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章 重荣-不见天日

立冬那日来时,少林寺外的松树上便落了一层霜。清早出门的僧人都被冻得直打喷嚏,纷纷回去取些厚重的衣物来。

袁峰开门时,也被那股冷风吹得涕泗横流。待到他换好衣服去厨房吃东西时,锅里已经只剩下馒头了。

唐糠裳也添了件衣裳御寒。他给袁峰留了一碗粥,见他来就又取来一个小蒸笼。打开看时,三个白面馍馍正闪闪发亮,香气令人垂涎欲滴。

“糖糖你可真是个好糖!”

袁峰感激地拿过来吃着,因为太冷而泪流满面。

唐糠裳却一脸嫌弃地看着他。

“今天打算做什么去?”他冷冷地问。

“今天啊……今天……”袁峰心虚地朝别处看,“当然是老样子,去藏经阁念经啦。”

“今日立冬,藏经阁翻修,去不了。”

“那就去习武!”

“你们大师兄在会客。”

“那……我……我睡觉总行了吧?”

“就你那猴样,你睡得着?”唐糠裳满脸不屑地上下打量他,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,你是想立冬了,给无云送点饺子是不是?”

“胡说八道!”袁峰反驳,“我都不知道立冬要吃饺子!”

唐糠裳作势要打他,他抱着笼屉猛地一躲,一下子胳膊肘怼在了那个大厨胖和尚的肚子上。

“呃!”

胖和尚被他怼得一口老血。袁峰吓尿了,急忙起来赔礼道歉,还险些挨了他一顿老拳。

但唐糠裳揪着他的耳朵拽过来,把他揪得嗷嗷直叫。

“不许去见无云,”他怒道,“说了八百次了,没有一次听的!和尚,你真当我吃素的不是?”

“不是不是!”袁峰大叫,“你听我解释——”

“我不听!”唐糠裳在他耳朵边吼,“你不许去!”

袁峰欲哭无泪。说不想去,是假的,可是说想去,也是假的。师兄上次险些杀了自己,甚至打算绑架自己逃出少林。这如果再去一次,不是羊入虎口吗。

但这话断然不能告诉唐糠裳。否则他要么杀了自己,要么杀了无云。

其实今日本来不打算跟他提这事的,熟料自己想压下去,他倒先提起来了。

唐糠裳还在那边絮絮叨叨地讲无云的危害,袁峰却十分不愿意听他说教。而且他老是说无云这里危险那里危险,听得自己实在焦躁。

说到最后,袁峰忍无可忍,怒从心中起,恶向胆边生,一把甩开唐糠裳的手,赌着气就直言不讳地告诉他,自己就是准备再去一次,怎么着?

“我就知道!”唐糠裳大叫果然如此,愁得一个头两个大,“我的大和尚!没事不要多管闲事可好!”

“是你先提起来的!”袁峰把桌子拍得啪啪作响,“我要对得起你的期待不是!”

唐糠裳勃然大怒,起身要揍他。袁峰一看不妙立刻服软,好声好气地劝他冷静。

“别生气,咱们掰扯掰扯。事是你先提的,话也是你先说的对不对?不如干脆你让我去,横竖我去去就回,”袁峰怕惹火他,做作般讨好地笑,“像你说的,我就送份饺子……”

“……我腰疼。”唐糠裳突然捂住了自己的腰部,“我……疼痛难忍!”

“不准演苦肉计!”袁峰大怒,“黄盖演就演了!我又不是周瑜!你给我忍着!不然我就到处嚷嚷说你怀孕了要生孩子!”

唐糠裳急火攻心,喷出一口老血。袁峰被他吓了一跳,赶紧扶住他极力辩解。

“你别一言不合就吐血啊!我们是清白的!你这孩子不是我的!你别讹人!”

“……他娘的。”唐糠裳拔出了千机匣,“头壳欠打……老子今天非要了你的命!”

“糖糖……”袁峰哀怨地握住他的手,“我不会抛弃你的,你别怕。或者不然你陪我去!”

