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袁峰哥！”
当风尘仆仆，脸上还挂了彩的寒叽出现在府邸外的时候，袁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。他正在梅花树下帮盛君拿着磨石磨剑，一转头就看到叶卿寒站在外面。
他看着长高了不少，居然有了点大人的样子了。嘴角有淤青，眼角也有，但还是满脸笑容。
“哥！我回来了！”
“小寒！”
“哥！”
“寒！”
两个人大力拥抱在一起，仿佛是失散多年的异父异母的亲兄弟。
“寒啊！你可回来了！”袁峰抱着他痛哭流涕，“我还以为你出事了！担心死我了！”
“哥！我没事！我也想你啊！”叶卿寒抱着他嚎啕大哭，“哥！我在这世上孤苦无依，你就是我亲哥！”
岑云纵和杨旭日在一旁看得头掉，盛君说人家的感情真挚，缘分使然，不是你们两个歪瓜裂枣能懂的。
于是杨岑二人互相看了看，也抱在一起嚎哭。不过他们俩倒不是感情有多真挚，而是盛君的话太伤人了。
而袁峰很心疼小寒受了伤，赶紧把他拽过来上药。涂的时候袁峰问他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，自己又没有寄信，叶卿寒说他是自己找过来的。
他先是回了少林，听挑水的和尚说袁峰拜了个师父，目前还住在寺里，就快马加鞭赶回袁峰的私邸，在私邸碰见浇花的管家温辞秋，问他袁峰在哪里，温辞秋说主人前几天出去了，没说去哪，目前家里只有万花大夫燕无声在，整日闭门不出研制新药。叶卿寒就去问燕无声知不知道袁峰去了哪里，燕无声说不知道，但应该是跟小旭一起走的。于是叶卿寒又去了天策府打探杨旭日的下落，碰上了薛归海的老管家，老管家说小旭之前在他们家里住过，就带他去见了薛归海。薛归海说有个道长过来找他一起走了，应该是去了纯阳。
“所以我就找过来了。”
“……”袁峰不知道怎么评价这个孩子，“那你挺机智的。”
“我毕竟是收钱的护卫！”叶卿寒拍着胸脯道，“哥你托我办的事，我也给你办妥当了！”
“真的？”
“真的！我查到线索了！快夸我！”
“那你不就很棒棒！你天下第一棒！你简直棒呆了！非常优秀！”
袁峰说着，把叶卿寒扯到屋子里，一边把各种好吃的塞进他怀里，一边立刻问那个叫霍魍魉的人是谁？
“这件事说来话长。”
叶卿寒只有这么一个名字做线索，别的什么都不知道。但先前听袁峰说这家伙可能不是人，于是他就先从各地的乱葬岗开始查起了，顺便还问哪里有“霍家村”或者“霍家屯”之类的。
[你们听说过“霍魍魉”这个名字吗？]
没有。没有。从来没有。
大海捞针，简直不可能。但叶卿寒是一个十分执着的年轻人，在他看来，没有什么海是捞不到针的，如果捞不到，那一定是自己能力不行。
于是他就开始了疯叽模式。问人问不到，就去问鬼。
【叶卿寒侠士开启了江湖方士。】
“告诉我，谁是霍魍魉。”
他开始抓着那些幽魂厉鬼问，如果不知道，就会挨他一顿毒打。那些鬼本来都在村子里游荡，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，做了鬼还要被这个疯叽毒打。
“二少爷！求放过我们啊！我们是无辜的！我们真不知道！”
“你们怎么能不知道，你们必须知道。”
“这不就强人所难吗？！”
“你们不是人，是鬼。”
其实藏剑山庄的人都知道，叶卿寒这个小叽仔其实受过伤，脑子有一些问题。经常有人看见他在自言自语，跟一个叫[小海]的看不见的朋友说话。他总是独来独往，但行为举止都很奇怪，有时候甚至会和[小海]吵架，而且吵的不可开交。
是你说你能找到我才把身体借给你用的！
我才是主人！你是客人！
我不听！你说了你能找到！你就必须找到！
