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佛曰,一切皆虚妄。】
既是虚妄,那就没有追求其本质的意义。其实这个道理谁都懂,只是……袁峰不懂。他实在无法理解,为什么就算是虚妄,他也看不破。
又或是本来就无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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岑云纵和叶卿寒突然发现,这位在他们看来“一直很没有存在感的大师”和那位“存在感一直很满”的军爷从某天早上开始,就互相躲着走。起先以为他们是闹着玩,后来发现……这俩人……貌似不大对劲……
不是那种一时冲动却又后悔的尴尬,也不是情到深处人孤独的寂寞情伤,貌似是……绝交了之后的兄弟,却不得不继续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爽和烦闷。
小道长和寒叽觉得他们应该是打起来了。但是为什么打架?不知道。
这个问题,两个人一致认定不能去问杨旭日,不然可能会被那只疯狼给咬成狂犬病。所以在一个春寒料峭的下午,他们把袁峰堵死在某一处胡同里,强迫他说发生了什么事。
于是袁大和尚在他们的威逼利诱下不得不松口。他很无奈地遮遮掩掩地勉强说了一些细节。
事情是这样的。一大早袁峰从睡梦中疲乏的醒过来,习惯性地扭头,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趴在床边,正在静静睡着。
甚至他连盔甲都没脱。
他睡得很沉,袁峰很少见到他有睡这么沉的时候。因为一向……他的觉都很轻,而且很容易警醒。这一直让袁峰很心疼。
“怎么不上来睡?”
他伸出手去,轻轻摸着那个军爷的脸,然后低头将面颊贴在了他的额头上。
“哥哥。”
对方抖了一下,一下子就醒了,但袁峰抱着他没有松手。他搂着对方的头,轻轻地晃着,因为喜欢所以舍不得放开。
然后等到他抱够了,推开那个人,想问他早上吃什么的时候,他对上了一双红色的眼睛。
那双眼睛锐利又沉默,盯着自己的时候,看着十分幽暗。
袁峰瞪着他,第一个反应是你大清早的不睡觉,瞪那么大眼睛看我干什么,有成就拿吗?
第二个反应就是……杨旭日?!
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,他跳起来猛地抓住对方的脖子,另一只手抓住对方的肩膀,凶狠地一个寸劲将他掼到了地上。
咣当!
这一下可把那家伙摔得不轻。他眉骨擦在了桌子上,当时就出了血。接着那军爷咳嗽了一声,很僵硬地缓缓站起来,脖子和全身的骨头都发出了诡异的嘎吱声。
“你干什么?”杨旭日嘶哑地问。
“你为什么在这里?”袁峰发火道,“你为什么在这里?”
“我?”那个小军爷冷笑着盯着他,“你说为什么?嫂子,我担心你,我守了你一夜!”
“我用不着你在这守着!别做这些多余的事!”
“所以呢?”对方看着他,眼神越来越冷,“只是闭着眼睛,你就分不清我和我哥的区别了?因为抱错了人就把我一下子推在地上是吗?”
我还以为……你醒过来看到我会很高兴,至少也是同我打个招呼,而不是在我等待你睡醒的时候把我丢出去。
他的眉骨上那道伤口很深,血顺着他的外眼角流了下来。袁峰意识到自己好像闯祸了,他很担心杨旭日的伤势,同时也暗道不妙,这只狼生气起来……也是很恐怖的。
“我只是——只是——”
“只是手滑?”杨旭日似笑非笑,“大师,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如何保护你,而你呢,除了给我一身伤,没给我过什么别的东西。”
哪次都是。
“小旭,”袁峰却急忙站起身来,“先止血——”
“不必了。”
杨旭日擦了擦眉骨上的血,却已经不十分在意了。
他没有听袁峰后续的解释,拿起放在椅子上的衣物,转身就出了门,头也不回。留下袁峰一个人在他身后欲言又止。
“小旭!”
“别管我!”
其实杨旭日的脾气很怪,狠起来不是一般的狠。在他看来,自己在意在意一个人的时候对方说什么怎么样都可以,可一旦不在意,那对方就是什么都不是。
袁峰突然觉得无端愤怒。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?又拿我当成什么?捧得很高再丢下来,护在手里又踩在脚下。我不是马草,你需要了就采一筐不需要就扔一边。
他直接追着杨旭日跑了出去。自己一向不会忍气吞声,特别是对这个人。
“你站住。”袁峰在杨旭日后面说,“有话直说,你什么意思?”
