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打算放了那个大苍云。”
盛君告诉袁峰此事的时候，袁峰很是意外。毕竟这家伙是个大唐巡捕，而且还是盛君折损了几个精锐才活捉的家伙。
“他跟其他的大唐巡捕不太一样。”盛君道，“我刚刚活捉他的时候就察觉了。”
所有的大唐巡捕，都狡诈、凶恶而且性烈如火，他也不例外，但是他表现出来的，却是远超常人的冷静。葬天枢那个人洞察世事，总是一副了然于心胸有成竹的样子。盛君觉得他的[权限]应该比其他巡捕要高。这一点和袁峰的想法不谋而合。
“虽然不想承认，但是他的话能疗愈我。”袁峰道，“起先我以为是性格有共同点，但后来我总觉得……他的疗愈太完美了，完美的有点让我觉得……像是训练过的。”
[就像是个间谍一样，是专门为了接近我而接受过训练的，以确保绝对能够跟我说上话。]
“美人计是吗？”盛君沉思道。
“……你这话说的，我像是能被美人蛊惑的人吗？”
“你觉得他美吗？”
“说实话，我觉得他确实是个美人。”袁峰竟然认真道，“要不是九哥接受不了，我就收了他当个二房。九哥做大，他做小。”
盛君差点把一口茶喷出来。
“我要写信告诉杨将军。”
“别别别！我瞎说的！道长求放过！求求了！”
“亏你还是个新青年，原来也跟那些迂腐之辈一样，净想这些糟粕文化。”盛君说教道，“做人要一心一意，不要想什么齐人之福。那都是封建余孽，要不得！”
袁峰心说我怎么就封建余孽了！杨九天那厮比我过分多了，他不但想着吃我，他还想吃玄寂，他还说过他要把我和玄寂一起吃，他才是封建余孽！
“其实我刚来的时候，也是有过雄心壮志的。”盛君感叹道。
那时候盛君还年轻，靠着算卦的本事，认识了一位老内相。老内相有心思接引他到官场上做事，就试探他有何志向，然后盛君说……
“我想修订大唐律法，让民众全部都一夫一妻制，遣散家中小妾，另配良人。自此让我大唐海晏河清，我则名垂青史！”
“那老内相怎么说的？”
“那老内相说……”
道长真是雄才大略。既如此，不如就先从宫里的娘娘开始遣散吧。
盛君：……
那之后，盛君意识到了有些千年余孽，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清理干净的。陋习太多年，想拨乱反正，谈何容易。盛世大唐虽好，但也有不足之处啊。
袁峰嘲笑盛君是个理想主义者，但嘲笑完之后，又觉得有点心酸。
“算了，还是聊聊龙图霸业吧。”盛君道，“你我二人适合谈野心，不适合谈风月。”
但对于龙图霸业，袁峰觉得自己身无所长，充其量也就是个投资人，除此之外，别太放肆，没什么用。
“所以你找到回家的方法了吗？”
“没有。所以我才大量抓大唐巡捕，想问出个所以然来。”
“……那你什么都没问出来，就要把葬天枢放回去？”
“是啊，放他这只饵，再去钓别的鱼。”
袁峰不明白盛君在盘算什么。盛君给他解释了一遍，可是袁峰的脑子实在不太够用，愣是没听懂。盛君见状，觉得再讲下去也是枉然，就让他回去吃饭吧。
“罢了，你这些时日，就好好陪你情缘，当个鬼王的小娇妻算了。”盛君叹道，“鬼王比你有用多了。别的你也做不了，你就把他喂饱一点，让他雷厉风行地去帮我们做事，也就算是你的丰功伟绩了。”
袁峰给他气得头上冒烟。他愤恨地在屋子里拨弄着炭火，把几个栗子烤得满屋子乱崩，险些打到他自己。
杨九天推门回来的时候，迎面就飞来一个栗子，被他一把抓住，发现是个糊的，也就丢掉了。
“怎么了这是，烤栗子都不会了？”
“哥哥饿不饿，要不要吃了我补补自己？”袁峰怨恨道。
“好啊。”
杨九天没有想到他这么主动，乐得成全他，当即就走过去将他抱住了。袁峰挖了坑把自己埋了，欲哭无泪，百般解释试图挽回，但也来不及了。
“九哥！你这个人就——就是个饿鬼！”
袁峰的脸上一片绯红，抓了枕头砸他。但杨九天却坐在那里喝茶，着实餍足得很。
“你歇一会，我去给你弄些饭食。”他道，“我过几天还要出门，之后再回李渡城一趟。照例，我会派幽魂远远跟着你的。”
“不吃了……我很累，想睡觉。”
“你得吃饱。乖乖的，临睡前我再……”
“不可能！”
