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醒来的时候,袁峰洗漱完毕,仍旧爬起来去观摩罹尘的武学。这如今已经成了他雷打不动的一个习惯。
不能拜师,那就偷学。偷学也是学,学来的不比亲传弟子差。
他睡眼惺忪的来到指定的地方,揉了揉眼睛,强迫自己恢复精神。不过今日很意外,罹尘居然没来。习武场空荡荡的,一个人影都没有。
袁峰有些愣神。要知道罹尘可是风雨无阻的,几乎从未有间断的时候。如今突然失踪,一股不好的感觉便油然而生。
虽然没有名分,但袁峰心里早已把他当成了师父。如今想到他或许身体不适,袁峰竟然有些担忧,很怕他是否出什么事。
他在原地踱步,犹豫着要不要回寺里去问一问。
就在他踌躇之际,突然感觉身后一道掌风袭来。袁峰背后一凉,脚步立刻躲避,一侧身一转头之间,掌劲擦身而过,竟避开一劫。目光所及之处,却发现那偷袭自己之人正是罹尘。
“师父——”
袁峰惊叫一声。罹尘却不给他迟疑的机会。一掌扑空,他马上起手再劈一掌。袁峰措手不及,只得闪避,险些被打伤。
罹尘见他安然无恙,力道和速度当即加快,朝着袁峰毫不留情地出招,并且招招致命。
袁峰从来不知,少林的武学用到极致会是如此雷厉风行。他退避无法,只能见招拆招,起手还击。左躲右闪之间,几次险些被他打中。两个人你来我往,拳脚相接,杀气腾腾。
袁峰见他抬腿欲踢,急忙卡住他的膝盖,妄图牵制他脚踝动作。但交手时只感觉像是磕在石头上,疼得要命。
“师父!快住手!”眼看着自己力不从心,袁峰真怕自己今天挂在这,只能边躲边喊,“我错了,有什么事您好好——”
话还没说完,他挡在身前的手就被罹尘挑开了,接着一掌直击向他前襟。
袁峰心都凉了,觉得自己必死无疑。那一掌生生打在他心脏处,将他直接按在了岩壁上。他瞠目结舌,只感觉一股力道透体而过,身后传来轰隆一声,像是岩石裂开了。
这一下把袁峰吓得不轻,大口喘着气,汗如雨下。罹尘却慢慢收回手,恢复了一贯平静的模样。
袁峰捂着自己的心脏,缓了半天才发现自己毫发无损。他看着罹尘,膝盖一软,直接跪了下来。
“谢师父不杀之恩。”他给罹尘磕了个头。
“我只是想试试你,并没有杀你的意思。”罹尘淡淡地说,“你整日在这里偷学,我本有意躲避,却又不能为你坏了我自己的规矩。与其这样遮遮掩掩,倒不如光明正大些好。”
袁峰听了这话,却好像有了松口的意思,不禁抬起头来,想试探着问一问。
“师父的意思……是愿意收我为徒了?”
“我这几天,的确有考虑这件事。不过仍在未定之天。”
“好师父,您都这样说了,就松松口吧!我保证我绝对不惹是生非给你丢脸!”
“再定吧。”
“师父……”
袁峰上前,跪在地上抱住了他的大腿,可怜兮兮地看着他。
他像个无家可归的小猴子一样,满脸都是哀求和讨好。罹尘看着他,看了很久,抬起手去推他的肩膀,想把他推开。
[师父。]
记忆一瞬间闪回。似乎也曾有一个小和尚,十八岁,或者十九岁,满身是伤,被打得嘴角都是淤青,抱着自己的腿苦苦地求自己。
[师父……]他满眼都是泪水,看着又懵懂又不谙世事,[我一定乖乖的,我乖乖的。]
罹尘没有推开袁峰。他的手下意识抬起来,擦了擦袁峰的嘴角。
“我已不想再教出第二个无云。”他低声道,“我也不想……再教出一个[祸世妖邪]。”
【或许有很多初见,本该是久别重逢。】
“好好回寺里修行吧。”
罹尘说着,想转身走开,但袁峰死死抓着他的袈裟,不让他走。
“师父!我会乖乖的!”他的大眼睛里满是泪水,可怜乖巧一样不缺,“师父,求求你。”
罹尘愣了一下,半晌后深吸了一口气。
“……做我的徒弟很苦。”
“我不怕苦!”
