袁峰一直不明白,为什么杨九天看上去总是很饿,就像是没有人供奉饭辙的鬼神,一直一直都处于饥饿之中。
他其实一直都不敢在缱绻的时候看九哥的眼睛,因为很吓人,看自己的时候所展露出的感情,自己根本就承受不了。
“哥哥为什么对我有执念……”
炭火一直在响,火边烤着栗子,有一些已经爆开了壳,散发着香气。
“峰峰……”
别问了吧,峰峰。
他轻咬袁峰的脖颈,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记。自己的小情人像火炉一样暖和,在寒冷之地抱起来很舒服。
“累不累,歇一会吧。”
“我困了……哥哥……”
“那就睡吧。”
杨九天抱着他,搂着他一起睡。两个人依偎着,都睡熟了。好像很久都没有这么安心过,又好像许多年都不曾安稳过。
“哥哥……”
袁峰在梦里都会念叨他,他真的太喜欢杨九天了。
从来没这么喜欢过一个人。已经不知道若是没有他,自己该怎么活着。
“哥哥是不是给我下了什么迷心散之类的……”
“哪有这种药。”
“那为什么我放不下哥哥……”
“跟我好过的人都放不下我。”杨九天却道,“没事的,你不是第一个。”
袁峰一把将他推开,气得七窍生烟。
“你外面还有多少个!”
“不多,二三十个。”
“王八蛋!”
袁峰气得转过去不搭理他了。杨九天却抓他的肩膀,想把他掰过来,但袁峰只是不理他。
“你好像晒黑了一点……”
“啊!是啊!”袁峰回过头冲他发火,“喜欢肤白温软的是吧?去平康坊找啊!我肤黑暴虐!配不上你这么好的大天策!”
“哈哈哈哈哈!”
“不准笑!”
“只要是峰峰,我都喜欢。”杨九天揽住了他的腰,“别生气,我二三十个小情人都叫峰峰。你一个人三十面,好不好?”
“不好!”
“不是我喜欢肤白温软的……”
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,你就是这个样子。我忘不掉,所以就成了我喜欢的类型。
“峰峰,”杨九天抱着他,轻轻晃,“峰峰不生气,不生气。”
“肉麻死了!”袁峰还是很窝火,“从今天开始不准叫我峰峰!撤销你的使用权!”
“那叫什么?”
“叫蜂王!”
杨九天笑了半天,笑够了之后,又从背后把袁峰抱住了。
“你知道吗,蜂王有个好东西,叫蜂王浆……”他说着,将手向下伸,“可以养活很大一个族群……”
“你给我闭嘴!”
“别跑,峰峰。”
你那么甜,所采撷的,一定是桃花蜜。
“哥哥……孤陋寡闻……桃花是……是没有蜜的……”
“你博学多识……教教我吧……我是个粗人……”
不想当养蜂人,只想当食蜂鬼。
*********
袁峰又坐在了那片桃花林里,只见景色如旧,一如往昔。而树下也依然坐着那个戴着狼头面具的人,拿着一本书正在翻阅。
“虚妄先生,”袁峰恭敬道,“你……你好……”
“嗯。”
“你戴的面具很特别,有名字吗?”
“[狡啮]。”
“可以喷火?”
“嗯。”
他语气冷淡,言谈极短,袁峰觉得他应该不愿意跟自己说话,所以想了想,就很识趣地闭嘴了。
虚妄却忽然转头看了他一下。
“想问什么就问。”
袁峰有些紧张地移开了视线。其实他莫名有些怕这个人,觉得他很凶,生怕自己言语冒犯他,惹他不高兴。
“虚妄先生……”他小心地开口,试着尽量不得罪对方,“你……你是玄寂吗?”
“不是。”
“那……”
“玄寂已经死了。”虚妄翻着书道,“被杨九天折磨死了。”
他就像个疯子,像个怪物一样,折磨着那个不懂事的小和尚。所以玄寂一点都不喜欢他。
“你知道吗,轮回会洗去记忆,却会留下一些习惯,一些映射。”虚妄道,“一载轮回的你,在今生便是瞿塘峡那个小和尚。”
一样的肤白温软,一样的活泼可爱。换了名字叫做铖冰,可是却还是一开始就被那个怪物骗到手了。
他学乖了,他没有折磨你。可他身边的人却开始折磨你,到最后仍旧是分崩离析。但还好,你还是好好活着。
“那第二次……”
“二载轮回的你,心又太冷,太出类拔萃,以至于过刚易折。”虚妄继续翻着书道,“映射到今生,就是你与他断情缘那两年。你一个人活着,冷心冷情,直到与他再相见。”
他真的就是个怪物。他看见你就不可自拔,一定要得到,一定要抓牢。而你,不长记性,还是被他骗到手了。
而三载轮回,也就是今生,融合了前两次失败的经验,从头再来。然后呢……
“看看你现在的样子,”虚妄道,“还不是又被他骗到手,这一回真就是吃的你连骨头都不剩。”
你若是个女人,只怕孩子都生了一堆了。
袁峰的脸红了。他支支吾吾的,紧张地对起了手指。
“那……那虚妄先生是……是……也是怪物的受害者吗……”
四周的气氛骤然阴冷下来。很明显,那个人生气了。
“不不不不!”袁峰急忙解释,“我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!”
