袁峰为楚中天和丐焦贩定了客栈,请他们先去休息,之后在洛阳玩耍几日,不急着回去。那二人答应了,谢过他们,告辞离去。
待他们走后,裴羽却示意袁峰过来。两人找了一家茶室,坐下来聊聊天。
“恕我直言,与宗岩迹合作,无异于与虎谋皮。”他道,“你当真要这么做?”
“裴大夫有顾虑,所以才没有立刻签文契是吗?”袁峰问,“大夫有话直说就行。”
“宗岩迹是杀榜第一,可想而知其有多杀人如麻。他势力扩展极快,绝对不是平庸之辈,跟他合作只怕……”
“他既然有这么大的势力,那他就必然缺钱。”袁峰却道,“有了钱,底下人才肯好好给他办事,不然的话势力再大也不保险。他这么拖家带口的,总不能饿死他的帮众吧。”
“你是说?”
“我有钱无势,他有势无钱。我二人也算各取所需。他发展的越快越需要钱,而我业务越大越需要有势力。互相合作,是双赢。”
“可你不怕他某日羽翼渐丰,反过头来黑吃黑对付你吗?”
“所以裴大夫不是替我想好法子了吗?”袁峰道,“文契在我手上,商行出品是我旗下。他只是代理商,越不了我的级别。而且我定期缴税,数额够大的话,官府大约也会保着我的。”
他借我的财发展壮大,我借他的势垄断贸易。真要是哪天他跟我反目,不但江湖人会诟病他,他这也等同于自断财路了。
可持续发展,永远都比杀鸡取卵有前途多了。袁峰相信宗岩迹不是这么没眼光的人。
“你真的不怕当中有环节出问题?”裴羽问。
“怕啊,但是不是有你替我盯着吗?”袁峰笑道,“我就都交给裴大夫了,想怎么处置都行。”
裴羽觉得难以置信。
“你就这么信任我?”
“用人不疑,疑人不用。”袁峰道,“你看宗岩迹直接就敢放楚中天过来自行定夺,我对你也是一样的。”
我信得过你,裴大夫。因为你是当大夫的嘛,救死扶伤的。
而且你不是我的绑定花吗?以后咱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。
“谁是你的绑定花!谁是蚂蚱!”裴羽火了,“你这个和尚!再乱说我就毒死你!”
“你都收了我那么多钱,还不给我做亲友!”
“亲兄弟!明算账!别做梦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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袁峰觉得,裴羽这个人真的很难搞。就算得到了他的人,也得不到他的心。但袁峰又想要他的人,又想要他的心。
“那可是万花谷三大圣手之一!要是跟了我,我可就独步武林了!”
裴羽大骂他就是秃青蛙想吃天鹅肉!好好回去念经参禅,别一天天老想这些有的没的,你一个洗髓有个铁牢能爱你就不错了,还指望离经易道呢?我打你个离经叛道的东西!
袁峰深深叹息。其实他觉得自己跟九哥也是撞号的,曾经有一次他谄媚地问九哥,能不能让他试试在上面?九哥说可以啊,你坐上来,自己动。
“再提这种要求的话,你会被‘橄榄’的。”
杨九天那个人,看起来并不是很有攻击性,还算比较和善,甚至有点逆来顺受的隐忍。但袁峰知道他心思深,他在算计自己,而且他喜欢弱引导,慢慢把自己朝他布好的局里牵。
宠爱是最会消磨一个人心智的东西。一个看起来话少脾气又好的人,他在揣度什么,别人往往是猜不透的。
[我想要的只是你。]
他对自己一向温柔。唯一能激怒他的,就是“跟别人走的太近”。
所以袁峰有时候会夸他,说很多好听的话,说他像谪仙,说他有器量,说他就像风沙中的古城,说自己如何倾慕他,如何只愿意守心他一人,与他同生共死。
他知道这样会安抚杨九天的情绪。可有时候,袁峰又莫名觉得……自己跟他就像在演戏一样,既真情实感,又虚情假意。
杨九天在用无休止的宠爱遮掩他的不安,而袁峰在用尽力的讨好来躲避自己的慌乱。
[我们两个,不约而同,在逃避着什么东西。]
总觉得会在某天引爆,弄不好,就又是分崩离析。
我不记得过去的事,而哥哥瞒着我的又太多。
什么时候才能坦诚地聊一次呢?
袁峰路过一处面摊,却忽然一下子站住了。他转过头,看到一个星演军爷正坐在露天的桌前,同小二要了一大碗炸酱面。
“肉酱给我加双份的,再来一头蒜。”
这样热的天,来一碗过水面条,简直太爽利了。
面很快就上来了,旁边放了一碟子酱料。袁峰看着他将酱倒进碗里,用长筷子搅拌着,而后剥了半头生蒜。
那面条是白色的,蒜瓣也白生生的,被酱料一打,香气四溢,看着就有食欲。
那军爷低下头,夹起一筷子打卤面,微微张口送到嘴边。整齐的牙齿咬住面条,往嘴里吞着,又一口咬断。蒜也被他丢进嘴里,嚼得咯吱作响。
他鼻梁很高,半闭着眼睛,面条上的水珠粘在他嘴唇上,吃东西的样子竟然比平时好看多了。
那军爷正吃着,就忽然感觉对面坐了一个人。于是他抬起头来暼了一眼。
“是你啊。”他冷冷道,“要吃自己买。我不请客。”
“我吃过了,不饿。”
“有事就说。”
薛归海继续大口吃着面,根本不把袁峰放在眼里。都说吃面不吃蒜,滋味少一半,他能吃,也会吃,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,而且还要先吃饭。
其实每次一看见他,袁峰就莫名觉得他自带一股诡异的东瀛舞乐声。连同周围的气息都莫名阴森起来。
“薛冥,”他忽然道,“我们是认识的吧?”
