袁峰的状态并不好。他疯了有差不多两天,一直是杨九天抱着,哄着,寸步不离地安抚,才逐渐有些好转的迹象。
起先他不认人,但却认糖。一看他情绪不稳,杨九天马上就塞给他一颗松子糖,吃到糖就好多了。
“哥哥……”
他的心智像是退化到了十七岁,还是瞿塘峡那个小和尚,一看到杨九天就会笑,很依赖和崇拜哥哥。
盛君请了音广陵来诊治。音广陵开了方子,抓了药给他熬,同时也告诉了众人这是心病。
“你们最好是能有什么法子,分散分散他的注意力。他近期情绪不稳,万万不可再刺激他,待他好转,再调养一段时间,也就没有大碍了。”
杨九天心疼袁峰,去买了糖葫芦给他吃,他更开心了。逐渐好转之后,慢慢的心智也就回来了,也开始认人了。
他很乖,喂药就喝药,也不说苦,喂饭就吃饭,也不挑剔。只要对象是杨九天,他就很听话,也不闹也不哭,整天都窝在哥哥怀里睡觉。
杨九天也什么都不做,就在这里陪着他。这样大概几天之后,袁峰一觉睡醒,揉着眼睛坐起来,看到哥哥在看他,就搂住他的脖子靠在他肩膀上。
“哥哥这是才回来吗?”他问,“这两天不去办事了?”
这回他说话自然了很多。杨九天问他一些事一些话,也都答得上来,只是完全不知道自己疯成了什么样,对此毫无印象。
“峰峰……”
杨九天把他抱住了。他以为袁峰是被他吓疯了,愧疚得要命,如今终于好了,他也不敢再吓唬他,总怕自己一个行差踏错,又把他吓出病来。
袁峰因为情绪不稳定的缘故,体内修为气海也十分紊乱,导致他发过一次血热,好在不严重。杨九天也就陪了他一次,也不敢折腾他,只敢缓缓而来,倒也缓解了他的不舒服。
“哥哥……我困了……”
“你只管睡觉,我帮你治病……不会弄疼你。”
他睡着的时候脸也是红的,杨九天就这样陪着他,慢慢控制着,直到他有所缓解。
但因为他这几日都没有离开,也就导致明教那边有关大唐巡捕的线索完全中断了。本来在穆威里应外合的帮助下,已经快要抓出那人的真实身份了,如此一来,却是前功尽弃,对方也再度隐匿在了圣火之中。
不过盛君对此倒是无所谓。大唐巡捕不是首要在意的,他必须确保的是袁峰的情绪稳定。那群家伙以后再抓也不迟。
他这边的事态好控制,李渡鬼城那边却不好控制。叛军余党仍在蠢蠢欲动,加之鬼王多日不归,群龙无首,他自己本身也有了鬼化之相。不得已之下,盛君要杨九天先回去休养两日,袁峰这里他会想办法。
“你我现在是合作关系,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管。你放心,等你回来,他一定好好的。何况你若出事,他也难独活。”
杨九天别无他法,只得暂且将袁峰托付给盛君。临走之前,他抱着自己的小情缘抱了整整一夜,跟袁峰说自己出去一趟,很快就会回来。
“没事,我等着你回来。”袁峰靠着他的肩膀道,“哥哥有事就去办吧。”
杨九天握着他的手,轻轻吻着他的眉骨,舍不得走,但又不得不分别。
他离开之后,袁峰就郁郁寡欢的,把自己关在屋子里,整天都不说话。盛君给他药他就吃,给他汤他就喝,听话归听话,但就是不开心。
“这样不行,这样会憋出病来。”
得寻点乐子让他放松一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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岑云纵在东海游历数日,收到了盛君的信,要他回纯阳一趟。于是他拜别老侯爷,带了许多礼物和东海特产,回来见师叔。
“师叔!我回——”
“大师又疯了。”
“什么?!”