“可以。”唐糠裳立刻收起了千机匣,“现在就去,速战速决。省得我夜长梦多。”

他说着,转手就端出一盘饺子和一个食盒,并一双僻毒筷,装在食盒里就拉着袁峰去后山。

袁峰目瞪口呆。好小子!有备而来!

他嘴里还咬着馍馍,几次挣扎无果,只能被他扯着向前,噎得他喉咙生疼。

“到底是你想见无云还是我想见啊?”他怒道,“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急?”

“我要去警告这个浪货,不要无事勾引你,”唐糠裳冷冷道,“仗着自己长得有些姿色就肆意妄为,跟你一个德行。”

糖糖这是在夸我有姿色?袁峰听罢,竟有些沾沾自喜,接着就挨了唐糠裳一巴掌。

“有话不能好好说是吗!”他火道,“你急什么啊!那洞里有心魔!不是,瘴气!”

“区区瘴气。”唐糠裳冷笑,“你太小看唐门中人了。”

“那我怎么办?”

“凉拌。”

唐糠裳说着,从腰间取下一个小瓶,倒出丸药来恶狠狠地塞进袁峰嘴里,把他呛得直咳嗽。

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,一路争吵不休。然而当到达摩洞窟时,却发现四周空无一人。守卫僧不知都到哪里去了,洞外竟无人把守,空得仿佛此地无银。

袁峰与唐糠裳对视一眼,深觉事情有异。那炮哥瞬间武器上手,查探周围无虞后,才一脚踢开洞门直冲了进去。

袁峰跟在后面,和他一起朝着祭坛上跑。越过满地碎石,又穿过那有些稀薄的瘴气,最后来到了祭坛下方。

那祭坛寂静无声,陈旧腐朽,只有徐徐冷风吹过,仿佛已经荒凉多年。

“你确定是这里?”唐糠裳狐疑地站在台阶下问,“那上面……真的有人?”

“我上次就是在这见到无云的。”袁峰诚恳道,“出家人不打诳语。”

但其实他心里也没底。守卫不在,这里又这么安静,师兄别是……已经跑了吧……

唐糠裳皱起了眉。

“上去看看。”

他扯住袁峰,两人一起朝台阶上走去。

袁峰忽然想着,有唐糠裳在也好。这样即便自己真有什么不测,他也肯定不会坐视不理见死不救。

毕竟,朋友就是用来两肋插刀的。

台阶很长,两个人又心事重重,爬得竟有些吃力。当爬上顶部的那一刻,眼前的景象却令他们吃了一惊。

只见那白衣僧人正盘膝坐在石碑前,合十双手闭目打坐。手腕上的铁链依旧牢牢地拴在那高大的石碑上面。

“人还在……”唐糠裳对袁峰小声道,“我以为他会趁机远走高飞。”

“我师兄不是那种人!”袁峰虚着心,小声反驳道。

无云突然睁开了眼,冷淡地盯着他们看。两人毫无防备,都被吓了一跳。那人却看看唐糠裳,又看看袁峰,诧异地挑起了眉。

“二位不请自来,有何要事?”

“师兄……是我,”袁峰不知他神智如何,只能小心地招呼道,“我前几天来过一次……”

“我知道你是何人。”无云懒洋洋道,“你旁边那位……我也不算陌生。怎么,前几日刚来过,今日便又来了?是想看看我还活着否?”

“没有没有,我只是——想你了!”袁峰呲着牙笑,一脸灿烂。

“那这位?”

“在下只是随行。”唐糠裳抱拳道,“说来,这算是你我初次正式相见。早听闻红尘行者之名,果然配得上杀榜高手。”

“红尘行者,杀榜。难得啊,都是些老称谓了。”无云笑道,“也不必客套,直说来意吧。”

“这话说来有趣。我对你本无兴趣,奈何我这位好友执意要来。”唐糠裳道,“虽不知大和尚为何一定要见你,但早听闻你非是善类,请恕在下不得不有所顾虑。”

“你这话说得过了。”袁峰推了他一把,“不要乱讲!”

“他此言不虚,何必阻止。”无云对袁峰道,“你此次再来,寻我何事?”

