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继续走，玄寂。你是个乖孩子。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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袁峰勉强爬起来，仔细看了看这个人，发现他是在屋里架了一个茶炉，正烧着热水泡茶喝。
这人穿着一身[风露霜华]，一点看不出是何门派，不过袁峰依然认了出来。
“薛归海？”他诧异道，“你怎么在这？”
“我不能来吗？”薛归海反问，“你自己要见我，我现在来了，你又不愿意了？”
他指了指面前的蒲团和茶桌，上面已经放好了两杯茶。
袁峰正喉咙干渴，也不顾这人有没有歹意，赶紧拿起来喝了两口。随即他发现居然是[顾渚紫笋]，产自浙江，味道甚好。
一杯下肚，他顿觉精神好了不少。但他疑惑地看着薛归海，对方只是对他一笑。
“我在里面撒了些盐。”薛归海拿起茶杯，细细品了一口，“看你脸色不好，想必气力很空虚。”
袁峰想谢谢他，话到嘴边又说不出。细看这人的眼角眉梢，依旧冷漠又危险，但是更多的，是疑惑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。
他对薛归海有兴趣，薛归海同样对他也有兴趣。他的眼神冷冷地打量着袁峰，半晌后，突然发出一声哂笑声。
“你竟还活着。”他对袁峰道。
“什么叫我还活着？”袁峰不解，“难不成我死了？”
“我早先听人说，杨九天下葬后没多久，你就悲痛至极，随他去了。”薛归海又喝了一口茶，“我起先还感念你有情有义来着。”
“我应该没那么高尚。”袁峰没好气地说，“真不幸，我没跟着你兄弟下去，我回来了。”
薛归海冷哼一声，仍旧喝他的茶。他给袁峰也倒了一杯，袁峰一边喝一边偷眼去看他，薛归海却只盯着炉子，小心照料着，生怕一个不留神烧干了。
“我知道你有事要问我，但我现在没心情回答你，反而有事要问你。”薛归海看了他一眼道，“不知你可认得薛九霄？”
“认得。”袁峰点头，“还相处过一段时间。”
他自认为回答的很平常，但屋子里却一下子冷了下来，让他心里一惊。抬头看，面前人正盯着自己，目光中寒气逼人。
袁峰意识到这个人的武艺高深莫测，气海更是不可估量，恐怕真的不是自己能应付得来的，只能硬着头皮瞪着他，不敢说话。
“撒谎。”薛归海轻声道，“出家人不打诳语。”
他的嗓音有些独特，很低沉，却又带了点沙哑，好像坏过一样。袁峰喘了几口气，勉强稳住心神，让自己沉稳下来。
“我没撒谎，”他逼着自己把话吐出来，“我就是见过他，还说过话，一起待过几天。我知道他是你兄长，是个……死人。”
“这倒怪了。”薛归海森然道，“既然是我兄长，怎么连我都不来见，反而跟外人厮混？”
“如果我死了又复活，想来我也不愿意去见故人。起码一开始什么都不明白的时候，应该……不想。”袁峰轻声道。
薛归海不做声了，似乎他觉得袁峰的话有点道理。他的眼神也渐渐缓和起来，屋子里也终于不再寒气逼人。
袁峰这才松了口气。他搓着手，准备再喝一杯热茶。
但薛归海却没有给他倒，只是静静地看着他。这一下把袁峰看毛了，倏地，茶壶发出了鸣音，薛归海这才转头，拿起来又给袁峰倒了一杯。
“我无法相信你说的话。但也由他去吧。”他对袁峰道，“若哪一日真得见那个[薛九霄]，自然知道真假。”
“恐怕没理由是假的。”袁峰嗫嚅着说，“你跟他长的很像。”
薛归海冷笑一声。蓦地，他的目光落在袁峰脖颈处，突然盯着他的脖子不动。袁峰以为脖子上有什么，下意识地摸过去，只摸到了一截细细的绳子。
还没等他反应过来，薛归海突然指了指他的脖颈。
“把那东西摘下来我看看。”他说。
袁峰这才想起，自己脖子上戴着一枚玉佩。他将玉佩摘下来，递给了薛归海。
薛归海拿在手里，脸色却异常难看。袁峰正想问他这是怎么了，难道玉佩有毒？结果他却从自己的脖颈上也摘下来一个，放在手里比对。
那两枚玉佩竟然一模一样。
