袁峰觉得自己在一座没有尽头的桥梁上奔跑。
四周尽是夜色,一轮血月高悬在星河,而两侧皆是悬挂着灯笼的房屋,看起来很像是上元佳节时才会打开的[天街灯市]。
[一临清波远心火,长留身在水云间。]
璀璨的焰火亮起,暖暖的灯火也升上半空。楼阁耸立,街道宽敞,码头上停着画舫,水面上连着回廊。巨大的折扇花灯亮在那通明之处,上面绘制着红色鲤鱼,一大一小,环绕着追逐波涛。
[前程似锦。]
袁峰在那街道上跑着,与那些吃着糖葫芦的小女孩擦肩而过。之后他跑上一座桥,眼看着对面的高塔亮起灯火,可是……却怎么也跑不到对岸。
那桥很长,铺着石砖,上面却空无一人。袁峰在上面跑着,却觉得始终还在原地。绘着锦鲤的折扇花灯静静地立在水面上,池水映着倒影,看着十分柔和而赏心悦目。
他快要跑不动了。黑色的袈裟向后摆动着,佛珠轻打他的肩头。背后的六字真言放出光来,浸透他的衣服,如同在护持他一般散发出阵阵佛光。
哗啦!
水池忽然动了。一阵轻快的琵琶声徐徐而响,拨弄着长安城人尽皆知的曲子,响彻在那碧波粼粼的池面上。
“峰峰……”
只见一尊巨大的人形缓缓浮出水面,犹如那密宗唐卡上绘制的佛国护法神。他穿着一身银白色的儒风铠甲,头发垂着,神色十分温柔,升起来后,便低垂着头,注视着那桥上的小小之人不动。
袁峰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,站在桥边,仰头看着那尊神祇一样的将军。他忘不了那双金色的眼睛,琥珀一样的金色,此刻正望着自己,带着不怒自威的压迫感。
“好大一只垂耳兔啊……”他比划着道,“哥哥真好看……”
那个人笑了。他抬起一只手,将手掌伸平,放在了袁峰面前。他的手很大,袁峰只有他一根指头高,低头看时,却见他掌心里放满了松子糖。
一见到他袁峰就笑了,看到他有糖,便想都不想,双手一撑桥墩,直接落在了那天策手上。
那人收拢手指,轻而易举便把他捏在了掌心。袁峰摔在那堆糖果中间,坐在他手心里,因为害怕掉下去而抱住了他的拇指。
那天策却只是低头看着他,神色很温和。袁峰知道他没有敌意,也不会把自己丢进水里,过了一会便放开他的手指,坐在他掌心里吃起了松子糖。
“真好吃……”
他吃着,那个人就捧着他看着,用拇指的指腹轻轻擦碰他的面颊。他那么小,小的只能坐在自己手掌之中,被他托着一直盯着看。
袁峰吃够了松子糖,又张开手臂,抱住了他的拇指。
“我想一辈子都跟哥哥待在一起。”
“不止一辈子。”那天策却道,“你永生永世,都是我的。”
连逃都不会让你逃。
*********
杨九天一直觉得袁峰这个人记吃不记打,给一点甜甜的东西,马上就又跟着跑了,有吃的就会很听话。
就算是要哭,喂一颗糖到嘴里,马上就笑了。性情那么单纯,看不懂那些诡计和骗局,就算跟自己闹得再凶,哄哄他就会被他原谅。
城府不深,心又软的人,是一定会被世人所伤的。
其实杨九天一直很后悔,后悔断情缘那两年里,没有陪着他。不知道他遇见了谁,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事,也不知道他如果受伤,会有谁能去安抚他。
“后悔就对了。”
杨重霄站在他背后,两人背对着彼此。分明一模一样,但杨九天神色黯然,而杨重霄气势冷漠。
“你就是个懦夫。”杨重霄道,“所以你什么也守不住,所以你才会死。”
“你已经不懦弱了,是吗?”杨九天问。
“至少没你这么懦弱。”杨重霄侧头看了他一眼,“不过也幸亏你死了。否则我还没有办法到这里来。”
所以死人就好好有个死人的样子吧。
杨九天闭上了眼睛。他身形忽然起了变化,徐徐化作了一道金色的烟尘,飘在杨重霄身边,被他抬起手猛地抓住,融合进了血肉之中。
“我可以先留着杨旭日。”他低声道,“可以先不动他。”
但是峰峰只能是我的。
*********
“李将军。”
盛君坐在牢房外面,盯着那银色眼睛的大唐巡捕看。他的驰冥道袍上还满是血迹,只是有些干涸了。
牢房里那个苍云转过头,望着那道长,却露出了漫不经心的笑意。
“道长这是杀人去了?”他笑道,“是杀了那些登徒子吗?”
