袁峰觉得,如果薛归海不是个精神病,做事也不这么诡谲,或者说他假如是个正常人的话,那他应该是一个好天策,至少也是个还算可以的天策。
自从那天之后,他感觉薛归海跟自己的关系简直“一日千里”,说“如胶似漆”太恶心了,但是也快到“形影不离”的地步了。
那个人就十分堂而皇之的每天早上过来,每天晚上离开。袁峰早上偷学他看,白天习武他看,下午喝茶他看,晚上吃饭他也看。把袁峰看得毛骨悚然。
更可怕的是他几乎不说话,就是一脸冷漠地盯着自己,偶尔的偶尔会指点一下自己的武学招式。最多是在下午的时候多说几句有的没的,其他时候就跟背后冤魂一样,非常恐怖。
问他为什么,他表示这是为了保护袁峰。
“阿九回来之前,我会替他看着你。”薛归海道,“一来防止你跟别人眉来眼去——”
“眉来眼去你大爷!”
“——二来,其实他弟弟很危险,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他带在身边。”薛归海继续道,“杨旭日就是个怪物,只有你傻逼一样把他当朋友。我如果不护着你,恐怕你被他杀了都不知道。”
“鬼扯!”袁峰指着他破口大骂,“比起杨旭日来!我觉得你更危险!”
“完犊子玩应。”薛归海呸了一口,“阿九不听劝,你也不听劝!你们俩真不愧是两口子!一丘之貉!”
“你再骂一句!我把你脚底心也打出个疤来!”
他二人经常吵架,而且吵得很凶。杨旭日和燕无声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,但远远看着,都觉得很恐怖。因为人人都怕薛归海,见了他就发憷,只有袁峰不怕,不但不怕,还敢跟他直着脖子吵架。
有时候两个人吵急了还会动手,打得不可开交。寺里人僧人看了就赶紧拉开,以免出现流血伤亡事件。
“狗登西!有本事你就杀了我!”袁峰冲他大吼,“你以为你救了阿九的命,就一辈子躺在功德簿上了!你算个什么东西!”
“傻逼,你就洗干净脖子等死吧!”薛归海骂道,“等哪天你不得好死,你就知道自己作死的下场了!”
“九哥怎么会跟你这种人做朋友,他真是猪油蒙了心!”
“他跟你处情缘才是瞎了眼睛!”
“你做的那些事我一定会告诉他的!”
“呵呵,烧纸告诉他吧!”
两个人互相骂的极其难听,爹娘祖宗孙子有什么说什么,简直不堪入耳。最后传到大师兄千机耳朵里,他直接把薛归海赶出了少林,又命人拿皂角水给袁峰洗嘴。
“不准说脏话。”
袁峰被洗得直吐泡泡,他跪在地上忏悔,说自己今后再也不说脏话了。祸从口出,一定谨言慎行。
但他很不开心,非常不开心。于是他真的就去了十字路口给杨九天烧了纸,哭哭啼啼的,一边烧一边把自己遇到的事都念叨了一遍。
“哥哥……你快回来……你的小情人让人给欺负了……”他哭道,“哥哥……我好想你……你回来替我报仇……把他杀了……”
他之前说一个月就会回来,如今快到一个月了,却不知道他回不回得来。
但袁峰已经下了决心。他如果不回来,自己就去李渡城找他。到时候去求盛君想办法,他一定有办法。
大约是他烧了纸,通达了消息,又或者是他没了玉佩,鬼魂可近身。总之当天夜里,他终于又梦见了那个鬼影。
“峰峰……”
满目的烽火狼烟,一片鏖战之惨状。那鬼影抱住了他,紧紧地抱着,思念,愧疚,担忧……溢满了他的思绪。
“我不该来见你,被那些逆反之鬼发现,必来纠缠你。”那人道,“但我听见你哭……心疼的要命。峰峰,我好想你。”
“我也好想哥哥……”袁峰抱着他,呜呜地哭,“我吃了好多苦……哥哥……”
“我得走了……你乖乖的,等我回来。”
“别走!哥哥!别走!”
那鬼影明显不舍,却还是狠心推开了他。之后袁峰从睡梦中惊醒,呜呜咽咽,十分难过。
他帮不上杨九天,眼睁睁看着他陷入火海深渊,却无能为力。
“我该怎么做啊……”他大哭起来。
仍是无解。
*********
其实,阿九的预感和担心,总是会莫名应验。在梦见他之后不久,袁峰就开始[鬼缠身],总是梦见庭院外站着许多鬼,都是将士模样,像是来找他寻仇的。
[杀了他……鬼王必死……]
温辞秋和茸茸固守着庭院,加之杨旭日的运势尚强,因此那些鬼怪没能近袁峰的身。但他们仍是日日缠着袁峰,意欲等他命格衰弱时趁虚而入,取了他的性命。
袁峰八字弱,本就容易招惹鬼邪,连日纠缠下来,已经面泛青光,印堂发暗。杨旭日对此束手无策,燕无声更是不善于捉鬼除邪。没办法,他们只能写信,欲把道长请回来镇宅。
“别麻烦他了,我没事。”袁峰顶着一张死人脸道。
“嫂子!你都快不行了!哪里没事!”
