袁峰在第二日一早的时候,因为饥肠辘辘而醒,醒了之后就起来想去饭堂喝点粥。
刚走到房门口,就突然被人一把抓住手腕拖到了一旁。仔细一看,居然是杨旭日,像是在这里等他很久了。
“嫂子昨夜去哪了?”杨旭日问。
“……去乱葬岗了。”
“去那地方做什么?”
“给你哥烧纸。”
“给我哥烧纸为何不叫我?再者,哪里不能烧?”杨旭日当即道,“为何深更半夜跟他出去?叫旁人如何猜想?”
“你别误会,我真的是去烧纸——”
杨旭日抓着他的手却越来越用力了。
“嫂子,你跟那人是怎么回事?”他低声问,“他可有……跟你说了什么?”
“真就只是烧纸,然后说了一点点我以前的事。”袁峰说,“别的倒没什么了。怎么了?”
“……嫂子,可否进禅房一叙?”
“当然,请吧。”
袁峰把杨旭日请进去,后者进屋后小心地关上门。屋内有些暗,小旭点燃一盏油灯,才坐下来与袁峰交谈。看他表情像是十分不安。
“我虽不知他与你说了什么,但嫂子可信他的话?”杨旭日问。
“半信半疑。他有些说法听着不像假的,但是我自己都不信。”袁峰摸着下巴回忆着,“而且那个人我并不喜欢……总觉得有点奇怪。”
“虽然这话不妥当,但那人原是个疯子。”杨旭日说着看了看门,“他性格十分古怪,行事难以捉摸。我兄长虽然与他交好,却也不过是因为从小一同长大。他有时讲话,真假参半,不能尽信。”
“这话我信,我也这么觉得。”袁峰点头,“但我又觉得他未必全在说谎,只是难以分辨。”
“画虎画皮难画骨,知人知面不知心。”杨旭日搓了搓自己的手,“过去之事听起来简单,说起来复杂,大师与其问他,却不如去问盛君来的妥当。”
“盛君知道吗?”
“岑云纵跟我聊起过他这个师叔,也算料事如神,而且擅长占卜问卦,不比余半仙差。”杨旭日道,“但是盛君这个人,一般是等着人开口主动问,别人不问他不会说。你若是想知道什么,去问他求证更准一些。”
袁峰盯着杨旭日看了很久。他有种很奇怪的感觉,杨旭日显然跟薛归海并不对付,忌惮他,也畏惧他,甚至是厌恶。可有时提到他,却又喊他薛哥哥,竟像是很亲近。
“你跟薛归海……关系一直很差吗?”袁峰问。
杨旭日捏着茶杯,沉默了好半天,却摇了摇头。
“不。”他沉思道,“薛哥哥曾经是除了我哥以外……对我最好的人。”
其实杨旭日的一身武学,和果敢坚毅的性情,启蒙者反而不是杨九天,而是薛归海。
杨烛、薛冥还有云央三人是极好的朋友,青梅竹马,年纪同龄,一同在天策府长大,也算是多年挚友。小旭比哥哥小九岁,杨九天成年之时,他还只是个小孩子,又体弱多病,总是需要人照料。
杨九天信任薛归海,有时会把小旭托付给他照顾。薛归海虽然不喜欢小孩子,但对杨旭日却很尽心。小旭那时候很喜欢他,常跟在他后面“薛哥哥、薛哥哥”地叫,他就会骑着独轮车,把**岁大的小旭举起来骑在脖颈上玩。
他教杨旭日武学,带他去看练兵,给他讲各种兵法、兵书,还会叫上他一同去游园泛舟。杨九天怎么对小旭,他就怎么对小旭,甚至比阿九还要好一些。
然后,等到小旭再大一点的时候,薛归海就在某天站在一处屋子前跟他招手,示意他过来。
[小旭。]他道,[想玩点更有意思的东西吗?]
我可以教你。
“什么!”袁峰嗙地一掌拍在了桌子上,登时暴怒,“他做了什么!他个禽兽王八蛋!”