“我……那个……我……其实没什么事,”袁峰觉得自己怎么问都不对,差点咬了舌头,“今日立冬了,我来给师兄……送份饺子。”

“哟,已经立冬了。”无云诧异道,“我被关得太久,连年月也记不得。你还惦记着我,着实感激不尽。”

这话袁峰不知如何接口,只能讪讪地笑着,上前将食盒递给了无云。

无云打开了盒子,只见卍字福底的盘子中盛着满满一盘轿子,旁边还给他准备了僻毒的筷子。他兴致盎然地夹起一个放进嘴里嚼着。饺子有些凉了,但他却一副很享受的样子。

“菌菇白菜,味道不错,有心了。”他一边吃一边谢袁峰道。

袁峰望着他,觉得他的模样没有很高兴,也没有不高兴,十分平常。

唐糠裳心知他大约有话想同无云说,找了个借口便去了一旁不远处,装作看风景的样子旁听。

见他在这,袁峰有些话也不敢多说,只能转着眼珠苦思冥想,有没有什么其他的话可聊。

无云显然也意识到了。但他没有拆穿,仍旧继续吃着饺子,等待袁峰发问。

三个人都不作声,只有筷子微微作响。后来袁峰实在忍不住了,还是先打开了话匣子。

“师兄,”他小心翼翼地问,“你……你到底……为什么要被关在这种地方?”

“一为失心疯,二为血债。”无云简短道,“此间种种,皆因心魔。”

“我总觉得师兄不像坏人。”袁峰搜肠刮肚地想自己该怎么说,“被关在这种地方,只怕有些过了……”

“怎么,心生怜悯?”无云看着他笑,“种如是因,收如是果,一切唯心造。我算是自食恶果,你何必多管闲事呢。”

唐糠裳侧头看了看他们。袁峰则叹了口气,他手撑着地面,盘膝坐在了无云面前。

有一句话,他憋了很久,想仔细问上一问。

“师兄,有个人,想问问你。”袁峰轻声说。

“什么人?”

“先前曾经听人说过一句,不太真切。”他装作漫不经心地说着,“不知道师兄……认识左枫吗?”

无云手中的筷子微微一顿。

“哦?你知道左枫?”他忽然有了几分兴致,抬眼看着袁峰,“这倒不像是随口问的。答你之前,我却想打听一下,我的事你为何如此在意?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他一下子把袁峰问住了,“我……在意的不是这些事,而是你。”

“我二人不过萍水相逢。交情点到为止,何必挂怀。”

“……这样说来,倒是我不识抬举了。”袁峰干笑了一声。

“师弟言重了。”无云笑了笑,“只是你我本无更深的交情。你能来此地看我,已经仁至义尽。”

“师兄……”

无云忽然抬起手,拍了拍他的肩膀,示意他不必多说。

“罢了,言归正传。我且问你,你是从哪里听说左枫其人的?”他问。

“我……有个朋友,在天策府情报处,从他那里听来的。”

“撒谎。”无云笑了起来,“是那群藏剑小子先说起来的吧?我打伤了他们一个愣头青,八成是要找我算账呢。”

袁峰张了张口,竟说不出话来。眼前这人冰雪聪明,又生得极有灵气,骗他只怕是骗不了。

“我跟左枫,不过是挚友,不像外界所传那样……另有交情。”无云又吃了一口饺子,“我伤了他,他怀恨在心,我二人从此反目成仇。仅此而已。”

“这就是师兄被人说失心疯的缘故?”

“是。”

“为何?”

“我下手狠了些。不过,我一向下手都狠,也不止他一个。”

“师兄为何要如此对待他?”

“他骗了我。”

“那其他人呢?”袁峰问,“师兄说自己一向下手狠,是因为其他人也骗了你吗?”

无云放下筷子,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。

“你是来审问我的?”

“我不敢。”袁峰慌忙道歉,“我只是……”

“打着在意的名号,去挖他人隐晦之伤。”无云说着,伸出手捏住了他的下巴,“你对旁人也如此吗?”

