盛君带了袁峰去纯阳后山。在那里有一处山洞,整个被冰雪填埋,禁锢着此地,不允许任何人来犯。
“就是这了。”
他指着寒冰,请袁峰上前去看。于是袁峰走到那山洞前,只见洞口已经被冰封住了,上面落着厚厚一层积雪。
持着佛珠的手抬起来,拂去了那一层积雪。冰很厚,随着他的动作,隐约有一道人影浮现出来,看着似近似远,但已经并不清晰了。
“纯阳落雪,冰层是在逐渐加厚的。”盛君在他身后道,“就在不久前,我还能很清晰地看到他。可如今……竟然已是面容模糊了。”
可虽然模糊,袁峰却还是看出了那是位很清俊的道长。他穿着一身[破军],肩膀上顶着两块巨石,衣衫上还残留着血迹。
“早些年啊,还曾经有不少人前来祭拜他。可如今几乎无人问津了。”盛君道,“大约江湖已不再是那个江湖,侠士也不再是那一批侠士了吧。”
“没关系。”袁峰却摸着那块寒冰道,“总有人走有人回来。有些事讲缘分,所以只当是缘分使然。”
“他是你在洛道见的那个人吗?”
“我不确定。”
时间太久,又仅仅是一面之缘,加之冰中之人看不清模样,所以袁峰也不记得到底是不是那个人。
[慕逐尘已经死了。]
如果洛道那位道长,也是慕逐尘的话,那么他极有可能——
“是[幽魂]。”
果然啊。袁峰忍不住叹气。果然与我有关的……都不是寻常人。
甚至有些都不是人。
他的神色又凄惶起来。盛君看着他,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后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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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个人回来的时候,袁峰忽然发现杨旭日竟然不在庭院里了。盛君的管家阮闲舟说那位小军爷先行离开了,说晚些日子再回来,貌似生病了。
“生病了?”袁峰诧异道,“莫非是纯阳太冷……冻的?”
他觉得杨旭日应该是去回庭院去找燕无声了,所以就没有太担心。总觉得小旭这么大的人了,应该还是会照顾自己的。
于是袁峰对盛君说自己准备先回去。但盛君却说他身体欠安,还是住几天再走。
“何况有个人,还在等你呢。”他道。
袁峰叹了口气。
他不是不知道,哥哥回来了。可是哥哥总是神出鬼没的,自始至终也没有好好出现,正面与自己聊一聊。只是在不经意的时候能感觉到道他留下的痕迹,却始终找不到他留存的印记。
所以他只能躺在榻上,盖着被子默默休息。
先前葬天枢的事情,袁峰没有追究,也没有对盛君多说什么。直到盛君随侍的小弟子吴御说走了嘴,说师叔前些日子似乎外出去杀了不少人,回来的时候道袍上全是血,可吓人了。
袁峰这才知道他衣服上的血是这样来的。他起先还以为那家伙是去打了名剑大会……或者跑商,战场之类的。再问吴御一些细节,他却也不知道了。这个小道士只是盛君身旁的道童,并不知道太多他的事情。
鸩岐煌那个人看着仙风道骨的,实则眼神极冷,情思寡淡,心机颇深。他之武学似乎也高深莫测,大约不是个善茬。但平时几乎感觉不到他有杀气,也不清楚他实力究竟如何。
袁峰注意到,他每日晨起都会在梅花树下舞剑,穿着他那身阴阳道袍,看得出他十分喜欢。道家的武学飘逸灵动,他太虚和紫霞双修,宛如一只仙鹤,跃起来的时候着实赏心悦目。
“好武艺。”
他有时会对盛君拍手称赞,向来不吝啬夸他超凡脱俗、异士奇人。盛君笑说自己不配,但袁峰看得出来他还是受用得很。
留居纯阳的几日,袁峰给裴羽寄了信,委托他全权打理生意。裴羽回了信,说一切都按章程办了,很快就会弄好。楚中天也将要回返东海,着手处理一些事宜了。
看起来,一切都还算顺利。至少在自己看来还算顺利。
其实袁峰有时候也在想,自己和盛君到底算是朋友,还是合作伙伴。他觉得更像是合作,或者说是[利益共同体]。大家有相同的目的,有一起追求的“龙图霸业”,很多事交给盛君处理就行了,袁峰甚至都不用操心什么,只是定期给钱,资助他办事。
但有的时候,袁峰又觉得……鸩岐煌像个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朋友。他不会时刻待在身边,但偶尔会出现,说一些真心实意的话,引导并安抚着自己的情绪,也算是个亦师亦友的存在。
“道长会不会付出得太多了?”袁峰在下棋的时候同他攀谈道,“我自认我不值得你抛头颅洒热血。”
“我卖这些力气,其实是为我自己。不过恰好你这步棋很重要,所以我才要保全你。”盛君道,“倒是不必将我想的太高尚。”
“哦,我明白了。你就像是那种皇帝身边的大内总管。”
“和尚,你小心我半夜把你暗杀在榻上。”
袁峰会哈哈大笑,但笑过之后,情绪却似乎更为低落。他也不知道为什么,又或许有些事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原因能解释。
甚至他也开始站在树下看那株梅花,呆呆地看着,一看就是好半天。若不是盛君知道他“不认识”慕逐尘,几乎要以为这和尚是在凭吊故人呢。
但那梅花开得真的很美,盛君也爱看。他一个人的时候,就会站在树下看那些梅花,能看很久。
“大师没有以前那么爱笑了。”
“人会长大的嘛,不可能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。”
我刚来的时候没心没肺的。可是现在,我经历的,看到的,感受过的……越来越多,也就越来越谨言慎行起来。
他看着梅花,盛君就看着他,之后他忽然放下了拂尘。
“今日雪景甚好,如此景致岂可辜负。”他道,“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,能请大师跳个舞?”
