袁峰擦掉脸上的眼泪，找起身，朝那鹰隼走了过去。
“你好……宗先生，”他低声道，“直说生意的事就好，我没事的。”
“阿楚把文契寄给我了，我也仔细研究了几天，觉得没什么问题。”鹰隼道，“不过利润……可以再改改。”
“我让利七分还不够吗？”袁峰心说你胃口是不是太大了。
“不必三七，四六即可。”宗岩迹道，“我四，你六。”
“这是为何？你家大业大，利润多一些难道不是更好？”
那鹰隼却突然笑了起来。
“大师听过，[暖饱思邪欲]这句话吗？”宗岩迹问，“人如果吃得太饱，就会懒怠。所以我手下的人，我从来不让他们[吃饱]，保持一些饥饿感，就能保持一点狼性，时刻记得弱肉强食，记得优胜劣汰。”
我只要四成利润，已经足够麾下所有人不为生计发愁了，但又不至于钱多到大家一味享乐的地步。
袁峰听罢，觉得这个人活得太明白，明白得……的确让他想起了葬天枢。那家伙也活得很明白，他怀疑大唐巡捕……是不是都是这个心境。
他开始怀疑宗岩迹的真实身份，但是他又不敢莽撞地直接去问，只能想办法试探，旁敲侧击。
“我看宗先生言谈异于常人，似乎……很不凡啊。”
“不敢当。在下丐帮弟子，自小在市井摸爬滚打，坏的比好的见得多，久而久之，许多事引以为戒而已。”
“我听说……你和盛君不太对付？”
“这大师要问盛君了。”宗岩迹笑道，“是他先惹上我的。他如果不先对我的人动手，我也不会对他动手。”
不过我这个人呢，一向是睚眦必报。谁招惹上我，都不见得是件好事。明智的做法就是不招惹为妙。
“这话说得吓人。”袁峰也笑了，“宗先生是在恐吓我？”
“不会，不会。”那鹰隼摇头，“大师是送财童子，济世菩萨，我磕头还来不及，哪敢对你胡作非为。虽然我不是什么好人，但大师也别把我想的太坏。”
“话虽如此，可你只要四成，我一人独拿六成，还是多了些。”袁峰道，“不然你拿六成——”
“我四成足够了。大师，为人不可太无私，反而会招来祸患。须知升米恩，斗米仇。”鹰隼挥了挥翅膀，“多攒些积蓄也好，说不定有一日，你会发现你需要这笔钱财。”
何况生意这种事，也不过三十年河东，三十年河西。若是哪日热度大减，无人问津了，可就一分钱也赚不到了。
所以还是未雨绸缪，积谷防饥得好。
“我觉得你讲话有些像盛君。”袁峰道。
“我啊，本来是个粗人，大字不识一箩筐。”宗岩迹忽然哈哈大笑，“后来我盯梢那个道士，看他博文广识，跟着学了不少。也算我偷师吧。”
“你就这么告诉我没问题吗？”
“能有啥问题。我身边全是盛君的眼线，嗨，他啥不知道，彼此都习惯了。”
袁峰觉得，幸亏你俩没生在皇宫里，不然的话，这就是两个为了皇位斗得你死我活的皇子王爷，搞不好最后还可能玉石俱焚了。
“哎，宗哥，要我说，大家都是江湖人，交个朋友算了。”袁峰叹道，“何必搞什么死对头，什么宿敌的，多个朋友多条路啊。”
“那我可太愿意了。”鹰隼盯着袁峰道，“若是大师有人脉，务必引荐引荐盛君给我。我可是巴不得……好好跟他交个朋友，让他终生难忘。”
他这个语气，袁峰就觉得非常恐怖。这不是要交朋友，这是要杀仇人。
“那利润的事，就这么定了吧。别的事情，我没有意见。”宗岩迹又道，“我这就去找阿楚，让他安排后续。接下来的，就让他跟大师商谈吧。”
“好，多谢。”
“哪里。能跟大师合作，是我的荣幸。”
[荣幸之至]。
那鹰隼说着，欠了欠身，竟然鞠了一躬，随后便张开羽翼猛地窜上了高空，盘旋一圈后，便消失在了天际。
*********
等到杨旭日清醒一点的时候，袁峰喊他过来，要他在院子里坐下，还郑重其事地给了他一杯茶。
“跟我谈谈吧。”
他把自己生意的始末告诉了他。至于“龙图霸业”，他没有细说，但只是说是自己有野心，请盛君帮忙，协助他独步武林，雄霸天下。
其实这话袁峰说的自己都不信，这都什么古早武侠话本的台词。但是也没辙，总不能告诉小旭真话，就只能撒谎了。
“我下次外出做生意就带上你。必要的话霸业也带上你。”袁峰认真道，“毕竟我的野心是称霸武林……我觉得我确实需要护卫随身。”