“只是杀了那些有异心的人。”盛君望着他道,“在我手底下,必须绝对忠诚。否则下场就只有一个。”
“真可怕,这就是所谓的[正道栋梁]?”葬天枢耸肩,“如此高压恐怖,你就不怕手下人叛乱?”
“他们不敢。”
“哦?这么自信?”
“我对自己的手段,一向有自信。”盛君道,“我今天来,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。我要把你放出去了。”
“哦哟,这是太阳打北边出来了?”葬天枢一下子来了兴致,“我可是大唐巡捕——”
“是啊,你可是高贵冷艳的大唐巡捕。”盛君低头望着他看,“一向落在我手上的大唐巡捕,要么自裁,要么被杀,勉强活捉了,也因为不肯说实话,而被残虐致死。对你,我算是仁慈的。”
“你杀了多少个大唐巡捕了?”
“八个。”
“你很厉害。”葬天枢眯起眼睛道,“看来……数量不少啊。”
“[数量不少。]”盛君却重复道,“我明白了,数量不少。”
葬天枢忽然愣了一下。他意识到跟这个人说话要万分小心,因为他会仔细地分析别人说过的每一句话,然后反向推测。而他的推测——
——往往都十分精准。
“你们大唐巡捕有多少个?”盛君问。
“无可奉告。”
“可你刚刚说数量不少。”盛君又道,“那么我们来猜一猜范围,好不好?”
你觉得我杀的巡捕数量不少,那就说明……我杀的人数,在你们的基数里,至少超过了三分之一。且按三分之一算,你们大唐巡捕,应该不会超过二十四个。
但看你刚刚的语气,显然是觉得我杀的比较多。那么我再大胆猜测一下,我杀的数量……也有可能接近一半。如果按一半算,那你们的数量……就应该是十六个。
“大唐巡捕的数量,在十六到二十四之间。”盛君道,“我盲猜一下,说错了你别介意。我怀疑你们的真正人数,有十八个。”
他一边说着,一边观察葬天枢的反应。他看到葬天枢的食指不易察觉地微微动了一下。
“你们大唐巡捕之间,是怎么传讯的呢?”盛君问道。
“无可奉告。”
“你被关了这么久,却始终没有人来救你。为什么?”
“因为我是个弃子。”葬天枢笑道,“我没用,被你们给活捉了。所以我已经被他们抛弃了。论理我应该——”
“自裁?可是你没有。而且你也没有任何寻死的迹象。你在盘算什么呢,李将军?”
“我想睡那个和尚。睡不到他,我就不甘心赴死。”
“他们把他给你送来了,可你也没动他啊。”
“君子不趁人之危。我希望他是自愿的,再者,”葬天枢冷笑起来,“你派了个鬼站在那死死盯着我,我不敢啊。”
“你很忌惮他。”
“他是鬼啊,道长。”
“他不是普通的鬼。”盛君道,“他是【判官】。你们害怕判官,你们很忌讳这个[人]。”
葬天枢转头看着盛君。这一回,他的脸上没有了笑容。
“他真的是判官?”他问,“鬼王杨烛就是判官?”
“他一直都是。”
从鬼王降临李渡城那一刻起,判官就已经来到此世了。觉醒花了他一些时间,平息李渡城叛乱又拖住了他的脚步。但是现在,他还是来了。
“我说点我们都知道的事情吧。比如说,【判官】一共有两名。”盛君道,“一名是他,另外一名几个月前刚刚觉醒,目前还在蛰伏。至于是谁,我也不知道。”
如果说大唐巡捕是此世的仲裁者,那判官就是这里的[异数]。他们独立于所有势力之外,也几乎不受任何规矩管辖和约束。平时会伪装成普通侠士,看不出一丝异样,但他们却可以猎杀大唐巡捕。
判官性情手段都很凶残,他们会判断侠士和巡捕[有罪]还是[无罪]。他们可以花很多时间追踪一个人,反复观察,试探。一旦被其判定[有罪],会立刻将其扼杀。
无极特殊情况,不会轻易出手。但一出手,就不会心软。
盛君问过鬼王,判官存在于此的意义是什么?鬼王却说……
“为了让一切按既定轨道前行。”
你追踪袁峰那么久,你判定他是有罪还是无罪?
他是无罪的。有罪者另有其人。
盛君忽然又将注意力放在了葬天枢身上。
“你们大唐巡捕,有自己独特的传讯方式吧?”他问,“怎么传讯呢?密语……暗号……或者更高级一些,脑电波?”
葬天枢并不回答他。
“其实你们这些人,不是机关傀儡,是有自我意识的人。”盛君笑了,“既然有自我意识,就有人性。而人性是很复杂的东西。”
所以我要放你出去。
但你说……你就这样被放出去的话,能活几天呢?
你的其他同僚性子都很烈。没死的那些,抬出去的时候,也都支离破碎的,都拼不回来。但你却没受一点伤,安安稳稳被放出来了。你说你的其他同僚会怎么想?