“没什么意思。”杨旭日答得很干脆。
“你这算什么态度?”
“我只是觉得我没必要再自取其辱。”杨旭日转头打量着他,“我太高估我自己了,大师。我不配。”
紧接着,他就被袁峰掐着脖子一把按在墙上。但他只是冷漠地看着那和尚,完全不复往日的温和。
“我不想对你动手。”杨旭日道,“你如果够聪明,这种时候应该让我自己待着。我劝你别没事找事。”
他这张脸,这眼神,与杨九天发火的时候如出一辙。甚至那种霸道和狠戾,他们兄弟俩也是一路性子的。
“你生气的时候,真是和你哥哥一个样子!”袁峰一字一句地说,“目中无人,自以为是。”
“你再敢说一个字试试?”
“不用跟我玩狠的,你这是第二次了!”袁峰冲他吼道,“我话就撂在这,我们两个以后能做朋友就做,做不成,找个机会分道扬镳吧!”
他说着一把甩开杨旭日,把对方推得一个踉跄。两个人看着彼此,随即同时转身就走,彼此背向而驰。所谓的平衡被打破,关系宣告破裂,再一次陷入僵局。
这一回,没有岑云纵及时来为他们解围。这一次,有误会,也只能是误会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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吵了一架后,袁峰心里其实很不好受。等到自己冷静下来,他也觉得一切就像小孩子打架一样太可笑了。大家都是成年人,竟然还会犯这种神经质的错误。
到此时,他和杨旭日已经有差不多两三天没有说过话了。所有推进中的事都被迫暂时中止,就好比说一架仪器如果坏掉了,是无法继续运作的,再运行也只会出劣等货。
袁峰很惆怅,却也毫无办法。
[果然我是个心软的人。相比杨旭日的决绝,还是自己更狠不下心。]
他担心杨旭日的伤有没有好好处理,一个人在大晚上抱着枕头睡不着觉。蓦地,他又想起了哥哥,忽然就很想哭。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好端端会变成这样。
袁峰很不开心,昏昏沉沉的,似睡又非睡。当清晨的阳光照亮屋子的时候,他意识到这是第四天的早上了。
他有些饿了,于是很疲惫地走下床。他想去外面走走,再找些吃的。
当袁峰推开房门的时候,他被眼前出现的东西吓了一跳。只见一个十分巨大的木箱放在他的门外,大得让他觉得吃惊,完全挡住了他要出去的路。
仔细看时,却见木箱上还贴着封条,上面写着——[请启之]。
“什么东西?”袁峰满脸疑惑,“难道是吃的?”
这是个标准的雕花红木箱子,十分精致而且古旧。但是袁峰看着这个木箱,却觉得诡异无比。谁这么大清早放这么个玩意在这里!
直觉告诉他,应该点火烧掉,不要犹豫。
木箱有些诡异,在无形之间还散发着一股霸气。袁峰更加惊讶了。难道木箱是活的,还这么有气场?
他叹口气。犹豫了好半天之后,还是决定晚点再烧,便走过去打开了木箱。
“呜呜!”
箱子一开,袁峰就赫然看见杨旭日被五花大绑着放在里面,铁锁链捆了他一身,嘴也被堵住了。他动弹不得,也发不出声音,只能盘膝坐着,手臂也被反剪到背后,捆了个结结实实。
木箱里还有一张纸条。袁峰颤抖着在杨旭日杀死人的目光里拾起来,拿到眼皮底下。
[哈哈策呈上。请尽情殴之,不必手软。]
袁峰看了看纸条,又看了看杨旭日。他突然觉得,这不是在帮我,这是在害我。
杨旭日恶狠狠地看着他,像一头凶猛的野狼。
袁峰突然有点后悔,怎么刚才不点火烧了这个箱子。他十分寂寞地看着杨旭日,片刻后点燃了一根蜡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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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旭日怎么都不相信,自己的嫂子打算烧死自己。
他眼看着袁峰持着蜡烛,越来越近,额头上都渗出了冷汗。眉骨受伤的地方正贴着袁峰所创的“膏药贴”,但此时此刻,这人竟然要杀自己。
“呜呜!”
“别怕。”袁峰对明显惊呆了的杨旭日说,“我只是为自己点蜡烛而已。”
他将蜡烛放在地上,蹲下来伸出手,扯掉了杨旭日嘴里的布条。没有预想中的狼嚎声,杨旭日很安静,只是抬眼看着他下一步动作。
袁峰更加寂寞地看着他。他缓缓举起了燃烧着的蜡烛。
“你要干什么!”杨旭日当即大叫,“我喊人了!”