“他不能没有人看顾,所以我先把你喊回来了。”盛君道,“你去看就知道了。”
岑云纵很清楚袁峰发疯是什么样子,当即就去看望他。果不其然,袁峰看着状态奇差,面色苍白,感觉随时都要晕过去了。
“小旭呢?”岑云纵急道,“哈哈策失踪了?”
阮闲舟说那位小将军回了天策府,至今还没回来。
岑云纵说这不行,他怎么也是收了大师钱的护卫,这临阵脱逃不对劲啊!于是他风风火火赶去了天策府,要看看那头不上进的狼到底在干什么吃的!
结果他左找右找,找了半天没找到,最后经人指点,去了天策府外薛归海的私邸。他也不敢叫门,而是跃上墙头鬼鬼祟祟地查探,十分担心小旭的安危。
怎么又落到那个疯子的手里了!他肯定把小旭虐待得体无完肤,搞不好已经把小旭杀了——
然后岑云纵就看到薛归海正在书房里习字,而杨旭日穿着一身破旧的烛天,就像个仆役一样给他打扫屋子,擦桌子,端水倒茶,甚至还磨墨。
“薛哥哥,这样可以吗?”
“行。”
非但没有虐待他,甚至还相处和谐。这让岑云纵更加毛骨悚然。
然后,他还看到薛归海抓了一把金瓜子,杨旭日双手伸开,恭敬地接了过来。
“给你的月钱。”薛归海道。
“谢谢薛哥哥。”
“不用跟我这么客气。”薛归海抬起手,轻轻抚摸着小旭的脸,“你这么乖,是你应得的。”
他在小旭的脸上掐了一下,像掐小孩子一样。
岑云纵差点从墙头上摔下去。
等到杨旭日持着扫把出来的时候,岑云纵蹲在墙上,拼命朝他挥手,试图引起他的注意。
“旭啊!你要是被绑架了你就眨眨眼!”
杨旭日去水缸边挑了两桶水,正准备继续打扫屋子,结果迎面看到墙上蹲着一个穿的像丹顶鹤一样的道长,吓得他差点把水桶扔了。
“云纵?”他诧异道,“你怎么在这?”
“你怎么在这啊?”岑云纵怒道,“你嫂子又疯了,是不是你气的?”
“你说什么?!”
杨旭日扔下水桶,上前问了个仔细。但他这几日都在薛府里,并不知道嫂子那边怎么样。岑云纵刚回来不久,自然也不知道,问他为什么回了天策,小旭说自己风寒,回来养病,不然怕过了病给嫂子。
不知道为什么,岑云纵总觉得杨旭日有点怪怪的。他看着一切正常,但反而太正常了,而显得有点“不正常”。
“你嫂子的疯病真不是你气出来的?”
“我发誓,真不是我。我走的时候嫂子还好好的,前一天还在喊我去吃饭来着。”
“……那你要回去看看吗?”
“肯定要啊!你等等我,我去跟薛哥哥说一声。”
“什么薛哥哥——”岑云纵一把扯住他,“你是不是疯了还跟他待在一起,你忘了他对你动过手了?”
“你胡说什么呢!”杨旭日很生气,一把甩开了他,“薛哥哥就算教训我,那也是为我好,这些年如果没有他和哥哥庇护我,我早就活不成了!做人要知恩图报!”
他说着便朝屋里走,但岑云纵却觉得他是真的不对劲,越想越不对劲。
杨旭日回房,很恭敬地跟薛归海说了自己有事要外出。薛归海看着书,头都不抬就答应了。
“去吧。没事不回来也行,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。没钱了跟我说。”
杨旭日抱拳作揖,而后快步离开了。薛归海神态自若,一边看书一边做着批注,十分坦然。
“君子成人之美,而不夺人所爱。”他念叨着说。
杨旭日则和岑云纵一道返回了纯阳。袁峰正在院子里堆雪人,把一根胡萝卜放在雪人的鼻子上。
小旭回程的时候换了一身盔甲,是薛归海送他的[百相],甲胄十分厚重而且凌厉,把他衬得有些魁梧,很有重量感。
“嫂子!”