小海！你不能言而无信！
[稍安勿躁，小寒，我们会找到的。]
[还有，我才是主人，小寒。]
“那到底谁是霍魍魉？”
叶卿寒的记忆忽然开始混乱。他觉得自己好像杀了很多鬼，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杀。他总觉得自己走遍了大江南北，但睁开眼自己还在扬州城。
“霍魍魉是谁？”
他在集市上走的时候，一头撞进了[独目公子]左枫的怀里。那时候他已经浑身是伤，精疲力尽了。左枫看着觉得有些心疼，就把他抱起来回了藏剑。
“你东奔西走的，在做什么呢？”
“在找一个叫霍魍魉的鬼。”
“你是傻的吗？”左枫点了一下他的鼻尖，“光凭一个名字，大海捞针啊。”
“可是我一定要找到。”
[可是我一定要找到。]
左枫想了想，抱着试一试的心态，带着他去了自己的铸造坊。坊里有许多的剑魂和剑魄，他想着或许……会有线索。
叶卿寒开了方士之眼，看见了那些鬼魂。它们就在那一把又一把刀剑上舞蹈着，每一个身上都有血迹。
“我们知道霍魍魉。”
先前他曾经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。后来有个天策和一个和尚来求武器……那和尚的武器铸造好之后，他很喜欢，就悄悄跟过去，附着在上面，做了那把武器的剑魂。
“是的，不会有错。我们还记得那和尚的武器是[妙法莲华]。”
它上面附着的那只[鬼]，就是【霍魍魉】。
“那他是谁呢？比如生前生平……门派……年纪……”
“是个小藏剑，十六岁。去苍山洱海采马草的时候，不幸从山鹰背上跌落，坠亡。”
*********
袁峰听到这里，愣了好一会，忽然下意识地朝身后看。只见自己背上还背着那把禅杖，是金头白杆的，散发着紫红色光芒，当中还端坐着一个小小的佛像。
他沉默了一阵子。接着——
——他甩出禅杖，一把扔到了屋外。
叶卿寒呆若木鸡地看着他把自己的武器扔了，一脸茫然。
“……哥，就为了那个鬼，你连武器都不要了？”
“那还要个鬼！那上面有鬼啊！”袁峰尖声大叫，“有鬼！”
“哥，冷静一点。”
“我很冷静！”
但是有鬼！有鬼！有鬼啊！
盛君怎么都没想到，这和尚听了个鬼故事，就又受到了刺激和惊吓，刚好不久的心智又被吓到了。现在的症状是开始疑神疑鬼，老觉得到处都是鬼，好多鬼，都想害他。
“道长啊啊啊啊！”
袁峰死死抱着盛君不撒手，好像这是他的救命稻草，盛君的脸都被他勒得没了血色。
“有鬼！道长！有鬼！”
“先放开贫道……”
众人合力拉开了袁峰，给他灌了安神汤，强迫他多睡一会。叶卿寒则被叫过来，莫名其妙挨了一顿训斥，要他老老实实不要乱说话，袁峰现在精神不稳定，容易被刺激疯。
“谁把我哥搞疯了！”叶卿寒甩出重剑就要杀人，“小爷我去剁了他！”
“就是你！”众人异口同声道，“去把自己切了吃吧！”
叶卿寒嚎啕大哭。盛君一向安静的府邸，突然间开始鸡犬不宁。吵得他这叫一个头疼。
[不行，得想想办法，让这些人消停一段时间。]
*********
袁峰稍微好一点的时候，杨旭日过来看他，还特意下山去买了很多他爱吃的东西。但袁峰的状态着实是时好时坏，一会一切如常，一会又觉得到处都是鬼，自己吓自己，吓得还不轻。
“有鬼！”
“没有鬼，嫂子，那都是怪力乱神，骗人的！”杨旭日急忙道，“没鬼的！”
他极力安抚袁峰，甚至试着拿一堆东西分散他的注意力。手忙脚乱的时候，他看到松子糖，就剥开来试着喂给袁峰吃。随后他发现这东西有奇效，袁峰吃了糖，马上就安静多了。
“好吃吗？”
“好吃……”
“那就好。”
杨旭日将松子糖分发给众人，告诉他们这个东西管用，比药还管用。
那天袁峰喝了安神药，睡得很早，有些昏沉沉的。杨旭日怕他发烧，就搬了凳子坐在床榻边守着，一整晚都没有离开。