这回轮道袁峰傻眼了。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薛归海，后者的表情却越来越可怕，袁峰甚至怀疑，他会不会突然抬手把玉佩给砸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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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你为何……会戴着这枚玉佩……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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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边袁峰上下打量着薛归海，一脸紧张。那边薛归海阴冷地低头盯着手掌心一模一样的两块玉，气氛僵的仿佛要凝固。
“这东西哪来的？”薛归海突然发问，把袁峰吓了一个哆嗦。
“别……别人给的……”
“谁给的？”
“薛……”
“九霄？”
“啊……对……”
“阁下底气不足啊。”
“那是你给吓的！”
“奉劝阁下一句，实话实说便好，”薛归海晃了晃玉佩，“此物究竟从何而来？”
“真的是别人给的！”袁峰被问得有点不耐烦了，“我说实话你不信，我撒谎你更不信，那你到底信什么？”
薛归海冷笑一声，握紧了玉佩。
“既如此，这东西我就收了。”
“你敢！”
袁峰急了，伸手去抢，不料一时不稳竟掀翻了桌子，滚烫的茶水一半多洒在了他手上，把他烫得嗷嗷直叫。
眼看着茶壶和茶杯就要落在地上摔个粉碎，薛归海却只抬手一拍，已经倾斜的桌子就瞬间回了原位，连同那些茶具也都安然无恙。
袁峰捂着手想去冲冷水，薛归海却拉过他的手腕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，打开来将一些粘稠的东西倒在他手背上，均匀铺开。袁峰想问这是什么，却闻到一股甜味。
“上好的枣花蜜。”薛归海说，“虽不如白糖，却也能应付。你缓一缓再去冲水。”
“你把玉佩还我！”手上的疼痛减轻，袁峰就立刻问他要东西，生怕他不给自己。
“我为何要还你？”薛归海反问，“这本是我薛家传家之物，我今日收回，只不过是物归原主。”
“胡扯！这是……这是薛九霄送我的！”
“你既提到了，那我少不得就说几句。薛家原只有一枚玉佩，代代相传，直至传给我那位兄长。听我父母说，他甚是喜爱这玉，未曾离身。在他死后，我父母以为后继无人，就使这玉留在他身上，随他一同下葬。”
薛归海说着，忽然咳嗽一声。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。袁峰注意到他的外貌虽然年轻，眼神却十分颓丧，像是因过早看透世事而显得绝望又冷漠，竟不像个对性命有所眷恋的人。
“后来，我父母终究不甘心，到处寻医问药，好容易才生了我。”薛归海继续说道，语气却十分嘲讽，“欲取玉佩给我，可惜那传家宝已随兄长入土，断不能取出，便令工匠打造出一枚一模一样的，带在我身上。”
袁峰看着他，想说又不敢说。他想要回那枚玉佩，然而又觉得不妥。薛归海显然看出他的迟疑，于是低下头，将手中一枚玉佩递给了袁峰。
“你既舍不得，就拿走我这一块吧。总归一模一样，不过赝品而已。”他道。
袁峰伸出手，颤巍巍地接了。看着那玉佩，也的确看不出来与那块真品有何区别。可能有些东西……也就只有他们薛家人自己知道。
他一只手烫伤，想将玉挂在脖子上，却十分吃力。薛归海伸出手，替他重新戴上。戴好之后，薛归海又忽然咳嗽起来。他从腰间抽出一块手帕捂在嘴上，收起来的时候，袁峰看到上面竟有血迹。
“你——”
“父母生我时年事已高，胎里不足罢了。”薛归海擦了擦嘴，“活到现在已是不易，焉知是不是我那位死鬼哥哥保佑呢。”
他手扶桌子，似乎欲起身，忽然想起了什么，又坐了下来，抬头看着袁峰，仿佛是在等他发问。袁峰被他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，愣了一会才意识到，他是在等自己对他发问。
[我想问他什么……我好像没有什么要问他的……]
“不问问我吗？”薛归海问。
“……算了。”袁峰喃喃道，“能问什么……什么也问不了。算了。”
“倒也无妨。什么时候你想问了，再来找我就是。”薛归海说着，再次站了起来，“如此，我便告辞了。”
“多谢你的蜂蜜，”袁峰没话找话地对他笑笑，“我还以为你是个危险人物，没想到还挺友善的。”
薛归海闻听此言，却发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声。他盯着袁峰看了一会。
“【人是会伪装的。无论好坏。】”
他抱拳示意后，就转身出去了。袁峰一边思考着他说的话，一边抬起手，下意识地去舔手背上的蜂蜜。舌头上传来阵阵甜味，甜得有些发苦。
