纯阳宫忽然下雪了。不但下了大雪,还打了雷,电闪雷鸣的,十分骇人。
“[雷打雪]……”盛君站在屋内,微微蹙着眉掐指算小六壬,“这兆头……好坏参半啊。”
却不知应在什么事情上。
袁峰那晚宿在了盛君的私邸。他睡的很浅,很不舒服,因为寒冷而瑟缩在被子里。冷不防一个响雷把他惊醒,吓得他坐起来大叫了一声。
正抱着膝盖发抖,外面却传来了敲门声。
“嫂子,我是小旭,”那人道,“你还好吗?”
杨旭日推门进来,只穿着中衣,大约是听到了袁峰的喊声。但袁峰只是脸色惨白地缩在角落里,看他过来,也只是摇头表示自己没事。
炭火烧得很旺,屋子里也不冷,但杨旭日还是觉得他浑身都是凉的。他伸手碰了一下袁峰的手腕,冷得像冰一样。
“嫂子……你害怕打雷吗?”
“我不怕打雷。”袁峰摇头,“但我怕鬼。”
这样电闪雷鸣的,总觉得外面有很多鬼在看着我,所以我害怕。
外面又响起一声惊雷。袁峰瑟缩了一下,杨旭日回头看了看,把窗户都堵死了。
“我小时候很怕打雷,怕得厉害。都是哥哥抱着我,他跟我说怕打雷的小孩子上辈子都是狐狸。”他笑道,“嫂子上辈子说不定也是只狐狸。”
“然后呢?”袁峰勉强笑道,“渡劫失败,被雷劈死了是吗?”
又是一声惊雷,把他吓得一哆嗦。杨旭日想安抚他,但是袁峰却说自己没事。
“你先去睡吧。”
“我陪陪你吧……”
“不用。我没事。你去睡吧,小旭。”
外面的雷声渐渐小了,只剩下了风雪声。杨旭日很担心袁峰,但袁峰却还是示意他回去。
“让我独处一会,小旭。”他抱着膝盖道,“我没事,但是让我独处一会,我会好很多。”
杨旭日没有办法,只能又给他加了一层被子,然后告辞离去。
袁峰抱着膝盖,靠在墙壁上,呆呆地坐着。外面风雪又起了,夹杂着隆隆的雷声,一时之间震耳欲聋。但袁峰只是靠着,一动不动,嘴里喃喃着……竟是一首《上邪》。
“上邪……我欲与君相知,长命无绝衰……”
[冬雷震震,夏雨雪。]
他并没有注意到,自己右臂上那点朱砂记在逐渐发生变化。无数血线渐渐蔓延,顺着他的手臂向上,直至爬上他的脖颈,面颊,而后如蛊一样汇集到他的右眼当中,再从右眼蔓延至了左眼。
【玄寂。】
外面有声音在喊他,似乎有许多人,又似乎只有一个人。
【出来吧……玄寂。】
袁峰动了一下。他并不知道,他现在眼眶周围全是血线,一双眼睛睁得很大,像鬼一样瘆人,眼白是黑色,而瞳孔是血红色。
他站起身来,穿好衣服,推开门,面对着那满天飞雪和隆隆的雷声,继而缓步走了出去。
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,似乎是一枚玉佩,就在门槛外面,所幸没有摔碎。但他也没有注意到。
他离开了盛君的庭院。
这样大的雪夜,外面阴风呼啸,雷声响彻天际,夹杂着闪电,可怕异常。而袁峰就在那风雪之中慢慢地走着,任由袈裟被吹得飘摇,躯干也随着风雪摇晃,但仍然慢慢地顺着台阶走了下去。
【怕鬼吗,玄寂?】
有人在笑,有人在哭。有人影在路边垂着手看他,闪电过后又骤然消失。前面有影子,背后也有,甚至有无数鬼影跟着他,还有鬼从旁边斜着眼睛看他。它们碰他的手,碰他的脸,之后……
将他引到了一处悬崖之前。
袁峰听到有许多声音在蛊惑他。它们说跳下去,结束轮回,一了百了。
[你累了,玄寂。]
于是袁峰一步步走到了悬崖边。他沉默着,睁着那双红色的眼睛,像鬼一样注视着脚下的深渊,觉得它也在盯着自己看。
[快跳下去。]
[一了百了。]
[快跳下去啊!]