某只盔甲狼一看到袁峰就扑过来把他从背后抱住了。袁峰哪有防备,被他勒得差点断气。
“要死……”
“嫂子!你怎么了!”杨旭日哭道,“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!我去替你报仇!”
“你大爷的要把我勒死了——”
“嫂子!”
岑云纵万万没想到杨旭日一回来就这么狂野,甚至还要伤害袁峰,急忙又掰又扭地把他踹开,然后命吴御和阮闲舟拿绳子把他捆上了。
“这不就有毛病吗!”他大骂,“找你回来是当护卫的!不是当恶狼的!”
袁峰在旁边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,阮闲舟给他拿了参茶,勉强喝了一点,才保住了一条命。院子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,盛君也无可奈何。
杨旭日被捆着,嘴也被堵着,扔在廊下动弹不得。但袁峰看他还活着,没病没灾,一切正常,还是流下了欣慰的泪水。
“还差个叶卿寒,我的护卫也就齐全了。”
*********
杨九天在回返李渡城之前,特意去了薛归海的府邸,跟他见了一面。他看见了岑云纵来找杨旭日,就躲在一处暗巷里静静等着,等他们离开了,才动身进了薛府。
薛归海仍旧住在他父母留给他的老宅子里面,已经有些破旧了,他也不翻新整修。府里的下人很少,只有几个杂役护院,一个老管家,还有一个厨子。自从父母去世,那些旧仆人便被他遣散大半,理由是用不上这么多人。
所以,他就这样一个人守着这么一座大宅子,由着杂草丛生,楼阁紧闭。有些屋子因为长久无人居住,已经渐渐变得阴气十足,显然有不干净的东西在里面游荡,但是他竟然都无动于衷。
薛府的老管家已经很老了,走路都颤巍巍的,拄着拐杖,身边就跟着一个小男孩,随同他历练,也照顾他起居。那孩子是薛归海从居业行带回来的,说是叫年小熊,倒还算伶俐懂事。
老管家记忆力不好,也不记得杨九天是谁,看见是个将军就觉得必然是二公子的同僚,就请他只管进来坐。
“这薛府啊……也曾经是盛极一时的。”他跟杨九天唠叨道,“那个时候大公子还在。这里就是大公子长大的地方。”
薛府的大公子,正是薛归海从未谋面的兄长,[薛九霄]。世人都道薛九霄天之骄子,连出生时都有雄鹰来贺,注定了此人一生皆不凡。他在的时候,薛府如日中天,正当气盛,仆役众多,门庭若市,哪里是今日这萧条阴郁的景象。
“我还记得,大公子那时候……就爱在书房里读书,习字。”老管家回忆道,“如今都变了,事过境迁,物是人非了。”
“你们二公子呢?”
“在书房呢。”
也在读书,习字。二公子性情和大公子完全不一样,可有的时候,老管家看着他,不知道为什么……
[又觉得他很像大公子。]
薛九霄性子温润,为人正直和善。薛归海冷酷阴沉,为人倨傲张狂。薛老将军在的时候,极其不喜欢这个老来子,只因他处处不如薛九霄,动辄责骂殴打,甚至赶去祠堂罚跪,不给饭吃。
“二公子可怜啊。”
常年这样被打压着,养成了一身乖戾叛逆的性格。从小就有些暴虐,几岁大就敢去后山宰杀野狼野猪,杀的一身血还在咯咯直笑。
“老将军讲话太狠,总说二公子是天生的坏种。”
他小的时候因为吃得不好,营养不良,生得比同龄人矮小很多。他在街上走,几个认识他的富家女子笑话他是长不高的豆芽菜,恐怕也就这么高了。
那时候薛归海也才不到十岁。他听了,当场没有发作。但在那几个富家女从集市上晚归的时候,却突然被一个倒夜香的撞在身上,桶里的脏东西泼了她们一身,新买的罗裙也都弄脏了。
这件事自然闹到了官府上。可那倒夜香的却哭着说小人无辜,真的什么都没干,更不是故意的。
“是有个小孩子从背后推了我一把!那孩子力气太大了,小人扛着两只桶都没扛住啊!”