“嗯。”
“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?”
“睡过几次的关系。”
“不可能。”
“你看。”薛归海瞟了他一眼,“我说了,你又不信。”
“我第一次是跟阿九。”袁峰道,“哪个第一次都是。”
“所以呢,”薛归海抬起头看他,“你想跟我聊聊你跟他的细节是吗?”
“我只是想问问你,你认识的我是什么样子。”
薛归海又低下头去吃面。他连吃了几大口,把一碗面全吃光,惬意地舒了口气。
“小二,再来一碗。”
面条再端上来的时候,小二额外送了一盘花生米给他。薛归海换了双新筷子,在桌子上敲了两下,继续搅拌酱料。
“你有没有想过,自己其实是个坏人?”他看了袁峰一眼。
“想过。”袁峰点头,“但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坏。”
“你脾气很大,喜怒无常,打名剑的时候无故虐杀他人,却又怕鬼怕的厉害。”薛归海道,“不喜欢别人忤逆自己,不高兴了,就指着对方的鼻子骂,稍微得罪你,就没什么好下场。”
就算有一百个人宠着你,你也不开心。天天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恨着一个人,写一本又一本小篆,然后撕个粉碎。
房门外一直要有人守夜,彻夜不能睡,白天还要护持你左右,把他们熬得个个都有黑眼圈。
“你没回答我的问题,”袁峰却道,“我问的是我跟你,是什么关系?”
薛归海眉头一挑。
“没关系。只是认识。”
“什么都没有?连朋友也不算?”
“朋友?”
薛归海突然嘶哑地笑出声来。他低头大口吃面,似乎都不愿意再费那个口舌解释。
“薛冥!”
嗙地一声,那军爷将装花生米的碟子砸在桌子上。碟子骨碌碌转着,里面剩下的几颗花生掉了一桌子。
“你骗了我,玄寂。”薛归海森然道,“你骗了我。”
但旧事已过,我不想再重提了。你既然忘了,就忘了吧。
袁峰闭上了嘴,没有再问。但他的脑子里一瞬间却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,苍山洱海……阴山大草原……黑戈壁……游牧民族,挖出的宝箱,死掉的草原狼,和亲的公主,还有……
追着野马烈风,只为了得到一条红狐狸的人。
突然之间,一股莫名的愧疚感涌上心头,无法抑制。
[确实,我做过一件对不起他的事。]
[但我并不后悔。人无情才是无敌的,为什么总是要追求风花雪月?]
[耽于情只会毁了自己,也毁了别人。]
[他说的对,我就是个坏人。]
[可我觉得我没错,是别人的错,是世道的错。我没错。]
“对不起。”
袁峰下意识的说出口。薛归海持着筷子的手忽然一顿,继而攒紧了。
他的嘴唇抿了一下,却又转瞬即消,换做了一个冷笑。
“何必道歉呢。”他继续夹着面条道,“事过境迁了,当时不道歉,这时候的虚情假意……也没必要了。”
还不如一条路走到黑呢,玄寂。还不如就一直坏下去,坏得越来越彻底。
[想过自己才是罪魁祸首,万恶之源吗?]
“或许你应该好好回忆回忆,把你的罪愆全回忆起来。”
袁峰沉默了。过了好久后,他将手伸向桌子,捡起了一粒花生,慢慢地送进了嘴里。
花生咬碎的时候脆生生的。薛归海看见了他那条红色的舌头,而后他发现也许是因为勤学苦练的缘故,袁峰已经晒成了小麦色,整个人壮了一圈,颇有武僧的硬派作风了。
“你应该问那万花要一些防晒油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阿九喜欢肤白温软的人。”
“他喜欢什么样的,我就要去变成什么样吗?”袁峰不悦道,“我又不是为了取悦谁,老子只为老子自己!”
薛归海只是冷笑。袁峰却注意到他很白,但不是那种健康的白,而是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,而且显然晒不黑。
“你这碗面我请了。”
袁峰说着,将银票拍在桌子上。薛归海见状,却又笑了起来。
“好啊。”他点头道,“有人请客,小二,再来一碗。”
一碗面下肚,很快又来了一碗。薛归海持起筷子,一边端着碗,一边用那双红眼睛盯着袁峰看。
“我想看修罗场。”他忽然道。
“什么修罗场?”
“我想看杨九天,你,还有杨旭日,你们三个的修罗场。”
一定非常好看,特别好看,好看得要死。
“想想我就很兴奋。”薛归海眼睛都亮了起来,“我一定会极力促成此事的。”
袁峰看着他,忽然之间,他做了个很阴森的咬牙切齿的表情。
[就像是在模仿薛归海不正常的时候一样。]
之后他就站起身,径直离去了。
而薛归海敲了敲筷子,满脸写着高兴,继续大口吃面。
“我等不及了,阿九。”
真的等不及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