杨旭日听得整个人都呆掉了。
“嫂子……”他艰难道，“为什么突然想称霸武林？”
“因为……”
袁峰想了半天，终于有了借口。
“因为我想当主城门口的雕像！”
那些雕像，有的还很新就被更迭，有的却历经多年仍旧未被替换。袁峰记得杨九天的雕像曾经也在那里，但后来……就被拿下去，砸成了碎片。
他往返洛阳城的时候，时不时就会去看看那些雕像。无云的雕像还在，他旁边那个风化腐朽的看不出面貌的雕像也在。那一尊破破烂烂的，连名字都看不见，也不知道究竟是何人，又为何坏成这样还不替换掉。
这江湖啊，好像真的人来人往，都不会被记住的。
袁峰站在雕像下仰头望着它们看。杨旭日站在他背后，也和他一起看。
“嫂子，你知道吗，”他低声道，“再打几场的话……我的雕像也可以被放在这里了。”
“那很好啊。你去和燕子再打几场。”袁峰点头，“打出名气来，这江湖就有你一席之地了。”
杨旭日却摇了摇头。
“我只想陪着你。”
“那我陪你去打。”袁峰直接道，“别为任何人任何事放弃自己的野心。人一定要有自己的事情做，否则……就会变成一个依赖他人活着的家伙。”
这是唐糠裳教我的道理。
玄寂已经不会再去藏经阁哭一整天了。那段“废物娇妻”的日子，就这样一去不复返，那个懦弱爱哭的小和尚……大约也不会回来了。
“人得学着长大，小旭。”
你也是，我也是。
也得学会放手，学会认清一件东西不属于自己，就不要再过度执念。因为到最后伤心的，依然只是自己而已。
“这江湖这么大，我给你放个假，去散散心吧。”袁峰道，“带燕子一起去，你们两个游山玩水，我出钱。”
杨旭日看着他，半晌后，却摇了摇头。
“不去了。”
袁峰看了他一眼，也没有勉强他，只是点了点头。
有鸽子飞过来，是盛君寄来的，请他来纯阳宫一叙。
袁峰示意杨旭日跟自己走。纯阳不算远，尽快去，尽快回来。
*********
“葬天枢想见你。”
“他到底为什么想见我？”
“我们跟他谈合作，他一概不听。不过他说如果想得到其他大唐巡捕的名单，那就让你去见他。”
盛君私下里和袁峰下棋，一边下一边把这些话告诉他。但袁峰知道他话里有话。
“道长……直说吧。”
“其实我有一个计划。”盛君道，“但这个计划……你可能要受点委屈。我想问问你，能接受到什么程度？”
“什么样的委屈？”袁峰反问，“如果你说，需要我贡献一只眼睛，一条胳膊，一条腿，我或许都会考虑。”
盛君下着棋，没有作声。
于是袁峰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“如果你是让我去陪他，不可能。”他落了一颗黑子道，“我不会为龙图霸业去出卖自己。”
“但[人言可畏]啊。”
“那又如何，不可能就是不可能。”
“那葬天枢还见吗？”
“见。没什么好怕他的。”
心怀不轨的人不是我，是他。
葬天枢被活捉之后，就关在盛君地下室的地牢里。他的牢房周围被贴着许多符咒，封印着他大唐巡捕的能力，还有精锐在日夜把守他。
再见到这个大苍云，袁峰没有想到他居然已经成了阶下囚。不过风采倒是如旧，盘膝坐在牢里，身上锁着铁链，正闭着眼微笑。
“我听到你的脚步声了。”葬天枢道，“小美人，你来了。”
袁峰站在他的牢房前。盛君屏退左右，拍了拍袁峰的肩膀，自己也先退了出去。于是一下子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了。
“原来你是大唐巡捕。”袁峰对他道，“说实话，很出乎我意料。我以为你会是这里的……”
“原始居民是吗？”葬天枢睁开了眼睛，“但可惜，我不是。我是大唐巡捕，此方世界的[仲裁者]。”
他看着袁峰，这一次，那一双银色的眼珠在昏暗的牢房里熠熠生辉，亮的甚是惊人。
“你们是[活人]吗？”袁峰问。
“当然，我们也是[觉醒者]。不过，我们的职权比你们要高得多，我们的能力，也比你们要强得多。”葬天枢道，“从前我活得浑浑噩噩的，可自从当了大唐巡捕，我就忽然感觉……这个世界清晰多了。”