袁峰觉得，自己最担忧的事果然成了现实。杨九天在的那几日，他对自己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峰峰，我饿了。
饿了就去吃饭啊！
嗯……好。
袁峰觉得这妖怪疯了，真的就是个疯的。他看见自己，没有别的想法，只有那一件事要办。
“哥我求你了，我们商量一下……”
“不行。”
“你听我一句劝……”
“不行。”
“你能不能放我一条生路……”
“不行。”
他确实没疯。袁峰觉得自己要疯了。他后来连起都起不来，昏睡起来没完没了。
“峰峰，我饿了。”
“哥！”袁峰哭了，“哥，你去平康坊行不行，我给你拿钱！”
“我不，我只要你。”
“这是在别人家！”
“没关系。”
生气，发火，甚至动手，都没用。也打了他几拳头，可是看到他那伤心的样子，袁峰就又心软了。心软的代价就是他连动都动不了。
“哥……我真的……”
“我饿了，峰峰。”
后来袁峰心灰意冷了，干脆开始摆烂。不管他在干什么，只要杨九天一回来他就乖巧地往榻上一躺，表示请吧，鬼王大人。
他已经不指望杨九天能放过他了，既然如此，还不如听话一点，放弃挣扎。这样，说不定九哥还会认为他很懂事。
终于有一天，袁峰正在看书，门忽然响了。他知道是九哥回来了，就叹口气，把书放下，靠在墙上准备伸手去抱他。一套动作，熟练得让人心疼。
杨九天抱住了他。但接着，他就坐到袁峰旁边，让他在自己怀里靠着继续看书。
“哥哥？”
“我吃饱了，峰峰。”
袁峰泪流满面。他觉得真不容易，他终于饱了，他竟然觉得饱了。
“哥！”他抱住了九哥，“以后……你就是我亲哥！”
杨九天抱着他，嗅着他的味道，却不由自主的……还是搂紧了。
“峰峰……”
“哥！你个骗子！”
袁峰实在是想打他。可是他一靠过来，又还是心软了。
似乎也别无他法。
*********
其实一开始袁峰也不明白，为什么九哥非要待在纯阳这里，他还以为是有事要和盛君会谈。但后来他发现——
——九哥的私心就是因为这地方雪大晒不着太阳，然后就可以把自己养白一点。
“你就是喜欢白的！”
袁峰大发雷霆，把阿九打了一顿，扬言自己回去就要晒黑！谁也别想挡自己美黑之路！
果然某些男人就是不能免俗，比如这个看起来与众不同实则俗不可耐的大野狼！
“黑峰峰看着太野了，白峰峰看着乖一点，”阿九还在那里死不悔改，“好峰峰……我知道你乖……”
袁峰跟他说我不乖，我只想杀人。
白天他心情不好，跟盛君攀谈的时候，随口问了一句你是怎么锁定大唐巡捕的？他们是不是有什么特征。盛君说没有，纯是盲猜。
“不过这些人有个共同点，就是多少有些倨傲，张狂，恃才傲物。毕竟位高一阶，发自内心的有优越感，是难免的。”
但袁峰却陷入了沉思。张狂……倨傲……恃才傲物？
[这不就说的是薛归海吗？]
“我怀疑薛冥也是大唐巡捕。”
“你这就有点草木皆兵了，”盛君三白眼都翻出来了，“薛归海不是。因为他太高调了，这么高调的大唐巡捕，已经全死了。他还活着，显然他不是。他只是真的太傲慢。”
“你有调查过他吗？”
“这倒是没有。”
“好。回头假如我有机会，我去调查调查他。”
“我是觉得你会无功而返。”
“那去排除一下也会比较心安。”
“好吧，那就交给你了。”
袁峰问盛君葬天枢什么时候被放出去？盛君说不急，选个好日子，神不知鬼不觉地扔到阴山大草原去，没关系。
“我想去见见他。”袁峰道。
“还敢去见他？”盛君眉头一皱，“这一次可没有人保着你。”
“我可以自保。”
“你确定？”
“是。”袁峰看着他道，“我只要不犯血热，我不担心。”
“但他可是大唐巡捕。”盛君提醒道。
“我知道。所以，我有件事……想确认一下。”
盛君拗不过他，只能带着他来到了地牢。袁峰示意他在外面等自己，打算单独跟葬天枢说几句话。
“哟，小美人，你又来了。”那大苍云道，“怎么，觉得我快死了，来送送我？”
他说这话的时候，正倚在墙上，看起来瘦了一圈，状态也比先前差了一些。
“只是想来问问你，”袁峰打量着他道，“真的不跟我们合作吗？”
“你我之间，除非同一阵营，否则没有合作可言。”葬天枢道，“或者小美人还是再考虑考虑，来我这边。”
“那我能不能问问你，是怎么当上大唐巡捕的？”
“哎呀，这说来就话长了。”
葬天枢忽然来了兴致。他靠近牢笼，转头望着袁峰，笑得一脸诡秘。