袁峰觉得他疯了。跳舞?跳什么舞?难不成来个双人滑,举起来转一圈吗?
他根本就没当回事,随口应了一声。但他没想到盛君居然是认真的。
“阮闲舟,”那道长对管家道,“奏一首曲子吧。”
“主人想听什么?”
“就……《如寄》。”
【勿忘师恩。】
袁峰真的以为盛君只是在玩笑。但之后他却被对方揽住腰,一只手放在他肩上,另一只手被他握住了。
“跟着我的脚步走即可。”
阮闲舟奏着琴,已是轻轻唱了出来。柔和的曲子配着舒缓的音调,让人觉得熟悉,也觉得疏离。
[一路大雪纷飞,踏上归程。门外几株桃枝,宛若故人。雪中你眉眼如旧,唇角笑意深。一句问候却微微颤着声。]
“……[是不是再多念想捱不过时光利刃]……”盛君也跟着唱道,“……[负尽少年心,也未曾负过你深恩。]”
袁峰被他拉着,慢慢地挪着步。他不知道盛君为什么要拉着自己跳舞,一时之间,反而觉得有些意外,也很有趣。
[问你经年孤身,又为谁等。却答无心吟歌,琴案蒙尘。轻声叹人不如新,抚眉间折痕,说不忍看我沧桑的眼神。]
【听人说后来我们都变成江湖传闻,茶楼酒肆里说完一生。】
“[你只道昔年情谊皆封存,何必有悔恨。]”盛君同他慢慢舞着,轻声哼唱,“[愿前路安稳,不再为旧事执念深。]”
【你知我一心向江湖而生,终为江湖困。人间本如寄,此一生再也无归程。】
“鸩岐煌,”袁峰忽然问他,“我以前……什么样子?”
“你问的是哪个以前?”
如果你是问一载轮回,那时的你懵懂又爱哭,心软又多情,怕伤别人的心,又怕自己辜负真心之人。最后为了保全众人,在诸事崩塌之前,自裁而亡。
若是二载轮回,你无心风花雪月,只是一味修行,却导致走火入魔。虽心系一人,但须知慧极必伤,强极则辱。最后虽身居高位,但却为人所害,年纪轻轻,长眠瞿塘峡悬棺。
“都不是。”袁峰却摇头,“不问轮回,只问今生。我想问我忘记的事情。”
“你知道,为何有六道轮回之说吗?”盛君揽着他问。
万物有灵,在六道中旋转,种如是因,收如是果,一切唯心造。所有之事,皆逃不出[因果]二字。而人类也只能理解因果论。
“可你又知道,为何轮回后,会缺失记忆吗?”
前世的你不是你。你所认识的人,也都不是你所认识的人。连父母都会换,身份,名字……也不过一个代称。
若你记得前世记忆,你会对自己的身份产生混淆。你会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,而导致许多随之而来的蝴蝶效应。六道轮回是极其可怕的东西,前世是夫妻,今生却可能是兄弟,前世你吃了他,今生他就要来吃你……
[古古怪,怪怪古……猪样炕上坐,六亲锅里煮……]
“当然了,子不语怪力乱神。信则有,不信则无。”盛君笑道,“也或许人死了之后,魂魄散尽,一无所有。也没什么前世今生之说了。”
“那我……失忆前,是什么样?”袁峰问。
【轮回】洗去了我的记忆。可缺失的那一段,我却始终认为它至关重要。它一定隐藏着很多东西。
盛君却陷入了回忆。
“你失忆前啊……”
一阵风雪飘过。盛君将那人转过来舞着,却恍惚觉得他变了样子。一头红发高高地扎起,一双眼睛也是红的,还有眉毛和睫毛……看人的时候,和现在的样子很像。
[日安,鸩岐煌。]
“自然是个美人。”盛君大笑起来,“桃花朵朵开,非死即伤。”
“胡说八道。”
“真的。”
江湖人说你,见之不忘,思之如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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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曲终了,袁峰叹着气,觉得什么都没问出来,便告辞回房了。
他看着仍是有些郁结,但盛君挥了挥手,也没有阻拦。待他离开后,盛君吸了口气,也觉得有些怅惘。
正欲也转身回去,却忽然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。抬头之时,只见杨九天坐在偏殿顶上,支着一条腿,正沉默地望着自己看。
——却不知道他在那里看了多久了。
盛君倒也不慌张。他拂尘一甩,朝着那人转过身来。
“怎么,这是吃醋了?”
“不吃醋。”杨九天道,“能让他高兴些,就好。”
“能让他高兴的只有你。”盛君却指了指他,“我们这些人,最多也就是开解开解他。”
有闲心在这坐着,不如去陪陪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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袁峰觉得自己困了。他躺下来,盖着被子,听着炭火的噼啪声,慢慢闭上了眼睛。
迷迷糊糊的,想要睡,却还没有睡着的时候,他似乎听到了门扇开启的声音,而后又徐徐关上了。有人走到他旁边,伸出手替他拉好被子,又握住了他的手。
糖纸剥开的声音响起。随后,一颗松子糖被塞进了他的嘴里,立刻甜味就开始蔓延开来。
“我能尝尝吗?”那个人问。
袁峰点了点头。于是他就感觉那个人靠过来,轻轻贴上自己的嘴唇。
他已经很困很困了,却又舍不得睡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