从参与者变成旁观者的感觉，甚至是高高在上的存在，那滋味真的太好了。
“为什么想见我？”袁峰问。
“盛君没跟你说吗？”葬天枢反问，“我告诉了他们每个人……”
[只要把你送给我，我可以提供一切我知道的情报。]
袁峰半跪下来，隔着牢房平视他的眼睛。葬天枢发现他又变得更好看了，只是一双眼睛鬼气森森的，认真盯着人看的时候有些吓人。
“小美人越来越美了。”
“假的。”袁峰却道，“你的丹心是假的。”
“哦？何以见得？”
“你不是真的喜欢我。”袁峰摇头道，“我一直都有一种感觉……现在我更加确认了。你的喜欢，像是被[设定]的。像命令，又像暗示，不是发自内心。”
“假作真时真亦假。”葬天枢却道，“暗示的久了，假的也成了真的了。我还是那句话，什么时候对你家那位死心，欢迎随时来找我。”
袁峰不想再多说了。他欲起身离开，但突然，葬天枢却一下子站在了靠近牢门的地方。
一只手伸出来，猛地扯住了袁峰的手腕，把他拽得一个踉跄。
“我可以提供所有大唐巡捕的名单，包括他们的地点、职责、任务分布，甚至关系网和其他对你们有利的信息。”那个人笑道，“条件只有一个，陪我一晚。”
真的不考虑考虑吗？只需奉献出你一个人，可以得到追查了几年都查不清晰的线索。
我们这些人，不畏死，虽然狡诈，但从不出尔反尔，也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。
“我会让你快乐。”
“我觉得很奇怪。”袁峰冷冷道，“你才见我几面，为什么执念这么重？”
“因为他们不懂你。”葬天枢捏着他的手腕道，“但我懂你。你若是个妲己，那我就做个商纣王。炮烙，虿盆，只要你喜欢，我都给你弄。凭我的能力，可以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。”
“你在暗示什么？”
“玄寂，”葬天枢兴奋道，“你想不想……做大唐巡捕？”
成为高高在上的存在，一个绝对的[监管者]，像狱卒一样，盯着那些肆意妄为之人，然后将他们除之殆尽。
“我不想。”袁峰皱着眉道，“别的大唐巡捕被抓都会自爆，你却没有。我觉得你跟他们不一样。”
“我的愿望还没实现呢。”葬天枢用那双银眼珠盯着他道，“我怎么甘心赴死。”
“你不是讨厌背叛吗？你为什么要背叛大唐巡捕？还是说……”袁峰忽然又有了一个想法，“其实你的[权限]，或许高于其他大唐巡捕？”
葬天枢将他的手腕捏得生疼，根本挣不开。
“看来我说中了啊。”袁峰冷笑，“那不然我再猜一猜……你们大唐巡捕之上，应该还有其他的势力吧？比如说……凌驾在你们之上的……有没有可能……是[朝廷]？”
如果你们也是奉命行事的人，那你们奉的是谁的命？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存在掌控着你们。而盛君真正想要的，是揪出这个，或者这群真正的[幕后反派]。
“小美人，太聪明的话，会活不长的。”葬天枢阴森笑道，“你啊……还是到我身边来，才是正途。”
你那良人庇护不了你。但我却可以。
“还有啊，你就那么相信盛君？”葬天枢耸了耸肩，“说真的，万一他在骗你呢，万一其实大唐巡捕才是好人，而他才是坏人呢？”
别选错了阵营啊，玄寂。站队错的话，会死无葬身之地的。
“陪我，我真的会让你很快乐。”
袁峰却叹了口气。
“你听过一句诗吗？”他问，“[君之妾有夫，赠妾双明珠。]”
葬天枢的手被他甩开。那和尚转过头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
我曾以为我与你会是朋友。你安慰我的那些话，陪我熬过最难熬的那几天，我一直很感激。
“谁知到头再看，居然是骗我的。”
全是骗我的。
*********
袁峰见到了几个盛君旗下的人，都穿着华服，戴着马匪面具，隐藏起了武器，看不出是什么门派的人。看起来是为了不被人识破身份。