“真的没事。”
别烦我。让我一个人孤独的死去。
袁峰去饭堂打饭,又碰上薛归海此时过来,一下子就被他注意到了这极差的脸色。于是他眉头一皱,竟转身离开了少林。
半夜的时候他又回来,仍旧是骑着赤兔马,像个鬼一样来到庭院外。说来也怪,那些幽魂鬼气本来弥漫得整个庭院都是,他一来就全跑了个没影,果然他比鬼还骇人。
“小秃驴。”他一脚踢开拉门,又穿着鞋踩上了榻榻米,“这个给你。”
一枚玉佩被丢了过来。袁峰正倚着软枕半死不活,勉强拿起来一看,这……不就是他那枚玉佩吗?
“你怎么又给我了?”
“这枚是赝品。”薛归海直接道,“只是材质不如正品那枚,但辟邪的功效却是一样。我已取回了正品,那这赝品留着也无用,暂且借你了。回头再还我。”
先前那枚玉佩,是薛家家传之物,一直在薛九霄身上带着,他死后亦随他下葬。后来薛家又生了薛归海,照规矩是要给他传家玉佩的,但自是不会为了他而开棺,因此便做了这枚赝品给他。
袁峰不懂玉,也看不出它与正品有何不同。因为怎么看着都是一模一样的。
“戴着吧,能保你不被鬼邪侵扰。”薛归海道,“不过它到底不是正品,对鬼王无效。”
“太好了!”袁峰立刻就戴上了,“这个好!这个自动过滤的!我就不用一个劲摘了!”
薛归海盘膝坐下来,冷冷地盯着他看。看了好一会后,他示意袁峰明晚跟自己去一个地方。
“去哪里?”
“枫华谷,乱葬岗。”
“我不去!”
“你想不想帮他?”
想,就跟我去。
他拿九哥来要挟自己,向来是一说一个准。袁峰自然是想帮九哥的,于是第二天午夜的时候,庭院外传来马蹄声,他就立刻拉开门,尽可能小声地离开了院子。
两人一路神行去了枫华谷。到地方后,薛归海牵出他那匹赤兔马,翻身上去,示意袁峰也坐上来。
“你不会是把我骗到这里来,杀我灭口吧?”
“这么做太显眼了,我没你那么蠢。”
袁峰暴跳如雷。他坐在薛归海后面,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将他除之而后快。不过这赤兔马的确非凡,夜行八百不在话下,而且毛色干净,威风凛凛。袁峰不由得好奇他怎么弄到这匹马的。
“你知道[卦文龟甲]吗?”薛归海道,“这东西是天赐的。你能捡到,才算你有运气。有了运起,还得能遇上赤兔。遇上了,抓得到才算是本事。”
他这匹赤兔是他自己抓的,在一个极阴的时辰,在白龙口生擒回来的。
“不过现在只能去阴山大草原抓了。”薛归海道,“你就别指望了,交易行买吧。”
“薛哥哥,我觉得你作为一个军爷,骑赤兔马会不会不太好?”袁峰好心劝道,“毕竟它最有名的主人是个虽然勇猛但胸肌大无脑的三家姓奴,我有点担心你……”
“你他爷爷的才是三家姓奴!”
薛归海抽了赤兔一鞭子,那马立刻奔腾着,载着他们直冲乱葬岗。薛归海骑术了得,转眼到了近前,直接翻身下马,回手接了袁峰一把,让他去看坟。
袁峰一眼就看到了那鬼火粼粼的乱葬岗,当时就吓得差点坐地上,他躲到薛归海后面,说什么也不敢靠近。
“你不想救他了?”薛归海不耐烦道,“快滚过去!”