所谓物极必反吗……袁峰想着，看了看手上烫红的地方，觉得自己还是去冲冲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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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天时间就这样过去了。晚上的时候，袁峰竟然睡不着，翻来覆去的，只觉得心里不舒服。
没办法，他只能爬起来打坐，意图静静心，却无济于事。
思前想后，觉得恐怕只有出去溜溜才能有所缓解。虽然深更半夜的，但毕竟这里是佛寺，不怕有不干净的东西。
身体这时候竟然先于大脑做出了行动。当袁峰回过神来的时候，自己已经绕过了大雄宝殿，来到殿前的白玉桥附近。
他一时脑热，打算上去看看下面水池里的金鱼。结果刚走进几步，却看到桥上有个白影，把他吓了一跳。
定睛再看，发现竟是薛归海。
他居然没回天策，袁峰还以为他走了。再走近几步，看到他正站在桥中央，手里拿着一个布袋，里面似乎装满了鱼饵，正被他丢进池水里喂给那些鱼儿。
袁峰一愣，觉得这场面竟如此熟悉。难不成……他们薛家都有半夜来少林寺喂鱼的传统？
也不知哪来的勇气，袁峰直接就走上了桥，一边靠近薛归海一边伸出手。
“你……你给我点……”
“二两银子一个。”薛归海头也不抬地说。
“你抢钱！”袁峰火了，“你哥比你大方多了！”
“他是他，我是我。”薛归海冷漠道，“怎么，他也有这爱好？”
“什么爱好，难道半夜喂鱼是种爱好？”
“我确实好这口。”薛归海笑道，“半夜站在高处，看池水里的倒影，再洒一把鱼饵下去，看它们抢夺的模样，十分令我愉悦。”
“你这爱好也忒变态了！”袁峰目瞪口呆，“你咋不下去跟它们嘴对嘴呢？”
薛归海抬手将布袋砸在袁峰胸口，袁峰急忙伸手接住。眼看着薛归海转身要走，袁峰急忙拉住他，说什么也不让他离开。
“干什么？”薛归海甩开他的手，似乎有些不悦。
“我想起来，上次就是在这，薛九霄转身走了之后我就被人给暗算了。”袁峰紧张地四处看着，“所以你千万别走……万一有什么人潜伏在这……”
“我听小旭说了，隐元会似乎一直派人追杀你。”薛归海道，“看来你仇家不少。”
“我是个好和尚，从来不惹是生非。”袁峰急忙为自己辩驳，“就算我曾经惹是生非，我也不记得了！”
“是啊，杨九天你也早忘了。”薛归海从他手里抓了一把鱼饵，继续撒下去，“昔年他见我如此，很是疑惑，有时就来陪着我，聊些家国大事打发时间。现在想来，再如何是过命兄弟，终敌不过阴阳相隔。”
他的语句虽然挑不出毛病，语气里却全无怀念之情，这些话简直像是背出来的。这令袁峰十分不解，好像这个人非常冷血，对挚友的逝去无动于衷。
薛归海这时候转过头，指了指袁峰手里的布袋。
“薛九霄那死鬼，昔年战功赫赫，家里早就为他定下一门亲事，选的是江南七秀坊的秀女蓝氏。这布袋乃是她亲手缝制，送来做钱袋用的。”他对袁峰道，“可惜还没过门，薛九霄就死了。可怜那蓝氏正是妙龄，也不知后来又嫁人没有。”
“那蓝氏……是不是叫[蓝景池]？”袁峰问，“我曾经……”
头颅又是一阵刺痛。袁峰抬起手，用力按着太阳穴。混乱的记忆接踵而来，将他打击得溃不成军。
“我曾经跟[九哥]去过七秀坊，好像是退什么婚书。”他下意识道，“那女施主终身未嫁，似乎已心有所属，只是对象似乎不是九哥。”
“【九哥】？”薛归海瞟了他一眼，“你这声【九哥】，说的是谁？”
“当然是……”袁峰毫不迟疑地回答，“难不成……”
“你喊【杨九天】，也是【九哥】。”薛归海笑道，“真是有趣。看来你倒是十分容易喜欢上旁人的兄长。如今他二人各有个相似的弟兄，也不知你对我和小旭可有什么想法？”
“没有没有没有！绝对没有！”
“可惜了。”薛归海转头继续看水池中的游鱼，“你昔年，桃花很旺。许多人属意于你，而你却四大皆空，一概规避。少有人能猜中你的心思。为何如今却是这副模样。”
“我以前什么样？”袁峰一下子被勾起了好奇心。
“我形容不能。”薛归海一边说着，一边转身离开了，“告辞了。”
他头也不回地远去，就像那时候薛九霄的不告而别，留下袁峰一个人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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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“有时忽惆怅，匡坐至夜分。”】那声音道，【判官笔也点不透你的禅思，玄寂。】