“不是就好。”
袁峰紧张得要死。他觉得这个人真的很可怕,说生气就生气,吓人唬道的,还是哥哥好……
“怎么,”那人冷冷道,“又想他了?”
“没……没有!”
“没有就好。”那人冷冷道。
那怪物根本就喂不饱,你偏偏要去以身饲狼,该说你心性高尚,还是说你蠢呢。
“但愿他真的改过自新了。”虚妄又翻了一页,“不要江山易改,本性难移就好。”
桃花飞舞而落,掉在他的书上,又被他轻轻拂去。袁峰看到他在看的,竟是一本《山海经》。
“[有鸟焉,其形如鹤……名曰凤凰。……是鸟也,自饮自食,自歌自舞,见则天下安宁。]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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袁峰醒过来的时候,还被杨九天抱在怀里。他看着似有倦意,但却很安稳,睡得呼吸沉沉。
袁峰轻轻动了一下。杨九天本是觉轻又机警之人,立刻睁开了眼睛。那对金色的眼珠像鹰瞳一样,神采奕奕又很锐利,再怎么笑的温柔,也无法抹去那种野性。
“怎么不睡了?”
“梦见一个怪人,把我骂了一顿。”
“说给我听听?”
“不告诉你。”
“那我就只能……”
“哥哥,老实点,”袁峰当即道,“不然我就——”
“可我只想……”
袁峰真觉得这人怎么就吃不饱,就那么饿吗,少吃一顿都不行。
应该找大夫给他看看……这个人……真的……
“咣咣咣。”
外面有人拍门,似乎是吴御,来找杨九天的。
“将军在吗?”他在门外问,“盛君说……得空了邀您在会客厅一叙。”
杨九天捂住袁峰的嘴,慢慢抬起头来。
袁峰却死死抓着床沿,手臂一直在抖。
“告诉道长,我半个时辰后就过去。”
“是。”
吴御离开后。杨九天笑了笑,低头看着袁峰。
“那就有劳夫人,多担待我一下了。”
大概半个多时辰后,杨九天穿好那身半霄江醉,系好蔽膝,整理着手腕出了门。
“好好休息,峰峰。”
关门之后,他拂了拂肩膀,扯了扯交领,来到了屋外去见盛君。盛君正在会客厅里喝茶,看他过来,就眉头一挑。
“将军这是吃饱了?”他问,“气场都肃杀了不少。”
“有话就说。”杨九天直接道。
“我还是多提醒一句,桃花酒虽好,不要贪杯。”盛君却道,“酒醉误事啊。”
“不吃饱哪有力气杀人呢。”杨九天却说着,抬起了手,“我可以帮你杀大唐巡捕,但条件——”
“顾好玄寂。贫道没忘。”盛君点头,“其实你就算不说我也会多关照他的。”
杨九天的手里拿着一张黑色面罩,看起来正是他那从不离身的[纱无涉]。
“说吧。”他道,“在哪里?”
“明教。”
一片风月席卷而来,吹过他黑色的衣摆,晃动他蔽膝上绣着的荷花。面罩被他戴在了脸上,挪开手的时候,眼神便冷得像冰一样。
“这身衣服不错。”盛君打量道,“名字叫什么?”
“半霄江醉。”
“偏色是?”
“[玄寂]。”
一阵冷风起,那人已不见了踪影。盛君端着茶杯,却微微叹息。
“我又拆散了人家小情缘团聚。”他道,“希望大师醒了……别打我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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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可惜幻象太多,总是虚妄。”
这是[那个人]时长念叨的话。
“小旭啊,”薛归海道,“你知道什么人会被许多人喜欢吗?”
一般有两种,一种是性情单纯,长得可人,看起来就很好控制,很乖巧听话。另一种是万众瞩目,容貌昳丽,手握许多资源,可以让人得到好处。
第一种是让人想得到,第二种是想让人从中获利。总归只要有好处,他或她就会讨人喜欢。
“所以你又是为什么觊觎他呢?”