袁峰不知道他为何如此说,一时却语塞。无云打量着他看,缓缓地用拇指擦了擦他的嘴角。

“当真是可爱。”他笑道,“明眸皓齿,干干净净。如此无辜不染红尘的模样,若是用在欺瞒之术上,只怕上当的人数不胜数吧。”

他正笑着,忽然却被人扯住手腕,猛地甩到一边。

“好歹是个和尚。”唐糠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声音森冷,“心该干净些,手也该干净些。”

“二十四孝的好友。”无云嘲讽他道,“你的名号是什么来着?血——”

话未说完,喉咙就被五根指头卡住了,堵得他一个字都发不出来。

“我不喜欢那个名字。”唐糠裳轻声说,“望你有些分寸。”

他甩开无云,看着他咳嗽了两声。袁峰惊魂未定地看着他们,只见唐糠裳满目愠怒,只是硬忍着没发出来。

“糖糖……”

“快吃。”唐糠裳冷酷地对无云说,“吃好了,东西还要拿回去,好好洗洗。”

他这话就有些难听了。袁峰想打圆场,却怎么也圆不回来。无云倒没有生气,他心平气和地将盘子端起来,拨着饺子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。

吃饱之后,他将碗筷食盒恢复原状,对着面前二人行了个佛礼。

“回去吧。”无云对袁峰说,“你,无事不要再来。”

“师兄……”

“我这个人呢,从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我,因而也不会对你的举动有感激之心。”他说着,将两腿双盘,似是准备打坐,“我虽孤身一人,但实在好得很,就不牢多费心了。”

回去吧。他对袁峰说。

语毕,他不再言语,闭上眼后,片刻就已入定。

袁峰喊了他几声,都没有回应,料想今天是问不出什么了。袁峰叹口气,站起来示意唐糠裳同自己离开。

“你何必说那些话。”两人缓步走下台阶时,袁峰无奈道。

“他和你非亲非故的,何必这么上心。”唐糠裳有些不满,“就算他指点过你梅花桩,你探望他几次,也算还了礼,早就两不相欠。何必非要趟这趟浑水。”

“像你这种炮,一看就不懂什么叫眼缘。”袁峰瞪了唐糠裳一眼,“有些人就是这样,你看过一眼,就忍不住上心。我想——”

“你想和他来两碗酒,找个桃林摆个桌,上柱香,往地上一跪,两厢八拜为交?日月在上,饮血为盟,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?”

“死炮子!”袁峰大怒,“怎么你讲出来的话就这么欠削呢!你皮痒了是吧!腰不疼了是吧!”

“大和尚,你就算是动凡心,也烦请找个有头发的可否?你都这么秃了,再找个跟你一样秃的,这像什么话!”唐糠裳急道,“你讲实话,跟一个秃瓢睡觉,你脱得下去裤子吗?”

袁峰被他气得七窍生烟。洞里黑雾弥漫,他一张口就呛得直咳嗽。打也打不过,骂也骂不了,他除了挠自己的脸别无他法。

“别挠。”唐糠裳拉开他的手,“方才无云说了,你明眸皓齿,无辜纯良,这个模样出去勾引男人,那绝对是一勾一个准。难怪那姓杨的对你念念不忘,你说他怎么就愣没看出来你其实是个见一个在意一个的浪货?”

“你才是浪货!”袁峰冲着他大吼,“你才见一个爱一个!你处过的情缘比我吃过的草还多!”

“你驴吗还吃草?”

“真是干,看老子宰了你——”

“回去再宰。”唐糠裳勾着他的肩膀把他往外面拽,“咱们俩来日方长。”

“你自己日去!”

唐糠裳一边走着,一边打量那破败又插翅难飞的达摩洞窟。洞顶倒挂着许多钟乳石,岩壁上怪石嶙峋,血迹斑驳,竟像是一张张怒目罗汉的脸,在幽暗的洞窟中散发着骇人之气。

“这地方可真是……”他一面走着,一面用手挥开漂浮的瘴气,“平心而论,确实委屈了那和尚。”

“糖糖崽,你还能有点良心,阿爸甚是欣慰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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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剑三策佛穿越]携我小僧走长安(重发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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