他带着袁峰来到乱葬岗深处。袁峰战战兢兢地待在他后面,紧张地左右环顾。只见四周白纸纷扬,阴风习习,鬼哭声幽幽传来,不由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。
“薛哥哥……我们还是走吧……”他讨好道,“我有点害怕……”
薛归海却不理他。他拿出一个铜盆,在里面装了炭火,而后用火褶子引燃树枝丢在里面,看着它逐渐燃烧,将那些炭烧得通红。
“把马后面的袋子拿过来。”
袁峰照办。拿来之后,薛归海将其打开,袁峰发现里面全是纸钱。不但有纸钱,还有些纸人纸马,刀枪剑戟,盾牌盔甲等物,都是纸糊的。
“你倒是提醒了我,可以用这个法子助阿九一臂之力。”薛归海道,“你站在这别动,我施法让这乱葬岗的冤魂去相助他平息乱军。”
他说着,便盘膝坐下。先将一张符纸焚化,接着便倒入许多纸元宝,尽数洒在了炭火上。
之后薛归海闭上眼,将手结印,似乎在默念着什么,听起来像是东瀛符咒。随着他的念诵声,袁峰看到两只纸狐狸落在了地上,它们围着薛归海转动着,像是在开启什么阵法。
不知是不是袁峰的错觉,他总觉得那元宝焚烧的时候冒着一股白烟,又朝着不同的地方飘去,看起来就好像周围有鬼在吸取那些白烟一样……
“ししゃげんせ,もうじゃかご。(死者现世,亡者可语)”薛归海念诵道,“以此财帛,借尔气运。速去鬼城,诛灭恶灵。”
赦令。启。
顿时火盆中便现出熊熊火光,将那些元宝吞噬殆尽。袁峰感觉乱葬的阴气消减了大半,而后薛归海便取出那些纸人纸马来,示意袁峰跟他一起烧。
“念叨念叨。”他道,“祈祷你夫君百战百胜,所向披靡。”
袁峰立刻蹲下来跟他一起烧,一边烧一边念成地念叨,还念了许多祝祷的经文,保佑九哥战事顺遂,旗开得胜。
“呵。”薛归海却又开始阴阳怪气,“真是情深义重。既如此,当初何必对他动手。”
“你再多说一句,我就把火盆扣你脸上!”
“火盆里有纸钱,你这么做等于断鬼财路。那这里的鬼就都会过来找你索命的。”
“别说了!”袁峰的眼睛不自觉地朝旁边瞟过去,“在场的各位大侠……咱们好聚好散……我没惹你们,跪求放过。”
薛归海忽然沉默了。他放下手,看着袁峰,袁峰也看着他,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。
“你怕鬼?”
“怕。”
“可他也是鬼啊。”
“他不一样!”
“你身边还有好多鬼——”
“别说了呜哇!”
袁峰正在惊慌,薛归海却突然鬼眼一睁,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,用力捏紧。袁峰慌忙伸手去掰,手腕却被他扭向了反方向,疼的袁峰差点哭出来。
他觉得手腕要断了,已经吓得满头冷汗,心说果然你把我骗出来就是要杀我灭口的!
“果然啊,要是在这杀了你,直接仍附近就行了。”薛归海盯着他说道,“反正也是乱葬岗,多你一个不多,你看如何?”
他说着就手上施力,似乎要掰断袁峰的骨头。袁峰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,再不想想办法,只怕自己真要被谋害在这里了!
“你……你放开我!”他大叫,“否则……否则你我连兄弟都做不成!”
这话一出,袁峰自己都愣住了。他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冒出这句话,但好像自然而然就说出来了。
薛归海啧了一声,放开了他。
袁峰活动着手腕,眼看着他继续烧那些纸人纸马,于是想了想,也就蹲下来继续烧。
“我有个事想问问阁下。”他趁着夜深人静,这里又没人,干脆就小声问他,“我跟你……没发生过什么吧?”
“没有。毕竟朋友妻不可欺。”薛归海皱着眉道,“然而现如今你已移情别恋,看上我那死鬼大哥了。那常言道好吃不如饺子——”
“别说了!”袁峰一把捂住他的嘴,“这地方是乱葬岗!你这都是什么鬼话!”
薛归海拨开他的手,眼睛却扫向他的身后。周围黑咕隆咚的,他突然露出了悚惧的表情。
“不好,你身后有个红衣女鬼!”
袁峰嗷地一嗓子,瞬间不见了。薛归海抬头一看,只见他上了树,像个猴子一样倒挂在树枝上,四处看哪里有女鬼。
他当时就笑岔了气,袁峰自知被他耍了,火冒三丈,跳下来后直接照脸给了他一拳。薛归海也不还手,只是揉着脸继续笑。
“有趣,有趣。”他狂笑道,“还是老样子。再厉害,也怕鬼。”
“你既然知道那么多,何不说出来给我听听?”袁峰怒不可遏,“也省的我猜来猜去猜不明白!”
“你那时候常与我说一句话,[富贵不还乡,如锦衣夜行。]”薛归海烧着纸糊的兵器道,“后来你富贵还乡了,可还是锦衣夜行。”
“行了。赶紧烧,烧完好回去,别多说了。”袁峰示意他赶紧走人。
薛归海倒也听话。他点了点头,依旧是一副自得其所的样子。直到所有的东西都烧完,他才站起身来,用力拍了拍手。
“走吧。回程。”
他给了袁峰除滞散,一道回了少林,而后又骑着赤兔马把他送回了庭院,之后竟直接走了。
袁峰心里松了口气,觉得总算是送走了这个魔头。回禅房的时候,脚步都放松了不少。
这回哥哥有了兵马,一定会大获全胜的。
他终于松了口气,倒在榻上,不省人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