“别怕,”袁峰又一次安慰他,“我只是把蜡烛挪个地方而已。”
他将蜡烛放到窗台上,然后弯下腰,用箱子里预留的钥匙打开了束缚杨旭日的铁链。于是那小军爷就立刻挣脱了桎梏,他揉着手腕从箱子里站起来,舒缓着自己的骨节。
袁峰寂寞地叹了口气。他拿过了旁边的蜡烛。
“你要是敢——”
“别怕。”袁峰安静地说,“我只是把蜡烛吹灭而已。”
他轻轻地吹熄了蜡烛的火苗。
杨旭日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他。
“……嫂子,我还以为……你要虐待我。”
“我没有那么高的品味。”袁峰摇头,“你回房间吧。”
他后退几步,抬手要关上门。然而一只戴着鳞甲的伸过来,一把支开了要合拢的门。
杨旭日比袁峰生得高,他压迫着袁峰走了进来。门在他背后被关上,袁峰后退着,眼看着他一步步靠近,直到把自己抵在了墙壁上。
“你干什么?”他慌了,“我是你嫂子!我喊人了!”
“你还在生我的气吗?”杨旭日低声问他,“抱歉……是我言辞太凶了。但我性情如此,一向无法无天惯了,也没有照顾谁的经验。以后我会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谈举止。”
袁峰觉得杨旭日是不是吃错药了。他很想骂这家伙几句,可又觉得自己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。他只能什么都不说,也不知道该说什么,一时间也有些茫然。
“你先和我保持距离。”他推着杨旭日那盔甲道,“大可不必——”
但紧接着,他却看到杨旭日的头颅开始不自然地摆动起来,就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东西一样,又好像是一个坏掉的傀儡在自我修复。
【告诉他,小旭,说出来。】
“玄寂……玄寂……”杨旭日开始喃喃道。
他的样子有些可怕,袁峰想推开他,却根本就推不动他。百相盔甲真的太厚重了,而且自己病着,根本使不上力气。
“小旭?”他迟疑道,“喂?你还好吗?”
不知道为什么,袁峰觉得心慌,确实很慌。他忽然有点分不清……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。
心里知道他是杨旭日,也感觉得到是杨旭日的气息。然而他的感觉,他的气场,却强迫着袁峰将他与另一个人无距离地重叠,再重叠,最后成为同样的影像。
【说出来,我是谁。】
“[袁枫鹤]。”杨旭日的头颅忽然停了下来,垂着眼睛俯瞰着他,“[我是杨重霄]。”
袁峰当时就愣住了,一双眼睛睁得老大,连瞳孔都在抖。
“[不用太害怕小旭亲近你],”杨旭日道,“[但保持距离和警惕还是对的]。”
袁峰的牙齿被他咬得咯咯作响。他竟然开始无端发起抖来。
“[别再弄伤他了]。”杨旭日继续道,“[至少别是你伤到他]。”
言毕,他的头颅又动了一下,闭上了眼睛。过了一会后,他甩了甩头,慢慢又睁开了眼睛,这一次他的眼神恢复了常态。
“嫂子……”
两个人离的很近,几乎再近一点就没缝隙了。杨旭日被吓到了,猛地一下后退数步,险些又摔倒在地。
“我不……不是故意的……”他慌乱道,“我不……不……”
“杨重霄?”袁峰试探着问。
杨旭日愣住了。他觉得这名字很熟悉……非常熟悉,但他又完全想不起来……是在哪里听到过。
但这个名字让他莫名有些发憷。
他神色的变化没能逃过袁峰的眼睛。他意识到了杨旭日对这个名字有反应。
哥哥果然来了。他在心里道,真正的【哥哥】。
袁峰忽然捂住眼睛,指缝间开始不住地溢出泪水来。他也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慌乱,又或者是怅然若失和左右为难。
哥哥来了,哥哥真的来了。又或者他一直都在,只是自己没有真正察觉。
“杨重霄。”
把自己掰成两个人也要守着我,他到底付出了多少,自己无法想象。
袁峰啜泣起来。杨旭日最怕他哭了,一看到他哭,心里就很难受,但他什么都不懂,只能笨拙地试着去擦袁峰的眼泪。
“嫂子……别哭了……”
还是想保护他,就好像只是自己存在于世的使命一样。
[我会做一个乖孩子的。能守着他,已经足够了。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