薛归海坐在榻上看书,杨旭日就枕在他腿上,像小时候生病时那样。薛归海摸了下他的头,果不其然,发起了高烧。
“薛哥哥……薛哥哥……”他烧得糊里糊涂,还在胡言乱语,“我看到鬼了……我看到鬼了……”
他病成这样,薛归海也不请大夫,不给他吃药,就由着他生病,看着他会不会一命呜呼。
“我既不敢擅动玄寂,也不敢擅动你。”他举着书道,“动哪一个,都会被阿九杀掉。”
我是真的忌惮那个言出必行的怪物。
所以如果有什么办法,让你们很惨地死掉,还赖不到我头上来就好了。
“薛哥哥……外面有鬼……外面有鬼……”
“外面没有鬼。”薛归海贴着他的耳朵道,“是你心里的鬼。”
我可怜的小伙子,你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,把自己吓成这样?
薛归海掰过杨旭日的脸,仔细端详。之后他给了杨旭日一记耳光,那小天策居然也没什么反应。
真的再烧下去,就烧坏脑袋了。
薛归海最后还是请了大夫过来,熬了药,喂给他喝。
他觉得杨旭日是真的吓得神志不清了,竟然敢到自己这来求助。他大概是真的疯了。
“哎,疯了好啊。”他一边给小旭喂药一边道,“疯了就不用我亲自动手了。”
不过这不行啊。我还想看修罗场呢。
他喂完了药,又拿出帕子来,给小旭擦了擦嘴。小旭已经退了烧,还有些神志不清,但不再呓语了。
“你要是一直乖乖的,多好。”薛归海端详着他道。
你的哥哥就还是哥哥,我也还是那个把你当弟弟一样的薛哥哥。
“你做错事了,杨旭日。”
错得离谱。错的不可原谅。
“知道[无间地狱]吗?”
薛归海说着,忽然抬起手来,五指一张。一串铃铛悬挂下来,栓在他手指上,清脆作响。
[金铃喈喈,我言幽幽。血月之下,无尽轮回。]
“小旭,你还不能疯。”
你得清醒着,去面对你真正的无间地狱。
【因为你哥哥说你是[有罪]的。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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袁峰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。他坐起身,倒是觉得还好,并不难受。只是腰上有些酸,但也不算严重。
但他却做了一些不太好的梦。他梦见杨旭日被锁在一座七层塔楼里,像是锁了一千多年。扫地的老僧颤巍巍地扫去地上的落叶,说不能进宝塔,里面有一个妖怪。
[他们说他有罪,所以将他镇压在这里,不得解脱。]
“小旭……”
袁峰觉得头疼,疼得难受。不得已,他只能起身,打算出门去外面走走。
换上那身朔雪的时候,他看到桌子上放了许多糕点和汤水,旁边还有一张纸,是哥哥的笔记。
[食之。]
袁峰一下子就笑了。他坐下来,拿起了筷子。
再出门的时候,他一抬头就看到了盛君在院子里练剑。仍然是一身仙气,衣袂飘飘。那驰冥道袍左白右黑,看着当真如太极一般,玄之又玄。
在挽出一道飘雪的剑花后,盛君放下手,转头去看袁峰。他冲袁峰挥了挥手,袁峰也冲他挥手。两个人都笑了。
“他吃饱了,你可遭殃了。”盛君道,“不过还好,他如今身份转换,不会再压低你的气运了。”
“他又走了是吧?”袁峰问,“去替你办事了?”
“算是。”盛君点头,“才刚回来就被我拆开,你会不会恨我啊?”
“不会。我有我要做的事,他有他要做的事。”袁峰却道,“殊途同归就好。”
盛君的眉头挑了一下。随即他微微笑着,将剑收了起来。
“讲话能让人舒服,也是一种技巧。”他道,“请吧,大师,屋里备好茶了。”
“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
屋外雪冷,喝杯热茶的确会舒服很多。
盛君转身的时候,袁峰一直在盯着他看。他觉得这道长看起来真的很有气质,像遗世独立的鹤,目空一切,傲视群芳。
他不能破格。
“鸩岐煌,不要心悦什么人啊。”袁峰忽然道。
盛君转头看着他,有些不解其意。
“怎么?”
“不要丢了你的野心……不要为情所困。”
不要像我一样,身是自由的,却被人关着心。
那个朔雪和尚站在屋外的台阶上看着自己,神色平静,气质清冷。盛君也望着他,良久后,就微笑着对他点头。
“绝对不会。”他笑道,“我若是破格,唯有一死。”
聪明人都不会自毁长城。
“走吧,再不喝,茶就凉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