袁峰那两天心情并不好,但再不好,事情也要办,而且要办妥当。所以他暂且放下情绪,专心和裴羽一道处理东海分部的事宜。
但裴羽那个人做事极利落,几乎不用他费心,很快就把各类文契和印章等物都预备好了,还特意给袁峰又过了一遍章程。
同时,他也制定了利润分成,责任划分还有成本支出等事项,也包括用人之事,条条框框,非常妥当。
楚中天对此没有任何疑问。但为求稳妥,他仍然将文契誊写了一份,寄回东海给宗岩迹过目。剩下的时间,就由袁峰出钱,他和丐焦贩在洛阳城好好逛了逛,算是散心。
丐焦贩是真的会享受,也不知道他盘算了有多久。沐浴,桑拿,捏脚……能想到的他全去了,还有各种吃喝玩乐,玩的他乐不思蜀。
“我还想找姑娘。”
袁峰一巴掌糊得他南北不分。他让裴羽在丐焦贩的文契里加上一句话。
[任职期间,不得出入聚贤庄,不得出入平康坊。若涉及任何赌博与风流之事,一经发现,立即开除,永不录用。]
丐焦贩嚎啕大哭。但袁峰表示想赚钱就必须遵守规则,否则的话,你就去继续睡大街吧!
楚中天深以为然,非常赞同袁峰的行事风格。
“宗哥也常说,凡事过犹不及,尤其是男人,最容易栽在酒肉、赌博、享乐,还有风月之事上。所以宗哥从来不碰这些东西,也劝我们少沾染。”
“这个人想事情这么明白的?”袁峰心说倒是个不一样的,“他是不是……野心很大?”
“是。宗哥一门心思都是龙图霸业,别的事他都不上心。”
“专心搞事业,我喜欢。”袁峰当即道,“这样一条路跑到黑的人,我最欣赏了。”
他双手合十,默默地在心里许愿。他希望宗岩迹和盛君都能够一门心思搞事业,不要崩人设,不要半路突然脑抽去谈恋爱,然后为了爱情把龙图霸业扔的满地都是。
“你们说,这世上人要是都只剑侠,不情缘,该多好。”袁峰忽然对众人道,“这样也就不会有三了。”
丐焦贩满地打滚,呱呱大笑。楚中天看他笑的太丑,不得不给了他一脚,让他正常点。
袁峰回庭院的时候,温辞秋说罹尘师父过来了一趟,要他明日卯时去习武场,继续修行。袁峰知道师父出关了,当即就去沐浴更衣,预备明日去见师父。
“主人看着虽然有些疲倦,但精神尚可,似乎经络也很通畅。”温辞秋道,“是打通了任督二脉的缘故吗?”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袁峰摇头,“我那天喝多了酒,在洛阳城疯跑,还打死了一个丐帮……但醒酒之后就顺畅多了。”
可能是借着酒力把郁结都化消出去了?他也不知道,但反正痛快多了。
袁峰是真的单纯,他根本就不记得自己喝醉是什么样,也完全忘了自己是如何被人折腾的又哭又叫,乱糟糟一片,该说的不该说的说了一堆,让对方欣赏了个够。
他要是记得那天都发生了什么事,他就会立刻把地面震开一条缝,自己跳进去,再把地面合上。
*********
袁峰说过的话,做过的事,他自己不记得,那个人倒是都记得。
不但记得,他甚至根本就忘不了,走在路上都会突然想起来,然后默默地捂住自己的嘴。
他不过是随口让袁峰叫声好听的,袁峰竟然喊他夫君哥哥,还问他爱不爱自己,爱的话就多疼疼他。
脚踝一抓就会绷直,脖子一捏就会仰头。想要什么反应就给什么反应,嘴里还在乱说,捂都捂不住。
“好哥哥,快把我杀掉,把心挖出来,给你下酒吃。”
那将军一向保守,哪里听过别人跟自己说这种话,听得他浑身发抖。当真是回味无穷。
“色令智昏……”他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道,“色令智昏。”
[哥哥,你看,池塘里有条小鱼在摇晃莲花。它快把莲花摇坏了。]
“别说了……峰峰……”