“峰峰。”
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在他背后响起。袁峰没有动,那些鬼影却一个个咬牙切齿地转过头,但接着全部发起抖来。
只见有个男人站在不远处,举着一把黑伞,戴着面罩盯着袁峰看。一双金色的眼睛如同鹰瞳一样锐利,扫视着那些阴邪之物,瞳孔已经竖了起来。
他骤然抬手,五指张开,猛地勾成爪形,瞬间鬼哭声哀嚎一片,但凄厉声过,却全部化成了片片黑雪,被他打得形神俱灭,不得超生。
“他身边的[鬼],有我一个就行了。”
杨九天从来就不是活人,而是【幽魂】。
“峰峰。”他呼唤那人道,“回来。我在这。”
到我的伞下来。
他很温柔,温柔得让袁峰心动。于是他转过身,怔怔地看着那个人,继而抬起脚缓步向他走来。
“千年铁树开花易,一入酆都出世难。”
峰峰,你夫君已经死了。从一开始,他就死了。
“你介意陪在你身边的人是[鬼]吗?”
舒翎伞举在头顶,两人彼此拥住对方,紧紧地抱着,任由苍穹电闪雷鸣,而风雪未停。
多少和尚喇嘛超度都超度不了那亡魂的执念。哪有什么至死不渝的情与爱,有的只是黄泉海的孤魂,李渡城的恶鬼,徘徊于此世怨气不灭的妖邪。
“你的哥哥已经死了,死在洛道了。”
我不是活人。我每隔一段时间必须回李渡城休养生息,人间的日光对幽魂来说是剧毒之物。
“峰峰。”杨九天抱着他,轻轻拍他的后背,“这样的我你还要吗?”
夺你的命格,压低你的气运,让你噩梦连连,厄运缠身,甚至也许……想将你也拖入李渡城,永世不得回返。
“我是你的[阴桃花]。”
而你是我的[未亡人]。
*********
【哥哥。】
杨旭日打着伞,手里还持着一把,远远地站在山路上方向下看。
他的手在抖,瞳孔也在抖。满天飞雪之下,雷声震得他几乎耳鸣,但他却看见一只鬼抱着袁峰,浑身都是黑气,极为阴邪。
青白色的手臂,乌黑的瞳孔,那分明是一具不知死了有多久的鬼尸。但它一直抱着袁峰,已经将他侵染得鬼气森森,几乎救不回来。
“哥哥……”
杨旭日觉得自己看见了杨九天。他不敢信,也不能信,直到那鬼尸将幽黑的眼瞳转向他,才将他吓得后退了两步。
他觉得自己看花眼了。
“不……哥哥……”
别带走嫂子……不是他的错……他什么都没做……
别杀他……别把他带走……
“他没有背叛你,哥哥,他没有……”
都是我的错,我的错。
杨旭日站着,后退着。到最后,伞落在了雪地里,被暴风雪撕成了碎片。
*********
其实荼蘼曾经问过薛归海一个问题。
【我们召回来的人,真的是阿九吗?】
据说这世上有一种鬼,可以夺舍宿主躯壳,承载记忆,甚至能将宿主模仿得惟妙惟肖,几乎完全承接他所有的习惯、性情和肉身记忆。但它的本质是鬼。
“薛将军,他真的是阿九吗?”
薛归海一直在笑,疯了一样的笑,直至癫狂无状。
“他不是阿九。”
他当然不是阿九。阿九已经死了,死的很彻底。他的魂魄早就不知去了哪个阴司地狱,召不回来,想方设法也召不回来。
就好像灰飞烟灭了一样。
“阿九不会回来了。”
但是我不甘心啊。他就这么死了,我不甘心啊。我们这些人连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,他就莫名其妙的死了。
召回来的……不是阿九,自始至终都不是。但是他很像阿九,像得让人恐惧,甚至太像了,像得让人怀疑简直就是另一个阿九。
他说,他叫【重霄】。
[我也姓杨,我叫……杨重霄。]
薛归海觉得杨重霄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。他看起来毫无攻击性,但有的时候,他会一个人坐在那里笑,眼神像厉鬼一样。
他会说一些自己根本就听不懂的话。
“归海,你知道吗,我三辈子加起来,活了有一百多年了。”
他在说什么?他想透露些什么?
“我已经疯了,归海。”
我也觉得他疯了。
“我知道你们每个人都在想什么。我知道即将发生的所有事情。”
他到底是谁?
“薛归海,我什么都不能说。”
你想做什么?
“辅助我夺下李渡鬼城,薛冥。”
[不准动那个和尚,你知道分寸。]
“这世界必须按照既定的轨道向前走,不能出一点差错。”那个人抬起手指着自己道,“我知道你想要什么,我也知道你在恐惧什么。”
[薛冥,你是有罪的。所有你以为藏在深渊里的东西,其实都无从隐匿。]
“你到底是谁?”薛归海问,“你不是阿九,你到底是谁?”
“我是谁?”那人压低声音笑,“你在问我是谁?”
*********
我是【判官】,薛归海。
福祸无门,惟人自召。诸恶莫作,众善奉行。夜半鬼哭,判官上路。
“当然,你也可以,继续将我当做是阿九。”
我不介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