“也很累。”
“我不怕累!”
“你若真心实意,须得拜我亲传。未经我允许不得出师。”罹尘又道。
“没问题!我都听师父的!”
“还有另外两件事。”罹尘叹了口气,“其一,你将来行走江湖,不得偏离本心,妄造杀孽。其二,永不许入阵营。你做得到吗?”
“我做得到!”袁峰想也没想就满口答应,“师父放心!我本来就是中立抓马种菜党!你让我入阵营我都不敢入!而且别人不杀我我就千恩万谢了,哪有胆子杀别人!”
“立誓。”罹尘看着他说,“若你违背,天涯海角,我必清理门户,将你挫骨扬灰。”
“我立誓——师父,怎么立?”
罹尘抬手将他扶起来,拍了拍他袈裟上的灰尘。
“午时三刻,沐浴更衣后到习武场找我。”他道,“对修罗,得用[血誓]。”
取你之血,定吾誓约。若违心,杀无赦。
袁峰哑然。但是话已说出去了,不好反悔。他吞了几口唾沫,虽然有些犹豫,但还是点头答应,起手作揖。
目送罹尘远去的时候,袁峰才终于觉得一颗心稍微安定下来。似乎从今以后都不必再担惊受怕地过日子了。
有了人庇护,也有了人管教,反到可以坦然面对一切既来之事。
*********
按理说,拜了师父,应该是好事,可是一想要还要对他血誓,袁峰就高兴不起来了。
虽然不能说后悔,但总归是心里慌的厉害。也不知道无云师兄是不是也一样的状况,而且这种事他怎么不早说……早说的话或许还要再考虑考虑……
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胡思乱想,丝毫没注意到薛归海早就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背后,正盯着他看。
袁峰过了好一会才发现他,吓得一个猛子跳了起来。薛归海却一脸诡计得逞的奸笑,好像他对这种无聊的事乐此不疲。
“你独自在此长吁短叹,是何故?”他问。
袁峰犹豫了一下,还是把情况告诉了他。
“我要去拜师。”
薛归海听罢,就只挑着眉,咧着嘴角,似笑非笑地看着他。
“也好。”他道,“省得你死在这江湖上,都没人给你收尸。”
“你这人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!”
薛归海却只是笑,并不认真回应。袁峰眉头一皱,打量着他的五官,感叹他真是长了一张好脸,这皮相估计走到哪都有人喜欢。
“你是不是桃花运很旺啊?”他白了薛归海一眼。
“不敢当。”薛归海道,“虽老天赏饭,生得面善,但我性情暴戾,又好杀戮,好人家的姑娘是瞧不上我的。”
“……你这话堂而皇之说出来真的没问题?”