[哥哥……外面是下雨了吗?我听见雨打芭蕉的响声了。]
“真的别说了。”
[哥哥,我最近不舒服,你号号我的脉,给我针灸一下吧……]
“别说了,别说了。”他捂住了自己的脸,“小混蛋,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喝酒了。”
他站在林子里,靠着一棵树,耳廓已经红了。不能去想,绝对不能追思,否则就满脑子都是烟雾缭绕。
还有那饴糖一样的下唇……
那将军跪在小溪边,捧起那冰冷的溪水,一下子泼在自己脸上。
水很凉,凉得他清醒了不少。
但是……
“我又饿了,峰峰。”
*********
【幻象太多,总是虚妄。】
有人在轻弹琵琶,如珠落玉盘,铮铮作响。水榭歌台围着旧时宫阙,里面觥筹交错,宴饮不休。
“[禁庭春昼,莺羽披新绣。百草巧求花下斗,只赌珠玑满斗。]”
有人在边弹边唱,唱着太白的《清平乐》,幽居在这摇摇欲坠的盛唐。
袁峰从竹筏上醒来,觉得苍穹在水,满船星梦。他侧卧在筏子上,听着潺潺流水,随着波涛晃动,慢慢坐起身来。
“[日晚却理残妆,御前闲舞霓裳。谁道腰肢窈窕,折旋笑得君王。]”
梦中是世外桃源,满眼落英缤纷。他在其间穿梭,目不暇接。梦中又见那一头红发,戴着狼头面具之人。他端坐在一株巨大的桃花树下习字,写的都是李白的诗。
他戴着面具,始终未能得见其容。只见他发丝血红,手指修长,风姿卓越,还是那副倨傲的气质,丝毫不将人放在眼里。
袁峰来了,他却连招呼都没打,视若无睹如旧。
“又见面了。”袁峰对他笑道。
他走过来,坐在了那位大贵人对面。
那贵人却不理他,依旧写自己的字。他的字是秦国小篆,锋芒隐而不露,威势秘而不发,字里行间皆潜藏着重重杀气。
袁峰看着他,猜想他必是能征善战之人。单看他笔锋,就知道此人心思缜密而格局庞大,想来不但武学登峰,心计也了得。
见他不理自己,那就干脆由自己去打破安静。
“这位[虚妄先生],”袁峰道,“你平时都是这么没礼貌的吗?”
“何以如此称我?”那人未摘面具,却似乎瞥了他一眼。
“我常见到你,可是你从来不说自己名字。没办法,只能随便给你取一个了。”袁峰坦诚道,“毕竟你常说[幻象太多,总是虚妄]。那就干脆叫【虚妄】,反正你也不会跟我一般见识。”
那人写完最后一笔,将毛笔搁下,拿过旁边的丝绸帕子擦了擦手。过了一会,他发出了一声嗤笑。
“虚妄……虚妄,”他笑道,“也罢,你既然喜欢,就这样称吧。”
袁峰没想到他答应的这么快,着实有点惊讶。但是惊讶之余,又对他充满好奇。
[他到底……是谁呢?]
虚妄看起来,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。
“我说过,我掌管着你的梦境。”他突然答道,“我是何人,并不重要。”
“梦境有什么需要掌管的?”袁峰不解,“不过虚幻,醒了就会忘记。难道还要特别对待吗?”
“对别人来说也许无用,但对你来说,却大有用处。”
虚妄说着,两只红色的眼睛微微闪烁,透过面具上的狼眼,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。
“也许你被困在梦中,是为了自保。”他道。
“自保?保什么?”袁峰一愣。
“保你的[心]。”
“我的心有什么问题?”
“庄周梦蝶,蝶梦庄周,二者本为一体。”虚妄继续道,“你是否想过,或许你的本心,与现在不同?”
“我就是我,我的本心也就是我现在,”袁峰却不以为意,“我不认为我是个表里不一的人。”
“沧海尚能桑田,何况人心乎。”
“沧海桑田乃千年变迁,人不过短短数十年,如何能以沧桑比拟?”