“我如果告诉你，可有什么好处？”
“给你吃松子糖。”
袁峰说着，从衣襟里取出一包油纸，打开来，里面满是糖果。他拿了其中一颗，递给葬天枢。
“你如果告诉我，这一包就都是你的。”
葬天枢盯着他看了一会，接过那颗糖，拆开来塞进了嘴里。
“……好甜。”
葬天枢吃着糖，告诉袁峰，他不喜欢背叛有多重原因。而其中一个原因，是他曾经被他最好的朋友背叛过。
他和他的朋友是一同入的苍云，关系极好，可谓是无话不谈。但后来他二人同时面临升迁，而名额只有一个。于是某日他朋友就约了他出去探一探，讲明了自己的野心，希望葬天枢能把机会让给他。
葬天枢本来也没他那么看重这个机会。更多时候，他还算是一个随遇而安的家伙，相信一切皆有定数。他的朋友感激涕零，然后……却在回程的时候，在他正说笑的时候，直接把他从雪坡上推了下去。
葬天枢摔断了一条腿，在雪中被埋了整整一天，喊都喊不出来，眼睁睁看着自己马上就要死了。万念俱灰的时候，一个大唐巡捕救了他，理由是看中了他的资质，条件是他也必须成为大唐巡捕。
“我回去的时候，我那位哥们已经在述职了。”葬天枢回忆道，“他看到我回来，唬得了不得。但是我什么都没做。”
做事情有时候需要出师有名。我在等机会，等他犯错，再结果了他。
果不其然那个人劣性不改，又开始干一些蝇营狗苟的事情。某一次直接被葬天枢发现，当着众人的面，一刀给了他了断。
“就这么个事。”葬天枢嚼着松子糖道，“没了。”
“濒临死亡吗……”袁峰却喃喃着，“大唐巡捕……是不是都有濒临死亡，或者大难不死的经历？”
“这我就不知道了。”
“你被放出去的话，会怎么样？”
“谁知道喽。”
“好吧。”
袁峰点了点头。他在犹豫要不要再说什么的时候，葬天枢却拿过了他那一包松子糖，又拆开一颗塞进了嘴里。
“你可以去告诉盛君，他有件事猜对了。大唐巡捕有十八个。”他忽然道，“他杀了十一个，还有七个。不过……”
人员是会慢慢补齐的，虽然可能不会很快。
“小美人，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。”
“什么事？”
“不是每个觉醒者……”葬天枢慢慢道，“都想[回家]。”
[你有没有想过，有的觉醒着，是不想回去的？]
这里自由，无人管辖，能可赚钱的途径太多，怎么样都不会饿死。而且生逢乱世，可抢夺资源，甚至杀人，也不是什么难事。
“盛君是控制不了人心的。总有一些人，从一开始就不想受他的管控。不是所有人都想待在这地方，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想离开。”
“你……话里有话。”
“你很喜欢你们家那位吧？”葬天枢问，“若是[离开]这里，你就会失去他的话，你还想走吗？”
袁峰不做声了。
“小美人，你还记得我说过，我会看面相吗？”
在葬天枢眼里，袁峰虽然越来越好看了，却莫名看着没有以前那么厚实了。他不喜欢用美人薄命来形容袁峰，但他却明显看出来……袁峰的心智与情绪都不稳定。
“你受过很大的刺激。快把你刺激疯了。”
这人间世，光明多，阴影更多。有些人事物藏在暗处，见不得光，说出来让人难过。
“其实，我还是希望，你不要深陷情之一字，而后伤人，或是自伤。”
小美人，我给你讲个故事吧。你就只当是故事，随便听听。
葬天枢有个同僚，是个很上进的小将军。年纪轻轻，军功了得。问他家中还有什么人，他说……自己还有个哥哥。
他的哥哥是平康坊里的小倌，颇有些姿色。他心知自己命已不可改，就想尽方法拉扯弟弟，把弟弟送去当小兵，图一口正经饭吃。后来日子好了，弟弟出息了，他也遇到了恩客，把他赎了出来，置办了一些田产过日子。
但那个弟弟见过那个恩客几次，却发现他不太对劲。原来那人只是明面上正人君子，背地里是个赌鬼，骗了他哥哥的家产去赌，没钱了就回家里要，不给就动手打人。
弟弟劝了哥哥好几次离开这个人，哥哥却沉浸在情中，不可自拔，反而把弟弟当成狼心狗肺，大肆辱骂，驱赶。而那个恩客也对弟弟怀恨在心，某日趁着假日，请他回家，却给他酒中下药，要杀了他。
可弟弟毕竟是将士，就算下了药，那个人也不是对手。于是他就把哥哥喊过来了。