“自然无事。毕竟我的话,真假难辨。世人总不知我哪句真。”
“我反正分辨不出。不过我只要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就对了。”袁峰摆了摆手。
薛归海没接话。过了一会,他突然咳嗽了一声,呕出一口血来。
这把袁峰吓了一跳,以为他得了痨症,要么就被人给伤了。但是薛归海却若无其事地从袖口掏出个手帕来擦了擦嘴,好像早就习以为常。
“胎里不足,老毛病了。”他抖了抖手帕,重新放回袖子里,“断断续续的,死不能,活不能。也是累赘。”
“什么胎里不足能吐血?”袁峰不解,“你肯定是生病了,要么就是身上有伤。”
“我父母生我时,年事已高。加上忧思顾虑,差点就保不住了。小时候我没过什么好日子,也算抑郁成疾吧。”薛归海冷笑,“若能战死沙场,也算称心如意。可惜,竟不能遂愿。”
“你还年轻。好日子多着呢,这么消极干什么。”
“在下已三十有四,不年轻了。”薛归海摘下腰间的水囊喝了一口,“趁还活着,多找点事做,哪天我不在了——”
袁峰突然抬手给了他一下子,将他的话打了回去。本来心态就纠结,还要听他这种丧气话,更不愉快了。
“讲道理,我支持你拜师,然后行走江湖,大杀四方。”薛归海却道,“在我看来,情之一字最无用,我也一向看不起那些为情所困,甚至不管不顾沉浸其中之人。”
人中之龙的觉悟,独霸天下的野心,甚至钱财权势,功名利禄……当真就皆可为情而抛了吗?薛归海一向不认同。
他也不喜欢那些话本杂文里,什么位高权重者为了一人而抛弃一切,或是背弃满门,又或者玉石俱焚、战火不休,最后落得身死,还要说用情至深。
“一辈子博个独步天下,青史留名,最后孤独终老也无妨啊。”他道,“我反正乐意做这种人。”
月满则亏,水满则溢。可惜这江湖你死我活,难以安生。这些年南征北战,悲欢离合见得多了,避都避不开。殊不知只想做个孤独客,谁来谁去,谁生谁死,与我无关,也跟我无缘。
[此生所愿,唯死得其所而已。]
“闭嘴吧。”这些话听得袁峰无名火起,朝着薛归海怒喝一声,“我不爱听,你少跟我说!”
“好大的脾气。你还真不像个和尚。”薛归海对他抱拳,“既如此,告辞。”
他转身就走了,多余的话一句不说。
袁峰觉得他八成是生气了,突然就有点后悔自己说的那么直白。虽然他也不知道那股怒气从何而来。
不过眼下顾不得他了。看着时辰快到了,还是得去找罹尘才行。
*********
袁峰收整好心情,去沐浴更衣后,便来到了习武场。罹尘早已等在那里了,正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。看到袁峰出现,他抬起头示意他过来。
“师父。”袁峰起手行礼,恭敬问安,“弟子来迟了,请师父恕罪。”
“你并没迟,是我到的早了。”罹尘起手还礼,“你随我来吧。”
袁峰跟上他的脚步,随着他一路走着,来到一处僻静的禅房外。
那禅房修建在隐蔽处,若不仔细寻查是找不到的。袁峰还未看清周围的景色,罹尘已经打开了门,示意他进来。
袁峰犹豫了一下,还是走了进去。虽然他有点担心,罹尘会不会关上门就把他给杀了。
不过他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。房间里干干净净,各色物件摆放齐整,有条不紊,看得出主人打扫的很勤。
袁峰转头望着,发现倒也没什么特别之处,不过是有些蒲团,木鱼,佛珠等,看着只是个普通的禅房。只是在背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,很是与众不同。
袁峰的注意力一时被画吸引住了,忍不住走过去细看。
那上面画的是一个男人,站在一片桃花树下,背后是一片桃源。奇怪的是居然戴了一只狼头喷火面具,遮住了他的脸。
那人一头发色火红,高高地扎起来,上面装饰着一些金色的流苏。这人看着很高,生得玉树临风,轩昂魁伟,想来应当也有个不错的面相。最与众不同的是他的气质,孤傲中带着一股煞气。
虽然只是一幅画,却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强大的气场。虽看不出门派,但袁峰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的武学登峰造极,而且性情冷酷,恐怕是个十分自傲之人。
但常言道[过刚易折]。若心气过高,又自尊太盛的话,往往难以长寿。所以无论怎么看,都不觉得他像是能长久的样子。
“可惜了。”袁峰忍不住喃喃自语道。
“你也觉得可惜?”罹尘突然道。
他走过来,与袁峰一同端详那幅画。看得出来,他很在意。
——却不知在意的是这画,还是这画中人。
“弟子不敢妄言,不过一时有感。”袁峰赔笑说,“希望没有冒犯师父……”
罹尘却摇了摇头。
“此画颠沛流离,曾因故将毁。我将它保下来,挂在此处。”他喃喃道,“难得……你竟看透了其中玄机。”
【慧极必伤,强极则辱。】
“不知这个人是?”
“此人姓纪,名[虚言]。”
少林叛僧,江湖禁忌,地狱不收之魂,黄泉不渡之鬼。
[纪虚言]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