他试着打招呼，但那些人却对他很冷淡，甚至有些不满。
袁峰觉得很奇怪。他问盛君自己不隐藏身份没事吗？盛君却说他不必隐藏，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，也都知道或许离开此方世界的关键线索，在他身上。
“不暴露不行啊。”盛君笑道，“毕竟我们这些人……得护着你。你要是出事了，那我们的心血也白费了，甚至还得跟着你再轮回。”
[觉醒者]都知道你的存在。但保险起见，还是与你保持距离，更安全一些。
不过那之后不久，袁峰就听到了一些议论。那些人跟盛君抱怨，说袁峰不懂事，是个只知道随意享乐，不懂人间疾苦的和尚。
“他连一个晚上都不肯出是吗？”有人问，“我们这些人，抛头颅洒热血，连命都搭进去了。他只要换个衣服就行，他都不愿意？”
“为了他谋划隐忍，还要担心生命危险。他倒好，把一己之身看得这么重要。”
不过是一个晚上的事。
他要是答应了，大家能省多少事，能少走多少弯路。
替那些死了的弟兄不值。
为了更伟大的利益做一些牺牲都不愿意吗？
我们没人逼着他一定要上战场，可我们在这里厮杀，他却在那里花前月下，这不公平吧？
那个大唐巡捕说了多少次只要他，陪他一次，所有的兄弟都不算枉死了！
不懂事的和尚。
“还不住口！”盛君呵斥道，“你们发疯了，那个大唐巡捕的话也信？假如他是心怀不轨呢，我们岂非赔了大师又折兵？”
他斥责那些人，说不懂事的是他们，若在这种事上退一步，开了先河，后续必将人人自危。捷径不是不能走，但有些捷径，走不好是万丈深渊，掉下去是要粉身碎骨的！
“盛君先生，就算是假的，他又能损失什么呢？”一个男人问，“那个巡捕可能在撒谎，也可能没有，但既然有机会，就真的不试一试吗？”
“要是那家伙让你陪他你陪吗？”盛君喝问，“那是不是你也为了大局，出卖自己一下？”
“如果是葬天枢那么帅的大唐巡捕，我愿意。”
旁边传来一阵哄笑声，都说他没骨气，但也有几个表示认同的。
“一群无救之人！”盛君一甩拂尘，“只要反派生得好，三观跟着五官跑是吧？告诉你们，色令至昏！都给我管住了自己，不要打这个主意！”
“道长，你就再劝劝大师吧。”
我们不是不通情理，大约我们只是心里不平衡。去厮杀去拼命的人是我们，而希望他做的，无非是协助我们而已。
“你们的钱都是大师给的！怎么没有协助你们！”
“这不一样，道长。”
仅仅是[钱财]的话，他算不上什么牺牲。而为了龙图霸业，人是该有一些牺牲的。
“他应该做一些，让我觉得值得为他这种人拼命的事，我们才会心服口服。”
否则，他德不配位，必有灾殃。
*********
袁峰来到牢里，为葬天枢送了一碗粥和两个馒头。虽然他也不知道大唐巡捕需不需要吃东西。
葬天枢见有吃的送过来，还是新鲜的，接过来就立刻吃了，甚至都不怀疑袁峰会不会下毒。
“你考虑好了吗？”他喝着粥问。
“不考虑。”袁峰道，“我不改初衷。不管别人说什么。”
葬天枢忽然笑了。
“大师，听到什么话了吧？”他问，“他们那些人，不可能不说你的。哎呀，这就是所谓的[正道栋梁]。你应该多见识见识的。”
这人心和人性啊，都是经不起推敲和试探的。
“太现实了，是不是？”葬天枢笑道，“你看，我不过抛出这么一件需求，就能引得如此争议。算计人心是不是很有意思？”
“争议？”袁峰却看着他道，“这就是你的目的是吗？你想来个离间计？”
“不。”那大苍云眯着眼笑，“我是真的想要你。”
荔枝好吃就只吃荔枝，真的不尝尝其他水果了吗？
“我会比他更宠你。”
一次都不会让你哭。
“但我真的做不到。”袁峰却道，“我宁可死。”
他说着，转身离开了。留下葬天枢一个人慢慢地嚼着馒头，喝着粥，自得其乐。
我可怜的小美人。你不想面对，但这就是人心啊，大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