葬天枢他们得知的时候，疯了一样去救人。可赶到的时候，他那位同僚已经冷得像冰一样，连眼睛都没有闭上。
刑讯的时候，那个恩客跪在地上，却说了这么一句话。
“他力气很大，我都快按不住他了。后来我把他哥哥叫来，他当时就不挣扎了。”
葬天枢不知道他临了前，是怎样的心境。他只是觉得，这人间有些人，有些事，[不值得]。
“我希望你越来越好，而不是越来越糟。”他对袁峰道，“有些事祸起萧墙，但我不希望你卷进任何阋墙之祸。小美人，你该是自由的。”
袁峰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自己讲这个故事。但是他看了葬天枢很久，都没有说话。
“说了这么多，还没问你，是来做什么的？”葬天枢眯着眼笑道，“还是说……来杀我的？”
袁峰愣了一下，回过神来，却吸了口气。
“是。”他道，“本来……是想来杀你的。”
手臂上有一道血蛊，能可汲取修为，但从未真正杀过人。今日本想试一试……自己能否单杀大唐巡捕。
但现在忽然没有心思了。
*********
袁峰回房的时候，杨九天已经回来了。屋子里摆了一桌热气腾腾的饭，而他一直在等，等袁峰一起吃。
“你又去见他了。”
“是，见了一面。”
“你知道我不喜欢他。”
“知道。”
“那为什么还去见？”杨九天问。
袁峰在他对面坐下，缓缓地伸手去拿筷子，却什么都没有说。他觉得解释起来很苍白，很费力，他甚至都没有力气为自己辩解。
杨九天却一直看着他，没有动筷子。
“我对此事感到厌倦，峰峰。”
他说着，忽然站起身来，缓缓朝门边去。
“哥哥……你要去做什么？”
“去杀了他。”杨九天轻描淡写道。
杀了他，一了百了。
袁峰却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菜。他慢慢地将菜放到碗里，手微微地抖着，像是没有力气一样，又像是已经很累很累了。
“哥哥，”他忽然道，“如果没有我的话……你跟小旭……是不是日子还过的挺好的？”
杨九天忽然拿起手边的一个茶杯，猛地摔在饭桌上。茶杯砸碎了一只盘子，磁片碎得满桌都是。
他转身就朝着门走去。但袁峰却没有被他所震慑，相反，他一直在想葬天枢说的那个故事。
【“他力气很大，我都快按不住他了。后来我把他哥哥叫来，他当时就不挣扎了。”】
杨九天刚走到门边，就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声。他急忙转头，却看到袁峰在放声大哭，那模样很吓人，显然是已经疯了。
“峰峰！”
他被吓得瞳孔都缩小了，急忙冲过去将那人抱在怀里，拼命安抚。
“峰峰，你怎么了？”杨九天抱着袁峰，不断吻着他的眉骨，“不哭，对不起……我吓到你了，对不起……求求你，别哭了……”
袁峰哭得很骇人，眼珠都泛着红色，表情十分狰狞。杨九天紧紧地抱着他，心疼得死去活来。他后悔不迭，不该跟袁峰置气，不该发火吓他。他本来情绪就有问题，一下子，又给他吓出病来了。
“是我混蛋……对不起……”他心疼道，“对不起，你别哭了，好不好？我不杀他，我谁也不杀，我陪着你。你怎么样都好，我再也不管着你了。再也不了。”
你想见谁就去见，你想跟谁玩就跟谁玩。你不疯就行，别的怎么样都行。
但袁峰只是哭，哭得他痛不欲生。杨九天不知道袁峰怎么了，只是一味的愧疚，极力安抚，最后抱起来坐在榻上，让他坐在自己怀里哭。
“峰峰……”
乖孩子，不哭了好不好？
他试着喂了一颗松子糖给袁峰，似乎有效果。那小和尚吃到甜的，好了一些，抽噎着，哭得不那么厉害了。
“对不起。”杨九天抱着他，轻声道歉，“我再也不吓你了，对不起。”
为什么总是这个样子。为什么总是会变成这样。
拼了命一样护着他的是自己，可到头来，弄坏他的也是自己。
“不哭了乖乖，不哭了。”
杨九天抱了袁峰好一会，才感觉他似乎缓过来一些。接着他看见袁峰抖着手拆开一颗松子糖，送到了自己嘴边。
“哥哥……吃糖……”
他满脸泪痕，哭得还在抽噎，看得杨九天心疼极了。
于是他咬住袁峰给他的糖，还舔了舔他的手指。
“真乖。”
随后杨九天闭上眼，将面颊贴在了袁峰的额头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