但这话说了,却谁也不信。哪有力气这么大的小孩子,一定是这个倒夜香的为了脱罪撒的谎。最后官府判他赔偿那些富家女的罗裙,还挨了几下板子。
那倒夜香的连家底都掏空了也赔不起。一家子哭哭啼啼要上吊,谁知门口却忽然多了一箱金银。
仍旧是隐约看到一个小孩子的身影一闪而过。
杨九天记得薛归海年幼的时候长得比所有人都矮,真的就像个长不高的豆芽菜,而且因为喜欢躲在暗处看人,所以就像个阴邪的“古曼童”一样。可如今再看他——
身高九尺,魁梧健壮,且样貌十分英俊,任谁都无法把他和当年那个看人满是怨恨的小鬼联系在一起。
只可惜英俊归英俊,他还是莫名让人害怕,让人想敬而远之。就连他去平康坊,点几个姑娘,几个小倌,都没人愿意去,说他看着就吓人,像是那种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家伙。
[这世上不怕他的人……不多。]
“归海。”
听到熟悉的声音,薛归海放下书,转头一看,便见到那个戴着面罩的金瞳男子走了进来。仍旧与往常一样……看起来很平淡,没有任何杀气。
“阿九。”他应了一声,指了指旁边的椅子,“坐。”
杨九天坐下来,年小熊过来给他送了一杯茶,又恭敬地退出去了。他掀开盖子嗅了嗅,发现是碧螺春,但好像……
“不是新茶了。”他道,“你连新茶都喝不起了吗?”
“我没那么多规矩,有水喝就行。”薛归海冷冷道,“你以为都跟你似的摆架子,活得那么精细呢?”
杨九天放下了茶杯。他没有动那杯茶。
杨家虽然家道中落,但杨九天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出身,多多少少……还是有一些养尊处优的习惯。但最苦的那段日子,他也没苦着小旭,仍旧好吃好喝的供着,吃穿用在可控范围内,还是很讲究的。
他家里还有些薄田,租了出去,看天吃饭,也勉强果腹。后来他有了军功,日子又好过起来了,旧时那些习惯,也就没有再改掉。
杨九天倒不是吃不了苦。而是在可以不吃苦的时候,他就不会吃了。
薛归海知道他这个人讲究多,比如他不喝陈茶。虽然行军的时候艰苦,他能连泥巴水都喝,但一回到这富贵荣华地,他那大家公子的毛病就又回来了。
“我这可不是你那富丽堂皇的私邸,爱喝不喝。”他呵斥道,“一个老爷们一身的腔调,你是个体面人,我是乡野村夫,配不上当你兄弟。”
“那我就不喝了。”杨九天冷漠道,“说完了正事,我直接回李渡城。鬼城的茶都比你这里的新。”
“那和尚跟你一样,被你惯得一身臭毛病。挑三拣四跟你简直是一模一样。”
“我的人我乐意宠着。我的媳妇我愿意惯着。”
“你还是滚回李渡城去吧,我看见你就烦。”
薛归海说着持起书,不想再看他了。
“我不放心玄寂,劳烦你多看顾一下。”杨九天道。
“让他去自生自灭!”薛归海极其不耐烦道,“别托给我!”
“我就当你答应了。”
“你爷爷的听不懂人话是吗——”
薛归海把书一摔,刚要骂人,却对上他那双金色的眼睛。几乎是瞬间所有的话就全封在了喉咙里。
他的喉结蠕动着,却很久都没有再出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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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我的兄弟屡劝不听,我其实对他失望以极,心寒得无以复加。]
他还是拿玄寂当命一样,哪怕自己的命都没了。
薛归海觉得头疼。他觉得阿九没得救,这种人救不回来了。
“薛冥。”
云溯徊那个人洞悉世事,一向寡言少语。但他却能把事情看得十分透彻。
“薛冥。”太岁曾经拍着自己的肩膀道,“你也一样,救不回来。”
【你是有罪的。】
如同上了嚼子一样,封着自己的嘴,什么都不敢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