杨旭日吓得差点把茶杯丢出去,还以为袁峰要杀他。
“就就就就就是……”
[解剖]。一开始解剖昆虫,之后解剖老鼠,再然后是青蛙,最后……就带他去乱葬岗,解剖尸体。
袁峰捂着心脏,嗙地一声倒在榻榻米上。他觉得自己要犯心绞痛,但是谢天谢地,不是自己想的那样。
但俗话说,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无。小孩子与陌生的成年人在一处,仍旧是要格外留神。不可轻信他人,亦不可没有防范之心。虽然这世上好人多,但仍然是存在坏人的。
其实袁峰曾经问过燕无声,燕子比比划划的,大概是说杨旭日很单纯,他很多事情……是不懂的,还天生带了些精致的傻气。可想而知他被杨九天保护的有多好。
然后薛归海就带着他去看死尸,看战场,看生灵涂炭,看战火硝烟,看人间疾苦。杨旭日那时候认知还停留在小孩子爱吃糖葫芦,哪见过这民不聊生的景象,认知当即就被颠覆了。
他被吓得成日的哭,整夜睡不着,做噩梦,见神见鬼的,还不敢告诉杨九天是薛哥哥吓唬的。杨九天还以为他中邪了,请道士喝符水,抱着哄了很久很久才哄好。
“旭啊……”袁峰忽然哭了,“我可怜的旭……你能活到现在……挺不容易的……”
好在他平安长大了,虽然长得有点歪,但还不至于无法矫正。
“其实薛哥哥……也许本性不坏,但他和我哥许多理念不太相同。”杨旭日回忆道,“我哥哥主张循序渐进,什么年纪做什么事。但薛哥哥主张直面真相,把那些血淋淋的东西全展示出来。”
“幸亏天策府的教官是杨九天,不是薛归海。”袁峰当即道,“若是薛冥是教官,得带歪多少年轻的孩子!这个人不正常!”
他自己就长歪了,根本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才变成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。但袁峰还是不理解,为什么杨九天要与这个人做兄弟,他就不怕那家伙滥杀无辜连累到自己吗?
“嫂子,也许这话我不该说。但我想问你,你觉得我哥正常吗?”杨旭日问,“他如果正常的话,他会喜欢一个比自己小十二岁的和尚吗?”
杨九天那个人,受过良好教育,品行端正,克己复礼。他是模范,是标杆,是“别人家的孩子”。这样的他,压抑天性,清心寡欲,直到三十岁了,还是个不通人事的“洁癖”。
三十岁的男人,连一丝情愫都没有,连别人的手都没摸过,这正常吗?
杨九天不开荤的时候倒也习惯了克己复礼,但开荤之后,多年压抑的情绪一夕爆发,像头狼一样又饿又野。有时候袁峰得说很多好话安抚他,他才能稍微恢复一点理智。
自己脚踝上那黑手印还在,散发着阵阵寒气。袁峰不是不知道他疯起来有多疯。
[能把骨头都拆碎。]
他“正常”的时候很温柔,“不正常”的时候就是个疯批。只有喂饱了他,他才能维持他的温柔。
袁峰忽然一阵脊背发凉。等这家伙回来的时候……自己还能有命吗?
已经可以想象自己会“死”的有多惨。
“物以类聚……人以群分……”他喃喃着,忽然又哭了,“这么说来……我也是个疯批啊!”
杨旭日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的这么个结论,但是仔细想想……好像也没错……
袁峰嚎啕大哭,为发现了自己原来不是个正常人而哀痛不已。哭到最后,他的肚子已经开始叽里咕噜地叫了。
“不行……我要去吃饭……”他抹着眼泪爬起来道,“天塌了也不能耽误我吃饭……”
杨旭日看着他伤心欲绝地朝饭堂走,红色的眼睛一直望着他的背影看,最后仍是移开视线,慢慢阖上了眼帘。
*********
盛夏已至,微光落在梧桐叶上,随风轻摇,晃动着斑驳树影,罩在白色的衣服上,遮蔽熟悉的面容,将所有的思绪隐藏。
[六亲缘薄勿伤心,正是佛子修行时。]
“修行……”
杨九天仰头望着那茂盛的梧桐树,摸了摸自己的脸。低头看时,却满手都是血迹。
“你又到这里来了。”
一个熟悉的冷淡声音响了起来。杨九天转过身,看到玄寂正抱着手臂,冷淡地站在梧桐树下看他。
他仍然穿着那身破虏,干干净净的,戴着白色的手套。
“哦,这不是玄刺猬吗?”杨九天道,“怎么,还敢出来见我?”
“为什么不敢?”玄寂看了他一眼,“我从来不怕你。”
“哦……”
“脸上怎么弄的?”
“杀人杀的。”
背叛者杀不尽,只能斩草除根,否则徒留后患无穷。
玄寂看着他,沉默着,点了点头。
“诸事自己小心。”他道。
杨九天笑了笑,走过去,伸手揽住了他的腰。出乎他意料的是玄寂没有躲,而是由着他揽着,像是在想别的事。
“怎么不抵触了?”杨九天问。
“都已经是你的人了,抵触也没意义了。”玄寂道,“我只是在想后续可能会发生的事。”
他沉思着,站在杨九天身边,自然而然。杨九天搂着他的腰,却笑出了声。
“你看着像个妻子一样。”
“哦。”
“不介意我这么说?”
