思，惊讶地看着他。道荣却将目光落在了那些糕点上。
“我故国的寺中，常有香客来求签问卜，都说十分灵验。”他拿起一块樱桃毕罗，缓缓咬了一小口，“我记得有个签文，签语我十分喜欢，曾说与无云先生听。’”
“什么签文？”
“第五十五吉。云散月重明，天书得志诚。”
他说这话时，袁峰却不由自主地朝向了他门扇上的画。道荣身后画着一株枯树，上面蹲着一只金眼雕，正收着翅膀盯着树下一个玩耍的小猴子看。
“后面的是什么？”他下意识地问。
道荣知道他在盯着那幅画看。他端起了案上的茶碗，一字一句，笑着告诉袁峰。
“虽然多阻滞，花发再重荣。”
暴风雨前的宁静。下章要做点什么了……
作者有话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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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9章 重荣-无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