“既然是人,必然不会历经千年。几岁足矣。”
袁峰无言以对。他不想和这个人辩驳,觉得完全都是歪理。他不再说话了,那人也沉默了。二人相顾无言,满园桃花凋零,一时有些萧索。
也许是因为沉默得太久,虚妄突然盯着袁峰,轻声道:“你触得到我吗?”
袁峰心说你就在我面前,有何触不到?
他想着,便伸出手朝那人伸了过去。但就在这时,虚妄忽然将头一转。
“你有客人来了。”
客人?袁峰很疑惑,什么客人?他朝四周看去,见左右无人,又朝背后去看,仍旧空无一人。
“没有啊,”他对虚妄道,“你是不是看错——”
面前之人居然不见了。只余下那株茂盛的桃树,还有一方桌案,一个蒲团,而那个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袁峰正在惊诧,冷不防,忽然被一条黑色缎带蒙住眼睛,遮蔽了视线。
“是谁?”他当即就慌了,“是谁?”
想要还手,手腕却被一下子捆住了。接着,他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。
“是谁?”袁峰摸索着问,“是不是……是不是哥哥?”
一说哥哥这个词,立刻对方就不再安分了。可不管袁峰说什么,或者说多少好话,对方始终都是一言不发。
他问是不是哥哥回来了?没人回答他。问哥哥怎么了?还是没人回答他。
但却一点也没有放过他。
“别……别又这样!”袁峰急道,“我……我明日还要习武!”
但他哪有挣扎和分辨的机会。没过一会,就被人拽到池塘底下,沉在游鱼之中了。
*********
第二天早上的时候,袁峰拼尽全力,也还是没能爬起来。不得已,他赶快让温辞秋去给罹尘传话,就说自己病了,告假一天。
“该死……”
腰疼的他动一下都难受。可梦里的事忘却了大半,记忆得不甚清晰。加之自己的眼睛一直被蒙着,他又一言不发,所以竟不知道他是真的回来了……还是自己的臆想。
“该死!”
温辞秋回来的时候,说罹尘没有多言,只是点头答允了。袁峰让他取了裴羽给的膏药过来,贴在身上,难受得蜷缩成一团。
他很不舒服,缩在被子里还在微微发抖,也不吃也不喝,也不肯见人。杨旭日和燕无声都很担心他,可他却谁也不见,就只是躺在榻榻米上昏睡。
“对不起……”隐约之间,他感觉有人在轻轻拍着自己,低声安抚,“对不起。”
袁峰想醒,却又醒不过来。似乎有人在锤着自己的腰,又握住了自己手,最后将自己抱起来,靠在了他的怀里。
自己就像个提线木偶一样,歪歪斜斜地靠着他,被他从背后抓着两只手腕,轻轻一晃。
“好甜啊。”
外面忽然下雨了,淅淅沥沥的,敲打在树叶上。袁峰就靠在那个人身上熟睡着,等到睡醒的时候,身上已经不疼了。但是……屋子里又只有自己一个人了。
拉开门的时候,他看到天还没有大亮,只是刚刚有些黎明的迹象。雨还在下着,温辞秋和茸茸大约都去避雨了,燕无声和杨旭日应该都还在休息,院子里空无一人。
袁峰坐起身来,靠近拉门,面朝着那依然在落的雨,寂然看了很久很久。
久到一个人站在庭院外望着他看了好半天,他才注意对方。
“谁?”
袁峰定睛看去,只见一个金衣藏剑打着黑伞舒翎,伫立在外面不动。伞遮着他半张面孔,看不见是何模样。
血腥气蔓延开来,却因雨水之故,被消减大半。袁峰透过雨幕与那人遥遥相望,借着天际微光,他大约猜到了来者是谁。
“……海靖寒?”
那藏剑动了一下,似乎抬起了头。但雨在这时却下大了,反而遮盖了他的容貌。
“他们啊……他们所有人,都快要把你弄坏了。”他低声道,“可紫御华府是忠于你的。也只有它是忠于你的。”
唯一一个没有隐瞒,没有私心,没有秘密,也不会背弃、背离、背叛的地方。
[可你不信我们。]
一道闪电落下,继而雷声响起,把袁峰吓了一跳。电闪雷鸣过后,庭院外已经空无一人。
好像从来……就没人来过。一直一直,无人造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