“不介意。事实如此。”
玄寂坦然得令杨九天意外。他极少有别扭的时候,这个人很强大,无论是内心还是精神。
“你一向不甘心屈居人下,怎么现在又甘心了?”
“不是甘心,是我顾虑的事太多,顾不上和你争上下。”玄寂道,“你喜欢,我不介意,所以我可以。”
“你会吃自己的醋吗?”杨九天问。
“不会。”
“真的?”
“真的。”
于是杨九天低头,将面颊贴在他的面颊上。于是自己脸上的血就蹭在他脸上,自己手上的血也粘在他的衣服上。鬼气侵染他,缓缓将其裹挟,将他由白变成黑。
“峰峰。”杨九天抱着他,轻轻晃着,贴着他的耳廓,“峰峰。”
“哥哥很在意他?”玄寂问,“我跟他,你更喜欢哪一个?”
“有差别吗?”杨九天反问,“难道他……不是你?”
“他是我心中最好的一面。”玄寂看着远方道,“是最纯良的净土显像。”
原本期望你能放过他,但大约也只是我的痴心妄想。
玄寂叹息着,伸出食指,轻轻滑着杨九天的下唇。想吻他又不敢,到底近乡情更怯。
“你别坐高台……”他呢喃道,“你要掉下来。”
[我们两个,到底谁把谁弄得更坏?]
“你心悦我吗?”杨九天问。
“当然。”玄寂点头。
“有多心悦?”
“愿与君同年同月同日死。”
“可我想要你活着。”
“那就一起活着。”
玄寂抱着他,抱得很紧。他知道袁峰在思念这个人,却强行压抑在欢笑之下,只敢借着别的事情去宣泄和抒发,而一次都不敢问哥哥你什么时候回家。
害怕情深不寿,害怕镜花水月一场空。
“哥哥什么都不知道。”玄寂对他说,“空在这里对着梧桐,心事也不能解。”
“有些话不说,比说出来更难忘。”杨九天却道,“我为你啊……”
[身死不足惧,魂灭以为常。]
“哥哥……”玄寂低声道,“他还在等你。”
“那就麻烦你,好好守着他了。”
“你放心。”玄寂点头,“我一向看重我自己,远胜旁人。”
“真乖。”杨九天抱着他,轻轻地晃,“乖乖的,我最喜欢了。”
“哥哥知道,我为何心归于你吗?”
“为何呢?”
“这世上,很少有人能懂我。既不懂,便不能解我疑惑。”玄寂道,“一直以来,都是别人与我倾诉,讲述,而得我开解。能开解我之人,寥寥无几。”
但是你却懂。
“我这个人心冷,不爱风花雪月。但即便如此,你仍是能解我疑惑。”玄寂道,“你宠我,顾念我,事事以我为先。你知道我想要什么,你看得懂。”
“我的小刺猬,总算说了一些我爱听的。”杨九天满意道。
“所以很难不动心。”玄寂笑了笑,“任谁遇见这样的人,都会动心吧?”
我曾以为我懂,但我好像却又不懂。
我竟也有……无法解惑之人。
“我这个人很复杂,很难看懂的。”杨九天道,“你若是看透我,可不止是现在这幅样子。”
“那,哥哥会教我吗?”
教教我,怎么样去看懂你。
“不需要去理解我。”杨九天却道,“我喜欢你看不透,只能猜的样子。”
“这叫什么话。”
“守着自己的心,等我。”杨九天道,“要么选我,要么青灯古佛。你没有第三条路可选。”
“有奖励吗?”玄寂问。
“想要什么奖励?”
“没想好。”玄寂笑道,“让我想想。”
真好啊。杨九天想,这样强大的人,是我的夫人。
“你拿的起放的下。你很可怕。”他对玄寂道。
“但对哥哥,我拿的起,却放不下。”玄寂道。
放不下。
*********
袁峰刚走到饭堂,就被迎面吹来的梧桐叶席卷了一身,吹得他睁不开眼睛。
随后他感觉到自己被人抱住了。他看到一双金色的眼睛,靠近自己,贴着自己,唇齿间一片冰凉。
短暂的亲近,而后落叶坠在地上,风过则无影。自己面前仍旧空无一人。
之后那个人在耳边留下了一句话,诉说着心意,却只肯让他一个人听见。
袁峰笑了,他摸了摸嘴唇,高高兴兴地去吃饭。
“我也一样,哥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