那个人睡着的样子很沉，沉得很静，乍看上去……就像是会一直睡下去，不会醒来一样。
[犹如被封在冰棺里，含着冰魄，封存下容颜，不会老去。]
杨旭日端详着他，仔仔细细的，看了很久很久。
“嫂子在做什么梦呢？”他托着腮问，“会梦到我吗？”
曾无数次的梦见瞿塘峡，梦见自己跟他一起打叶子戏，梦见他困了，靠在自己的肩膀上，就能睡整整一夜。
能守着他就很满足了。一直都是。
从未奢望过是否能与他相拥而眠，那是哥哥的权利，与自己无关。他和哥哥彼此都那么喜欢对方，这就是最大的幸福。
[很安全。有他在，很安全。去哪里都无所谓，走多久也无所谓。]
我在奢望什么呢，杨旭日想。
他伏在榻上，沉默着，最后也累了，缓缓闭上了那双红色的眼睛。
这一夜，寂静无声。
*********
杨旭日做了一个梦。他梦见自己在瞿塘峡，不远处就是牛车，一个小和尚在奋力搏杀，意图寻求那些空白的画纸，拿去给美人画画。
这画面杨旭日觉得很陌生，他远远地看着，却觉得那个人很熟悉。他看了很久很久，之后他想走过去和对方打一声招呼。
可他发现自己动不了，一点都动不了。随后忽然间，他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，四周全是冰棱，巨大的冰棱，犹如一面又一面镜子一般，从各个角度照映着他。
他忽然动了一下，冰棱上的他也动一下，于是所有的他都在动。所有的[他]都在看他。
“这是什么……”
杨旭日很恐惧，他想逃跑，可是他后退着，却一下子撞到了一个人身上。接着，他就被人从背后抱住了。
“害怕了吗？”那人在他耳边问，“三生石转，我的小伙子长大了。”
杨旭日穿着那一身百相盔甲，明明很魁梧，可他觉得背后的人似乎比他还健壮，就这么抱着他，接着手向前伸，慢慢托住了他的手腕，将他的手抬了起来。
“多漂亮的小军爷。”那个人道，“我建造你的时候，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。”
可你有一点点不听话。
“你是谁？”杨旭日问，“你是谁？”
他很害怕，一种骨子里的害怕。那个人的压迫感极强，仿佛是自己不可忤逆的存在，是自己的神明。
“我是谁？”那人在他背后笑道，“我是[判官]，杨重霄。”
【而你是有罪的，杨旭日。】
冰棱中透出一张戴着面罩的脸。一双金色的眼睛灼灼地望着他，将他箍在怀里，一直没有放开。
“是哥哥吗……”杨旭日嗫嚅着问，“哥哥……”
“不是。”
也许不是，又或者……我就是你自己啊。
“你会乖乖的，对不对，小旭？”杨重霄问，“你会特别乖。”
杨旭日说不出话来了。他觉得自己在对方面前，什么都不是，好像马上就要消失，马上就会被他打散成一团雾气，就此不存于此世。
杨重霄伸出食指，轻轻在他的咽喉划了一下。
“替我好好守着他，好好保护他。”他对杨旭日道，“你如果做到了，我就给你奖励。”
“什……什么奖励……”
杨重霄笑了。他贴近了杨旭日的耳朵。
“你是不是很喜欢他？”他问，“是不是很想得到他？”
跟你哥哥一起回归于【我】，就可以得到他，永远得到他。只要他是我的，他就是你们的。
“我再放你游荡一段时间。我不急，但你必须乖乖的。”杨重霄在他耳边道，“好孩子，只要你当个好孩子，我会给你奖励。”
[但你如果敢背叛我，我就杀了你，将你彻底销毁殆尽。]
“好自为之，小旭。”
那个人忽然隐匿了踪影。所有的冰棱同时碎裂，而杨旭日则缓缓跪了下来，跪在一片漆黑的虚空之处，像是忽然泄了力。
“我会很乖的……”他喃喃道，“我会当一个乖孩子……很乖很乖的孩子……”
不要杀我，哥哥，不要杀我。
[不要销毁我，主人。求你了。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