他们会不会怀疑你跟我有合作,你跟我有交易,你贪生怕死,你背叛了他们。
“我没有背叛大唐巡捕!”葬天枢忽然道,“我厌恶背叛!没有人会信!”
“是吗?”盛君点头,“那李将军,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。”
就在昨天,我又杀了三个大唐巡捕。不像以前那样,找到一个杀一个,而是我这次就跟挖宝出醉猿一样,一下子就找到了三个,全杀了。
我跟他们说,是你给了我名单,所以我才能杀得这么顺利。
“鸩岐煌!!”葬天枢一把抓住了栏杆,冲他大吼,“我没有给过你名单!半个都没有!”
“是没有啊,只不过我追踪了他们很久,故意选择在同一天一起杀。”盛君灿烂一笑,“但是你说你的同僚会相信吗?”
他们是会相信我谋划这一切,还是会觉得是你泄了密导致的身份败露?
我没对你用刑,我也没对你有任何伤害。甚至马上……我就会将你平平安安地放出去。
你说……他们会不会觉得,你是个叛徒?
“鸩岐煌!”
“我的规矩,不允许别人直呼吾名!”盛君厉声道,“李天枢,你一出去就会被你的同僚追杀,你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!”
“我不怕死!”葬天枢抓着栏杆吼,“你要毁我的声名!鸩岐煌!你这个——”
“你也可以自裁啊。”盛君却道,“现在就死,或许还能保全你的声名。”
但你不肯。可显然你其实不是不肯,你是[不能]。
“你在执行别的任务吧?”盛君笑道,“而这个任务,要你不能赴死。你得活着。”
“我警告你——”
“你很了解人性,李将军。当然,我也很了解。”
你最厌恶背叛,李将军。
但我就偏偏要你当个[叛徒]。
去跟你的同僚们解释你没有叛变吧。
“有些小美人,千万不要随便觊觎啊。”盛君对他道,“会付出代价的。”
你将人性看得很透,一向拿商纣王自比,也愿意寻一个妖妃祸乱朝纲。可商纣王的结局呢?凤鸣岐山,武王伐纣,最后还不是**于摘星楼,做了亡国之君。
“由此可见,耽于情,会死。”
*********
盛君离开地牢的时候,看到袁峰正站在那株梅花树下,仰头看着盛开的朵朵梅花。他在纯阳待了几天,晒不到太阳,居然白了很多,倒是有那么点“肤白温软”的意思了。
没办法啊。盛君在心里叹道,他果然生来就是鬼王杨烛喜欢的类型。
“不冷吗?”
他一边问着,一边朝袁峰走了过去。拂尘在臂弯里搁着,轻轻一甩,扬起一道雪雾。
袁峰转头看了看他。
“你身上都是血。”他道,“怎么不换衣服?”
“急着办事,没来得及。无妨,反正我也没有洁癖。”
“说着没有洁癖,自己的屋子和院子却打扫得干干净净,连头发都梳得一丝不苟。”袁峰笑道,“谁信啊。”
“真的没有。”盛君摇头,“我只是觉得应该这么做,这么做符合一个先天高人,所以就这样了。”
说到底,不过为了维持一个[人设]罢了。
“你院子里的梅花很好看。”袁峰指了指那棵梅树。
“是……”盛君点头,“昔年,我的好友……慕逐尘为我亲手种下的。”
“慕逐尘?”
[萧君]慕逐尘,袁峰知道他曾经是三君之一。可是……他总觉得还在哪里听人说起过这个名字,但一时之间……却又没有立刻想起来。
是在哪里听到的……袁峰想着,什么人闲聊……或者什么杂谈……好像……是在洛阳城的茶馆……
[……有一人,乃是个道长,姓慕,名白,字逐尘。昔日是纯阳三君之一……后来……与盛君交恶……遂去了萧君名号,离开了纯阳……]
[如今慕道长……隐姓埋名……隐居在洛道,斩妖除魔,驱除邪祟……修行济世。有行人途径洛道……为厉鬼所缠,他就会出现解救。]
“慕逐尘?”袁峰忽然又道,“道长,我……我见过慕逐尘!我见过他!”
昔时曾经在洛道被毒人纠缠,半路遇到一位道长……神色有些阴沉,但是却解救了自己,还借了一辆车给自己——
“哦?”盛君却挑了挑眉,“你在洛道见过他?”
“是!不过他那时候没有说起自己的名姓,后来我在茶馆听人闲话——”
“闲话岂可当真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大师,”盛君看着他道,“慕逐尘,已经死了。”
【你在洛道看见的,真的是[慕逐尘]吗?】
袁峰忽然后退了一步。他震惊地看着盛君,像是有些不相信他的话。
“慕逐尘……死了?”
“死了。”
昔年为了阻倭寇入侵纯阳,自化冰封镇守山崖而亡。
“你若不信,我可以带你去看看他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